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0 凍不爛的瓜子甕

凍不爛的瓜子甕

作者丨楊立宇 攝影丨秋天的單車

大人臉,

孩子腚,

凍不爛的瓜子甕。

瓜子甕是凍不爛的。

冬天裡,大人的臉暴露在寒風裡,沒有誰的凍爛了。穿著開襠褲的小子整天在街上瘋竄,兩片屁股朝後四敞大開著,也沒聽說哪個凍壞了。

大冬天裡一樣凍不壞的,還有整天杵在天井裡,一聲不吭的瓜子甕。

瓜子甕,更扛凍。

秋後,到集上撥一推車白蘿蔔。村裡人給買白蘿蔔叫撥。去掉纓子,洗乾淨,放進早已刷好的瓜子甕,倒一兩桶涼開水進去,撒厚厚一層粗鹽,甕口壓上蓋子。一滿甕白蘿蔔,緊頂著蓋子。醃上十天八天,揭開一看,白蘿蔔已經塌下去大半拃。再過一集五日揭開看,又塌下去小半拃。

醃過的白蘿蔔,就是瓜子。

一滷鹽的瓜子最好吃。晚飯“哈”地瓜“粘煮”,掀開甕蓋撈一顆,用菜刀切成長條子,一家人手裡都拎一塊,就著吧唧吧唧地吃乾糧,唿啦唿啦地哈粘煮,嘴裡嘎嘣嘎嘣的脆響,哈得個肚子裡熱乎乎的,渾身熱熥熥的。

老頭兒幹一天活兒,到了黃昏,一切收拾停當,吃飯前總要哈一壺酒解一解乏。有時候一家人坐在燈下等他哈完再一塊吃飯。油燈蹲在沙垃子上,黃豆大的火頭一跳一跳,一個個影子模糊在土牆上,哆嗦著。老婆兒坐在炕沿上做針線,眼睛緊湊到鞋底上,一會兒拿針蹭一蹭頭髮。幾個孩子進來又出去,大約是餓了,有些沉不住氣,可又不敢吱聲。也有時候,老頭兒說你們先吃著吧!一家人得了命令,搬一把杌子圍坐到灶臺邊上,很快,大口哈湯的唿啦聲,嚼瓜子條的嘎嘣聲,就交響起來。老頭兒坐在灶窠門口那兒,酒壺在灶窠的灰裡熱著,他不時俯身取出酒壺,嗞地哈一口,手裡也是捏一根瓜子條,一頭白,一頭綠。

凍不爛的瓜子甕

這甕裡有時也醃點別的東西。有的人家醃鮮蒜。這可是個技術活兒,技術不行,不幾天就全爛在甕裡。小屋家裡就常醃蒜。有一年我們一幫孩子在他家玩,每個人手裡都託著半個雜麵饅頭啃。小屋掀開他家的瓜子甕,從裡面拿出鹹蒜來就著吃。小屋是個好孩子,他不光自己吃,也讓著我們吃,每個孩子給了兩頭。我吃了一頭,覺得好吃極了,沒捨得一下子吃光,另一頭,我攥在手裡拿回了家,晚上就著哈了一碗地瓜湯。有的人家醃黃瓜。我頭一回見很吃驚,沒想到黃瓜不光能拌蒜吃,炒著吃,生著吃,還能醃成鹹菜吃。水分這麼大的東西,竟然爛不了,可見也是個技術活兒。還有的,醃藕把子。藕的兩個堵頭不捨得扔掉,丟進甕裡醃起來。那年,我頭一回看見大廣家的瓜子甕裡醃著幾個藕把兒,切面一堆圓眼兒,頭上一堆黑鬚子,我又見了一個景兒。大廣說,醃過的藕把兒加點油,上鍋蒸透了,面咕嘟的,實在是美味哩。

看一戶人家的大小,其實不用看別的,瞅一眼他家的瓜子甕就知道。人口多的,瓜子甕就大。我家人口少,瓜子甕也小,就盛兩擔水吧!這麼盛兩擔水的瓜子甕,醃來的瓜子夠我們吃一年的。我娘不是個善於打理家的人,每年都是我父親從集上往家撥白蘿蔔,洗也是他的,醃也是他的。醃好了,上面蓋一塊厚鐵板,十天半月不管它。一冬天,除了白菜就是瓜子了。第二年夏天,甕裡存貨還不少。三伏天裡,揭開蓋子,一股鹹乎乎的熱氣直撲到臉上。夜晚抓蟬蛹來,順手丟進甕裡。隔幾天積攢一些,蒸乾糧時放點油一蒸,那也是很嫩很香的肉。有時一揭蓋子,冷不丁一隻蟬騰地飛出來,吱地一聲叫,撒到臉上一泡尿,斜著身子消失在屋後的樹林裡。

三伏天的瓜子甕熱得燙手,要是放一隻生雞蛋在甕沿上,一袋煙工夫肯定能燙熟。一到冬天,又冷得簡直碰不得,彷彿一碰上,手就會被粘上,長在一起,再也拿不開。可就是凍不爛。大人的手都凍裂了口子,滲著血,洗手都不敢照(觸)水。地也凍開了縫子,縫子裡能塞進指頭,蜿蜿蜒蜒的,七八步長。孩子們的鼻子快要凍爛了,紅腫著,提著兩根長長的鼻涕。人們躲在屋裡,雙手罩在火上,說著說話,突然就渾身一哆嗦。

瓜子甕不怕冷,仍然蹲在飄著雪花的屋外頭。

凍不爛的瓜子甕

瓜子可以做得奢侈一些。實在犒得嘴上起泡了,撈一個瓜子,細細地切成絲,在水裡泡一天一宿。然後,放在一隻大碗裡,點幾滴豆油,如果再奢侈一點,那就再打一隻雞蛋——不用多,一隻就行。放在大鍋裡和乾糧一塊蒸吧!乾糧熟了,瓜子也就熟了。掀開鍋,一碗瓜子上面,蓋著薄薄一層雞蛋,白中泛黃,黃中帶白,像張小餅。端上來,放在桌中央,略略靠著當家的爺們。孩子們手裡舉著筷子,一雙眼緊盯著那層雞蛋餅。

瓜子可真是好東西,當年要是沒有瓜子,真不知道飯咋吃,日子咋過。

我在鄉中讀書時,多虧了家裡那一甕瓜子。每週吃兩罐頭瓶,週末傍晚回家裝一瓶,週三回家取一瓶。我父親習慣於在炒勺裡燉。把鹹蘿蔔切成麵條粗細,在炒勺裡倒上棉油,先炒,後燉,最後打一個雞蛋。水放得略多一些,火要小一點,咕嘟的時間長一些,燉出來的瓜子軟軟的,面面的。我的同學裡面有做得更好的,瓜子條切得細而短,油放得多,還有紅辣椒,燉得辣齁齁得香。每次吃飯,他一拿出罐頭瓶,一幫小子便舉著明晃晃的勺子一哄而上,一滿瓶瓜子,用不了兩天,就吃個底朝天。

吃不夠的瓜子,凍不爛的甕。

可那些三九天也凍不爛的瓜子甕,最後還是爛成了一堆碎片。有的還沒有爛,被隨意丟棄在院子裡,橫七豎八地躺在土坯和碎磚爛瓦中,過不了多久,也還是會爛成一堆瓦片。

瓜子甕的主人們,把老舊得不成樣子的院落扒掉,帶著一家人走出村莊,過上了一種從未過過的日子。

凍不爛的瓜子甕

作者簡介:楊立宇,史志工作者,關注城市化進程中農村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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