04.05 “在故鄉我們成了異鄉人”|克里米亞紀行

“在故鄉我們成了異鄉人”|克里米亞紀行

在塞瓦斯托波爾港口游泳的當地人

01

這座城市的故事就包含在它的名字中。

辛菲羅波爾(Simferopol),取自希臘語“辛菲羅波利斯(Simferopolis)”。1783年,葉卡捷琳娜女皇從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手中征服了克里米亞。她聽從情人兼智囊波將金的建議,開始用希臘名字重新命名這些長期處於伊斯蘭羽翼下的城市。

俄國自詡為拜占庭帝國的繼承者,而命名只是龐大的“希臘計劃”的一部分。“希臘計劃”的最終目標是與奧地利合作,從土耳其人手中奪回君士坦丁堡,重建一個偉大的東正教帝國。為此,葉卡捷琳娜給自己的一個孫子取名“君士坦丁”,還給他找了一位希臘保姆,彷彿夢想已經指日可待。然而,波將金很快去世了,隨後是奧地利皇帝約瑟夫二世,最後是葉卡捷琳娜自己。

如今,除了這個希臘化的名字,辛菲羅波爾的氛圍與希臘迥然不同,完全是一座俄國城市。我到那兒的時候,正值酷暑,空氣中飄蕩著行道樹的幽香。白天,這座城市籠罩在一片無孔不入的白色光線中。傍晚,天氣變得涼爽起來。梧桐樹掩映著新古典主義風格的建築。即便在最繁華的卡爾·馬克思大街,依然能聽到陣陣蟲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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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辛菲羅波爾的車站前

由於被烏克蘭切斷了能源供應,辛菲羅波爾似乎處於慢性電力不足的狀態中。幾天前的一場全城大停電,迫使俄羅斯加快了海底電纜的建設。然而,太陽落山後,這座城市仍然顯得那樣昏黃:小路上一片漆黑,只有主路才會亮起街燈,閃閃爍爍,像一串即將熄滅的燈籠。

我住在一家民宿裡。一盞吊起的燈泡下,鋁皮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安娜把一小勺湯汁倒在手背上,“吧唧吧唧”地嘗著鹹淡。光頭的阿廖沙深陷在棕色皮沙發裡,手握著易拉罐啤酒。電視裡,普京總統正在某地視察。一輛老舊的拉達車從窗外駛過,搖滾樂巨大的音量劃過街道,留下一條躁動的細流。

我問起2014年的那場變故 。阿廖沙把手中的易拉罐捏得“嘎嘎”響。

“可惡的烏克蘭人,不知道西方給了他們什麼好處?”

接著又說:“在克里米亞,百分之九十的人支持俄羅斯。”

“剩下的百分之十呢?”

“韃靼人,”阿廖沙的鼻子“哼”了一聲,“他們恨我們俄羅斯人。”

安娜關掉爐子,給我也端來一個盤子。我感謝她的好意,告訴她我一會兒出去吃。

“那麼,明天去哪裡?”阿廖沙問,“塞瓦斯托波爾?雅爾塔?”

“巴赫奇薩賴(Bakhchysaray)。”

“要小心,”阿廖沙抬起眼皮,“那是韃靼人的地盤。”

02

巴赫奇薩賴,夾在兩座石灰岩斷崖之間。列寧大街穿鎮而過,兩側是石塊壘砌的房子和店鋪,鋪著粉紅色的瓦片。

鎮中心是當年韃靼可汗的宮殿,聳立著奧斯曼風格的尖頂。傳說,最後一位可汗俘獲了某位波蘭公主,卻無法得到她的芳心。公主死後,傷心欲絕的可汗在宮殿裡為她修建了一座噴泉。很多年後,普希金來到這裡,聽聞這個故事,寫下了著名詩作《巴赫奇薩賴的淚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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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奇薩賴街頭賣奶酪的人

我在宮殿外面的一家茶館坐下,要了一杯紅茶。一個韃靼老頭坐在我旁邊,前面放了一杯土耳其咖啡。他身後的牆上懸掛著繪有可汗宮殿圖案的地毯,上面蒙了一層灰。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空氣中飛舞著塵埃的粒子。我向店主打聽“傳奇”旅館。巴赫奇薩賴的旅館大多不打招牌。

“你是說薩文基伊家吧?”女店主想了想,“在這條路的盡頭。”

“多遠?”

