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0 瞭然在目:名教旨意下“非君子”的梅溪詞,實是詞家詠物技法之冠

前言

兩宋之詞人,最為“調轉”的大約要屬史達祖了------“調轉”的到非指其平生如何顛沛,而是其在詞史的地位實在是有些“急轉直下”的意思。眾所周知,詞學自隋唐而起,兩宋而興、元明而敝,復又清代中興,然在這千年的嬗變中,詞家的審美潮流此起彼落,元、明、清三代所標舉的唐宋詞人也是不勝枚舉------但我們注意到,在後世所標舉的兩宋名家,只有史達祖一人是盛極而衰,更有意思的是,這個“衰”很大程度不是因為詞學之外的東西。


瞭然在目:名教旨意下“非君子”的梅溪詞,實是詞家詠物技法之冠


史達祖在詞家地位轉折的關捩,實是自清代常州詞派伊始。在常州之前,尤其是與史達祖同代的詞壇名家對於史達祖詞是持充分肯定態度:南宋姜夔《梅溪詞·序》稱其詞是:“梅溪詞奇秀清逸,有李長吉之韻,蓋能融情於一家,會句意於兩得”;張鎡《題梅溪詞》則雲:“端可以分鑣清真、平睨方回。而紛紛三變行輩,幾不足比數”,雖然張、姜二評是因為題、序之故,是卻有褒揚過甚的地方,但並取後來張炎《詞源》之所謂:“格調不侔,句法挺異,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刪削靡曼之詞,自成一家,各名於世”;又“宋人多以姜、史並稱”之說,足見史達祖詞學技藝之高蹈,然一入清代常州,詞體要以“比興”為尊,史達祖因其“堂吏”的身份,為常州諸公所捐棄,甚至於在此後的詞學史上,史達祖之地位便再無擢升之日,而本文之所意,便是淺論箇中因由,略以正其名,即名教旨意下“非君子”的梅溪詞,實是詞家詠物技法之冠。



所詠瞭然在目:純文學性的詠物技巧之巔峰

張炎《詞源》稱史達祖的《梅溪詞》在詠物、節序二題上造詣最高,其評史達祖詠物詞是雲:“所詠瞭然在目,且不留滯於物”,且張炎是講史達祖詞與姜夔詞同舉-----------按姜夔在張炎心中的地位,史達祖能與其同席列位,已經足證史達祖詠物詞的高度了。


瞭然在目:名教旨意下“非君子”的梅溪詞,實是詞家詠物技法之冠


筆者在 一文中曾提到了兩宋詠物詞的嬗變過程,北宋時期,詠物詞講究的是“惟妙惟肖”,但轉過南宋的詠物,尤其是南宋季的詠物詞,卻因為有“故國哀思”的寄託,所以顯得“思想境界更高”,故而,僅是以文學性、技巧性的詠物詞,兩宋之間,確當以史達祖為冕冠-------------這種技巧體現在哪呢?一曰煉字,一曰句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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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觀國《竹屋痴語》,高、史並稱於世


陳造《竹屋痴語序》雲:“高竹屋與史梅溪,皆周、秦之詞,所作要是不經人道語。其妙處,少遊、美成亦未及也”;陳造所謂的“皆周、秦之詞”,確切的來說,就是集中在對詩家句法的脫化(周)與賦筆的運用(秦),沈義父舉周詞句法便提到了此點,其雲“往往自唐宋諸賢詩句中來,而不用經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為冠絕也”(《樂府指迷》),詩句之所以“不生硬”,是因體裁的限制,尤其以律詩為例,律詩共四句八聯,體制變化不足,但在四句中要起跌宕頓挫,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在於句式的靈活變化。若求諸於詞作,史達祖詠燕詞《雙雙燕》最宜師範,其詞如下:

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住,試入舊巢相併。還相雕樑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誇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雙雙燕》史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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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雙燕》這個詞牌句法參差,有三五敦促,又間有四六對句,是非常考校句法功力的,史達祖此詞上片多用賦筆,但收尾“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一句,卻能通過對畫面顏色的構建,以及意象特性的捕捉,已是工極而近自然了;下片“看足柳昏花暝

”則用詩家句法,過通感而雙關,“看足”上續“歸晚”,“昏”、“暝”取措雅麗,凡此種種,句法之變化,字詞之貼練,意象之觸感,足可當兩宋詠物技法之巔峰。故黃蘇《蓼園詞選》稱此詞是“詞旨倩麗,句句慰貼,匠心獨造,不愧清新之目”;王士禎《花草蒙拾》更是說“詠物至此,人巧極天工錯矣”。