“步行半小時。不過這天氣,走路可能有點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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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奇薩賴的韃靼可汗宮

出了茶館,太陽把路面烤得直冒煙。我在可汗宮外面找了一個韃靼司機,他留著兩撇小鬍子,開一輛破拉達。我們一直開到列寧大街的盡頭,道路突然變得細窄,就要蜿蜒進山,可我依然沒有看見旅館。

我把行李扔在路邊,抬頭望著山上骨瓷般的巨石。就在這時,山坡上的一扇大鐵門“咣噹”一聲打開了。一個穿著藍色碎花長袍的韃靼大媽搖曳著身子,向我走過來。

“薩文基伊吧?”

“你怎麼知道?”

“聽說的。”

她微微一笑,可給人的感覺卻像遠在天邊。

“茶館的老闆給我打了電話,我猜可能是你。”她一開口就露出金牙,眼珠很黑,鷹鉤鼻,臉上佈滿蛛網般的皺紋,有一種威嚴感。她的五官相當歐化,幾乎看不出成吉思汗或者金帳汗國的痕跡。

薩文基伊說一口標準的英語,這在克里米亞實屬罕見。她後來告訴我,她出生在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大學唸的是英語和德語。1991年夏天,她和丈夫從遙遠的中亞遷回克里米亞——他們的故土。

我們踩著石子路,走到山坡上的農舍前。薩文基伊打開院門,一條狼狗衝了出來,朝著我狂吠。院子裡有棵小松樹,上面拴著一隻山羊。幾隻母雞正在一小塊菜地裡散步,發出“咕咕”的叫聲。

房子很乾淨,像是剛粉刷過,有兩間房專門留給客人。院子後面還有一個蒙古包似的帳篷,相當於遊牧民族的客廳,鋪著暗紅色地毯。

薩文基伊說:“這裡原來是山,我們把石頭一點點地運走,清理出土地,然後才開始蓋房。”

在陽光下,她眯起眼睛,嘴唇很薄,表情顯得很剛毅。

“蓋房子用了10年時間,都是我丈夫一磚一瓦蓋的。那10年間,我們就住在簡易帳篷裡。”

“韃靼人是1944年春天被集體流放到中亞的吧?我聽說當時只有不到一個小時,讓你們收拾東西。”

“你從哪兒知道的這些?”薩文基伊用灰色的眼珠盯著我。

“索爾仁尼琴的書,裡面寫了韃靼人的遭遇。”

“你來巴赫奇薩賴是想了解這些?”

“部分原因是。”

“你是記者?”

“作家。”

“那樣的話,你可以跟我丈夫聊聊,”薩文基伊緩和了語氣,“他是歷史老師。”

03

薩文基伊的丈夫哈坎正趴在寫字檯前,用本子記錄日常開銷。他的身後是一個木頭書架,上面擺著相框,還有幾本19世紀俄國作家的著作。正午的光線從外面透進來。他從賬目中抬起頭,摘下眼鏡,掛在胸前。他從角落裡抽出一張圓凳,拿起本子“啪啪”地撣了撣上面的浮土。

“坐吧,”他說。

“我來是想……”

“妻子跟我說了,有什麼想問的?”

和妻子一樣,哈坎也出生在撒馬爾罕,臉上的皺紋也像犁過的大地。1944年,哈坎的父母被趕上火車,從克里米亞一路顛簸到中亞。他家的幾個親戚在路上死了。

蘇聯政府說,在德軍佔領克里米亞期間,韃靼人有通敵行為,是“祖國的叛徒”,理應受到懲罰。不過,在哈坎看來,“二戰”是斯拉夫人和日耳曼人之間的恩怨,韃靼人根本無意插手。

“韃靼人是作為一個族群而遭受苦難,並不是因為他們做了什麼。”哈坎說。

一隻黃白相間的小貓從門外溜了進來,跳上哈坎的膝蓋。哈坎撫摸著貓的腦袋,繼續講述。

韃靼人的去向有三:西伯利亞、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流放西伯利亞的韃靼人發現,很多當地人都是政治犯。他們理解這些同命相憐的流放者,很快就主動提供幫助。哈薩克人則普遍善待了流放的韃靼人。最悽慘的是那些流放到烏茲別克的韃靼人,尤其是在最初兩年。

1953年,韃靼人的處境終於有所好轉。薩文基伊和哈坎就是在隨後的1954年出生的。

“二戰”前,克里米亞有將近22萬韃靼人。經過戰爭和流放,三分之一的人口死去。很多人相信,作為一個獨特的族群,他們將在一代人的時間裡,完全稀釋於從西伯利亞到中亞的廣袤大地上。

“這也是我好奇的一點,”我說,“克里米亞韃靼人是怎麼保持住自己的獨特性的?”

“講故事,”哈坎回答。

在哈坎的記憶中,他從小就是在父親的故事中長大的:關於故鄉克里米亞的富饒和美麗,關於韃靼人遭受的不公待遇。克里米亞韃靼人會反覆講述那些流放的細節,沒有哪個家庭迴避這些。因為他們明白,記憶只有永遠保存,根植於下一輩的心靈深處,他們才不會忘記自己從何而來。

這時,薩文基伊端著盤子走了進來,裡面是剛出鍋的羊肉餡餅(Chebureki)。貓從哈坎的手中掙脫出來,在薩文基伊腳邊“喵喵”地叫著。薩文基伊把它趕出了房間,輕輕掩上門。

“除了講故事,還有食物。”哈坎看著餡餅說,“每個家庭的母親和祖母,都會教孩子製作韃靼傳統食物。這些食物,讓這些出生在中亞的韃靼孩子意識到,他們和身邊的烏茲別克人不一樣。”

“食物是最牢固的記憶,”我點頭。

“來嚐嚐吧。”哈坎把盤子推過來。

我早就餓了,於是拿起一個羊肉餡餅——很燙,馬上又把它扔了回去。

“還是先說說你們是怎麼回到克里米亞的吧。”

“1989年11月24日,”哈坎說,“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當時,哈坎已經在撒馬爾罕的一所中學當歷史老師。下課回到辦公室,他發現同事們在傳閱一份報紙,上面把流放韃靼人和其他少數民族的行為稱作“野蠻行徑”,呼籲恢復這些族群的公民權利——這無異於一種“信號”。

正是從那天開始,流散各處的韃靼人意識到,返回故鄉的機會來了。他們變賣家產,攜家帶口地坐上火車,穿越哈薩克斯坦、南俄草原、烏克蘭,再從那裡向南,進入克里米亞。

“我們把房子很便宜地處理掉了。”哈坎說,“在撒馬爾罕,我們原本有一套很好的房子。”他拿起書架上的相框遞給我。那是1990年的夏天,哈坎和薩文基伊站在自家庭院裡。身後的葡萄架已經結滿果實,陽光穿過藤蔓,灑在地上。

哈坎辭去了教師工作,帶著賣房的收入,回到巴赫奇薩賴。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故鄉——儘管在父母的講述中,他已經回來過太多次了。

不過,對於這些出生在中亞的韃靼人來說,克里米亞早已不是想象中的模樣。半個多世紀過去了,克里米亞變成了一個完全俄化的地方。

“克里米亞並不歡迎我們,”哈坎說,“我們成為了故鄉的陌生人。”

在中亞時,韃靼人都有職業和收入。但是在克里米亞,空缺的工作機會少之又少。哈坎和薩文基伊一度在市場上賣東西。他們還開闢出一小塊地,種上了蔬菜。但是在撒馬爾罕長大的他們,並不具備耕種技術,一切都得從頭學起。