非大方家數:名教旨意下的厚誣古人

宋人之於史達祖詞的評價都是非常高的,且元、明二代也不曾低過多少。元人陸輔之《詞旨》全移張炎之評,以其句法為高;明代則因為審美的趨向使然,重小令而輕長調慢詞,重“詞辭”而輕“章法”,但即便如此,有明一代對於史達祖的評價亦在褒揚之內。明王世貞論詞講究的是“神韻天然”,但與史達祖卻說出“雖神韻天然處或減,要自令人有觀止之嘆”這種評價,尤其想見其“工穩”處,楊慎也稱其詞是:“語精字煉,豈易 及耶

”,其《詞品》雲:

春雪詞雲: 行天入鏡,都做出、輕鬆纖軟。寒爐重暖,便放慢春衫針線。 恐鳳鞋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 此句尤為姜堯章拈出。輕鬆纖軟,元人小令藉以詠美人足雲。又元夕詞:〔羞醉玉, 少年丰度。懷豔雪,舊家伴侶。〕醉玉生春出蘭畹詞,豔雪出韋詩,語精字煉,豈易 及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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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至清代,之於史達祖的評價便發生了非常大的改,且是“盛轉到極衰”的過程。清初彭孫遹對於史達祖詞的評價直追張鎡,在其《金粟詞話》中直推史達祖為南宋第一:“南宋詞人,如白石、梅溪、竹屋、夢窗、竹山諸家之中,當以史邦卿為第一

”,但隨著浙西詞派之興盛,史達祖從“南宋第一”變成了姜夔的羽翼(“鄱陽姜夔出,句琢字煉,歸於醇雅。於是史達祖、高觀國羽翼之”《詞綜·發凡》)當然,浙西詞派,史達祖的“風評”仍算正面,而隨著常州諸家的崛起,史達祖之詞家地位便陡然直下。


瞭然在目:名教旨意下“非君子”的梅溪詞,實是詞家詠物技法之冠


常州詞派倡始於張惠言而發揚於賙濟,以“比興”、“寄託”為詞學理念,是清代也是詞史最後、且聲勢最為浩大的詞派,按龍榆生所言,即“詞至清代,原已發露無遺;得惠言而其體遂尊,學者競崇“比興”,別開塗術,因得重放光明;此常州詞派之所以盛極一時,而竟奪浙派之席也”(《中國韻文史》),據此,詞家論“比興”,便是權輿在“名教”與“詩教”之間,是要在詞中體現“教化”之功,能與《風》、《雅》同頌的-----------------史達祖依附權相的堂吏出身,在宋史中都被“恨烏及烏”,到了高標“君子”的常州詞派,更是有“因人廢詞”之恨。


瞭然在目:名教旨意下“非君子”的梅溪詞,實是詞家詠物技法之冠


常州中業之砥柱賙濟,便用一“偷”字定史達祖的“詞品”,其雲:“梅溪才思,可匹竹山。竹山粗俗,梅溪纖巧。粗俗之病易見;纖巧之習難除,穎悟子第,尤易受其薰染。餘選梅溪詞,多所割愛,蓋慎之又慎雲。梅溪好用偷字,品格便不高。”又云“梅溪甚有心思,而用筆多涉尖巧,非大方家數,所謂一鉤勒即薄者”;"劉熙載《藝概》也遵循著“非大方家數”的評論原則,認為史達祖詞“非君子之詞”:“然未得為君子之詞者,周旨蕩而史意貪也”,這種對史達祖“語涉尖巧”的評價大多來源於“詞無寄託”(龍瑜生作《韻文史》甚至將其點明是“詞描摹物態,信極工巧;特無甚寄託耳”)且非常偏頗,要知道,其同代張鎡的評價與周、劉的評價可謂截然相反--------張評可是稱梅溪詞是“有瑰奇警邁、清新閒婉之長,而無蕩汙淫之失”!(《題梅溪詞》)

總而言之,若平心而論,史達祖雖不能真與姜夔持平,但仍是要略過宋季四家,且史達祖彌祖清真,下啟碧山,是為詠物詞之中樞,在詞史中仍是“舉足輕重”的一家,但隨常州詞派在名教旨意下的厚誣古人,終使得史達祖推出兩宋一流名家的席位當中了。




結言

值得一提的是,在常州詞派以及道鹹之後的詞壇中,對於史達祖的褒揚之音也不算全然消絕,清末鄧廷楨認為史達祖的詞並非毫無寄託,所謂:“大抵寫怨銅駝,寄懷毳幕,非止流連光景,浪作豔歌也”;同樣的,陳廷焯也稱其是“獨怪史梅溪之沉鬱頓挫,溫厚纏綿,似其人氣節文章,可以並傳不朽”(《白雨齋詞話》)

但可惜的是,清末四家同氣連枝,皆為常州嫡傳,且彼時《宋四家詞選》為當世第一詞家選本,其序言影響之大,幾已成詞學門徑之圭臬,被厚誣的詞家非但僅有史達祖,還有蘇軾----------更可惜的是,蘇軾饒是有朱祖謀作《宋詞三百首》為新示學人軌範而重振其名,而史達祖卻在周、姜、吳三家之下永無擢升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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