那是一段艱難的日子。哈坎去市場上賣菜,薩文基伊開始私下裡給小學生教授英語。他們還要把省吃儉用的錢拿來蓋房。越來越多的家長找到薩文基伊,請她給小孩補習英語。除了韃靼人的孩子,還有烏克蘭人的孩子。

“你們經歷了蘇聯、烏克蘭和俄羅斯的時代,覺得哪個最好?”我問。

“無論哪個政權,韃靼人都是硬物一般的存在,”哈坎說。

“我們被趕走,又不惜一切地回來。沒有人認為回來的生活很容易,但是我們心甘情願地接受。不管發生什麼,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哈坎停頓了一下,粗大的手指交叉在一起,“那就是,韃靼人永遠不會再離開克里米亞。”

04

早上,薩文基伊為我準備了韃靼餡餅、番茄黃瓜沙拉。沙拉上面有一大塊新鮮的羊奶酪,還放了一把院子裡種的歐芹。我想給她和哈坎拍照,但她說什麼都不答應——她臉上的皺紋讓我想起馬利亞溫油畫中的韃靼農婦。

我離開巴赫奇薩賴,坐上公共汽車,趕往黑海岸邊的城市塞瓦斯托波爾(Sevastopol)。這裡是俄國黑海艦隊的基地,1852年克里米亞戰爭的主戰場。1920年,支持沙皇的白軍曾把這裡當作最後的堡壘。他們最終乘船逃走,將帝國拱手讓給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俄國的舊世界從此終結。

汽車穿行在揚起的塵土中,太陽只是天空中的一塊白色光斑。托爾斯泰也走過這條路。在小說《八月的塞瓦斯托波爾》裡,他形容這條路上的塵土“濃密而灼熱”。

克里米亞戰爭期間,年輕的托爾斯泰伯爵是炮兵旅的一位低階軍官。他在戰役期間寫作、喝酒、賭博,兩天兩夜就輸掉1500盧布。這是一個天文數字,因為當時俄國士兵每個季度才能拿到70戈比。托爾斯泰由此在日記中斷言,俄國軍隊“要麼必定敗亡,要麼徹底革新”。

1855年,在被英法土聯軍圍困一年之後,塞瓦斯托波爾陷落。托爾斯泰親眼目睹了法軍旗幟飄揚在城市上空,不禁失聲痛哭。城市隨即陷入異常的寂靜,而托爾斯泰在戰敗與賭癮的煎熬中,度過了27歲的生日。

在塞瓦斯托波爾下了車,我沿著列寧大街尋找一家海軍主題的旅館。老闆尤里據說是個軍事迷。旅館位於一棟老房子的二樓,窗外的花園裡種著櫟樹,屋內貼滿了克里米亞戰爭的老照片。那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有戰地記者進行現場報道,因此留下了大量影像。奇怪的是,照片充滿了田園牧歌式的恬靜,讓人無法將之與文字中描述的戰爭場景聯繫在一起。

尤里不在,一個叫娜塔莎的女孩把我領到房間。我拿出一本英國曆史學家奧蘭多·費吉斯(Orlando Figes)寫的關於克里米亞戰爭的書,把行李塞到床下,然後來到通往露臺的公共客廳,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

克里米亞戰爭爆發時,俄國無疑是一個落後的農業國。軍官大多是托爾斯泰那樣的貴族,而士兵基本是不識字的農奴和農民。和葉卡捷琳娜女皇一樣,尼古拉一世也把自己視為整個基督教世界的守護者。費吉斯認為,當尼古拉一世不顧實力地發動戰爭時,他的內心充斥著信徒的激情,而非賭徒的狂熱。

對俄國來說,克里米亞戰爭是最後一次十字軍東征。對英法來說,則是地緣對抗的先河。人們驚奇地發現,這場戰爭是一個新教國家與一個天主教國家結盟,幫助一個伊斯蘭教國家,對抗一個東正教國家。

俄國不僅在巴爾幹半島擴張,也正在中亞緊鑼密鼓地縮短與英屬印度的距離。英法對俄國的憂慮,已經遠遠超過了對異教徒的厭惡。某種程度上,這種情緒與後來的“冷戰”如出一轍。

一聲輕微的呻吟,讓我從書頁中抬起頭。我這才發現,在一個角落的長沙發上,趴著一個男人。他實在太瘦了,從牛仔褲腰部的空隙裡,露出一道內褲覆蓋出來的白線。他又呻吟了一聲,翻了個身,然後靠著沙發背坐起來。他突然發現我在看他,於是也看著我。他解釋說,他昨晚喝多了,正在這裡醒酒。說這話時,他就像一隻受傷的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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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瓦斯托波爾海邊的大媽

聽說我獨自一人來克里米亞旅行後,彷彿出於東道主的責任感,他開始用破碎的英語向我介紹塞瓦斯托波爾的景點。不過,他馬上有點不好意思地承認,他其實也不熟,他是過來出差的。

“從哪兒?”

“新西伯利亞,”他說,“來這裡賣空調。”

“生意不錯吧?”

他悲傷地笑了笑,是那種西伯利亞特有的悲傷。

我發現他的胳膊上文著一把劍,手機屏幕也碎了。後來,他咕噥了一句,轉過身去,繼續睡了。

客廳裡很熱,但是沒有空調。我走到露臺上,看著花園裡微微搖晃的櫟樹葉。一個身材微胖的金髮姑娘,正俯在欄杆上打電話。從她的表情和聲調中,我猜她可能失戀了,或者正處在分手的邊緣。她坐到我對面的椅子上,眼圈紅紅的,我們之間隔著一張小圓桌,上面放著菸灰缸。她點燃一支香菸,蒼白的手指塗著黃色指甲油。二手菸順著風向,吹到我的臉上,但她毫無歉意。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打轉,她強忍著,免得它們流出來。我們坐在那裡,等待太陽偃旗息鼓,就像一對結婚已久的男女,早已無話可說。

05

很少有哪座城市像塞瓦斯托波爾一樣,到處都是對戰爭的紀念。

在通向伯爵碼頭的路上,我經過黑海艦隊博物館,也經過無名烈士墓、英雄雕像和戰爭紀念碑。它們既有紀念克里米亞戰爭的,也有紀念衛國戰爭的。在這座灑滿夏日陽光的海濱城市,隨處可以見到戰爭和死亡的陰影。死亡是渺小而骯髒的,原本不值得慶祝,但是憑藉這些紀念碑,死亡昇華為一種理想,一套史詩,成為俄國人身份認同的來源。

費吉斯寫道,克里米亞戰爭是一次可怕的羞辱,激起了俄國對西方的持久怨恨。戰爭同樣激發了俄國人的民族自豪感。在他們看來,俄國的犧牲和為之奮鬥的基督教理想,將戰場上的失敗轉化為了道義上的勝利。

塞瓦斯托波爾的英雄地位,很大程度上也拜託爾斯泰的影響所賜。幾乎整個俄國知識分子階層,都閱讀了托爾斯泰以克里米亞戰爭為背景的小說。塞瓦斯托波爾從此成為俄國頑強和勇氣的縮影,也成為托爾斯泰寫作《戰爭與和平》的精神背景。正如歷史隨後所昭示的,俄國多次遭到外敵入侵,但正是這種精神,始終拯救著這個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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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瓦斯小販

站在伯爵碼頭上,眼前的黑海閃耀著金色的鱗片,彷彿一張油畫。休假的俄國水兵和遊客們一起,穿過販賣卡瓦斯和熱狗的攤位,湧向停泊在港口的遊輪。海鷗拍打著翅膀,掠過岸邊游泳的人群。一對母女正躺在浴巾上曬日光浴。

在納希莫夫將軍的雕像下,一個小腿燒傷的男人,正喝著一瓶英克曼白葡萄酒——蘇聯美好生活的最後遺產。一個女導遊走過來,問我是否需要講解。她告訴我,這座雕像建於1959年,為了紀念克里米亞戰爭期間黑海艦隊的將領納希莫夫。在蘇聯時代,每一位海軍士兵都以獲得一枚“納希莫夫勳章”為畢生的榮耀。

我問她怎麼看待克里米亞迴歸俄羅斯。

“我是烏克蘭人,”她說。

我心裡一沉。

“但是在克里米亞,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是同一個民族,很難把兩者分開。我的父親是烏克蘭人,我的母親是俄羅斯人。這樣的結合在克里米亞太常見了。我們都說俄語。如果你問我怎麼看待克里米亞迴歸俄羅斯,我認為這是好事。從克里米亞戰爭開始,這種歸屬感就形成了。”

“你叫什麼名字?”

“奧爾佳。”

“奧爾佳,請你當導遊要多少錢?”

“200盧布。”

那相當於人民幣22塊錢。我掏出錢遞給她,她用俄語說了聲“謝謝”。她看起來五十多歲,化了妝,眼角有長長的魚尾紋。

奧爾佳開始了她的工作。她向我講述納希莫夫將軍的英雄事蹟:他怎樣在克里米亞戰爭中重創土耳其艦隊,怎樣在塞瓦斯托波爾保衛戰中壯烈犧牲。相比菲格斯的書,奧爾佳的講述明顯更富有愛國主義情感。她是在蘇聯體系下長大的一代人,帶著那個時代的烙印。有些時候,我甚至感到,她講的不是導遊詞,而更像是一種宣傳。

我們一起走到伯爵碼頭。一艘遊輪駛過海面,甲板上站著俄羅斯遊客。對岸的山丘上覆蓋著森林。奧爾佳指著一面白牆上的俄文牌子告訴我,這裡是1920年俄國革命時期,白軍乘船逃往伊斯坦布爾的地方。兩年前,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被槍決。羅曼諾夫王朝的最後一絲希望,隨著輪船在這裡啟航,又歸於寂滅。

如果沒有選擇當年的道路,俄國會變成什麼樣?

我想起阿列克謝耶維奇在《二手時間》中寫過的那句話:“我們天生都是夢想家,但精神卻是疲憊而痛苦的。”

06

那天晚上,我走進港口附近的一家酒吧。這裡播放著爵士樂,出售本地的精釀啤酒。酒吧裡面很熱鬧,聚集著不少年輕人。吧檯後面的小夥子留著維京海盜似的大鬍子,跟我聊起麥芽發酵技術。酒吧的裝潢充滿後工業風格,牆上暴露著磚石,鋼管椅散落四處。

我坐在吧檯上喝著啤酒,想起蘇聯作家瓦西里·阿克肖諾夫的小說《克里米亞島嶼》——裡面也寫到這樣的爵士樂酒吧。

阿克肖諾夫的母親尤金妮亞·金茲伯格是古拉格勞動營的倖存者。阿克肖諾夫的另一本小說《帶星星的火車票》被稱為蘇聯的“麥田裡的守望者”。

《克里米亞島嶼》寫於1979年,同樣起源於一個假設:“十月革命”爆發後,布爾什維克席捲全國,然而沙皇的勢力最終成功守住了帝國最南端的一角——克里米亞。

在阿克肖諾夫的想象中,克里米亞充斥著那個時代蘇聯年輕人可以想到的每一樣酷炫的“毒草”:高速公路、摩天大樓、超級跑車、豪華別墅、脫衣舞俱樂部、爵士樂酒吧,還有一家以納博科夫名字命名的高級夜總會。

主人公安德烈·盧赫尼科夫是一個左派知識分子。他相信蘇聯憲法中規定的加盟共和國的自治權。當他領導的政黨“共同命運”贏得選舉後,他宣佈克里米亞加入蘇聯。伴隨著圍觀群眾的歡呼聲,有人打出了“克里米亞+克里姆林=愛”的橫幅。35年後,這一幕竟然真的在克里米亞上演了。

我喝完杯中酒,準備離開。吧檯後面的小夥子對我說:“再見,哥們兒。”

我走出酒吧,夜色中的塞瓦斯托波爾一片沉靜。樹幹在月光中泛著白光。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第547期

文、圖 / 特約撰稿 劉子超

編輯 / 楊子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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