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接近尾聲，空氣中有些末伏的初涼。天色未晚，夕陽隱沒在遠處的群峰山巒，晚風中有樹葉的絮絮語聲，是一片樹葉對另一片樹葉的牽掛麼？
江妍不知道什麼原因，對父親的思念洶湧而來，乃至上班的時候有一種強忍著淚水的感覺。面對客戶時，很勉強地擠出微笑，而眼前晃動的都是父親的身影，但怎樣努力都憶不起父親的聲音，時間，確實有著極其殘忍的一面。
年幼時，母親因受不了家境清寒，離開了，從此杳無音訊。在江妍幼小的記憶中，母親就是一個遙遠的名詞，長大一些，看見鄰居家孩子的媽媽，也無數次幻想過母親的樣子，幻想她的容顏，幻想她的微笑，甚至幻想母親可能對她的思念。
江妍從小是個懂事的孩子，她只會在內心的某個角落默默遙想，沒有問問父親關於媽媽的事情，父親與奶奶也總是不約而同地迴避著這樣的話題，似乎不提及就是給江妍一個沒有悲傷的童年。
一家三口的日子平靜也窘迫。
奶奶80多歲了，田間裡頭的活重一些便是無法幹。
為了給江妍好一點的生活，父親除了白天在田間勞作，晚上還得去各處收撿廢品，一個瓶子一個盒子攢起來換了錢，給女兒買一些女孩子喜歡的東西，比如冬天的雪花膏，夏天的小花裙什麼的。
所以，在小江妍的眼裡，這些瓶瓶罐罐一點都不髒呵，可以和一些美好的東西輕易畫上等號的，可愛著。
有時候，父親推著舊三輪車出門的時候，小江妍就雀躍著爬上了後面的車斗。
父親用力地蹬著車，顛簸著出了村子的路。
一路上，父親和女兒打笑著說說今天可能的收穫，每每這個時候，江妍總是興奮得小臉發光，因為父親答應換上錢後給她買一個有著香水的橡皮，或者羨慕好久有著卡通圖案的貼紙.....一個個伸手可觸的夢閃爍著光澤。
再努力往前騎一會，就是鎮子了。
有點寬闊的路，稀疏的路燈也亮著。江妍與父親一個個將可以回收的廢品如寶物般撿起來，收進車斗的袋子裡。
昏黃的路燈下，江妍蹦蹦跳跳。
路燈的光影裡，父親高大得猶如大山一樣，穩厚、踏實。
江妍一天天長大了，長大的另一面是盲目的自尊。
當父親晚上出去的時候，江妍自然迴避著。她不願意被村子上的同學看見她與父親收撿廢品，那是關於顏面是事情，顏面，終究變得比小本子、花裙子重要許多的事情了。
父親也明白女兒的心事，常常一個人在吃過晚飯後推個比往日更破舊的車默默出了門。不知道什麼時候，江妍發現原先高大的鐵塔一樣父親背竟然有點佝僂，騎三輪也沒有往日那般輕鬆了。
是的，父親和車都一樣年邁無力了。
日子照常地波瀾不驚地繼續著。
江妍偶爾脾氣不好的時候，也抱怨父親的掙錢方式傷害她的自尊，父親總是沉默不語，但是，還是每天都出門去，有時更晚回家，三輪車上堆得滿滿的，但是江妍再也滋生不出丁點喜悅。
江妍16歲了，似乎也逐漸明白生活的艱辛。
寒假放學，江妍提出去附近超市打工，貼補家用，父親與奶奶都很欣慰，說江妍長大了。
每天，超市打烊很晚，父親不放心女兒家一人回去，總是提早一些騎著卸了廢品的三輪車，候在超市門口。江妍出門來就望得見父親像一尊塑像那般面對著超市。見了女兒，風霜的臉馬上舒展開來，江妍看見，便也如小時候一般飛奔過去。
父女兩個有時又手拉著手，沿著馬路的邊，慢慢往停放三輪車的地方走去。
路燈的光暈將他們的穿著大棉衣的臃腫的身影印刻在粗糙的路面上，江妍忽然發現竟然與父親只差半個頭的高度了！
江妍長大了，不單純是個兒的增高，而是內心對生活的逐漸包容與悅納。
二月，天氣還寒。一天夜晚下著絲絲小雨，江妍匆匆走出店門，沒有看見父親，心裡咯噔一下，有種很慌亂的感覺瞬時瀰漫全身，她立刻小跑著往來路尋去。
途中接到超市打來的電話，她父親遭遇嚴重車禍。
儘管當地媒體關注介入，儘管用去九萬多元善款，兩個月不到，父親還是沒有醒來，沒留下一句囑咐，離開了。
留下一個依然貧寒的家，還有江妍，與年邁的奶奶。
江妍原想，等假期打工結束，將平生第一次賺得得錢給奶奶買一罐加鈣奶粉，奶奶經常半夜腿腳疼醒，醫生說嚴重缺鈣。還給父親買了一件細格子襯衫。記憶中，父親似乎從來沒有為自己添過新衣服。江妍無數次想象，身材高大不善言辭的父親穿上新衣，一定有點羞澀拘謹但也一定掩飾不住幸福的模樣。
江妍想這些的時候，甚至感覺比小時候穿花裙子還期待，也第一次懂得幸福原來就是為愛你的人付出些什麼。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實現，父親匆匆離去。
16歲的江妍瞬間沉入無盡的悲哀。
花枯了，秋來了，雪舞了，年過了。
日子在思念中掙扎。
雜亂陳舊的小院裡，依舊有父親的車，但主人已去，徒留回憶。
無數次夜裡，江妍乘奶奶睡了，偷偷爬起來，用手心攥緊車把，感受父親留下的溫度，但是小院清冷，車把冰寒，江妍清晰感覺心逐漸收縮、絞痛。
思念，蝕骨呵。
有幾次，收廢品的想出價收購那車，江妍一口回絕。
車子在小院待著，似乎父親如往常一樣出去下個地馬上就會回來的，江妍無數次這樣幻想。
夏天過了，江妍19歲了，中專畢業，在一個企業工作。
日子逐漸好起來，可是對父親的思念卻隨時翻騰。
又是一個二月，雙休回家看望奶奶，傍晚時分獨自去了山上。
山風穿過樹葉的縫隙絲絲縷縷吹過來，有時風聲拐個彎，如輕輕的嗚咽。
江妍終於爬上了一座不高的山，對面的山坡，便是父親安睡的地方。忍住好久的淚水肆意劃過臉頰。
似乎盡在咫尺，其實遠比天涯。
想起往日種種對父親的嫌棄，江妍恨不能狠狠扇自己幾個巴掌。
日，漸漸西沉，暮色四合，山上的樹愈發黝黑。影影綽綽地晃動，江妍似乎看見父親的身影，望見他擔憂的眼睛。
忽然間又想起了奶奶。
奶奶自從兒子離開，整個人恍恍惚惚，逢人就嘮叨著那場車禍，叨唸不會回來的兒子。說著說著，老淚縱橫。
江妍站了起來，沿著彎彎的山路回家。她知道，家中還有奶奶等著她，她必須好好的，奶奶才會漸漸走出來，過好餘下的日子。
江妍更投入她的工作，因為學歷不高，工作之餘，她報考了費用極少的自學考。她記得誰說過，想讓自己變得美好，那就讀書吧。江妍讀書並沒有這種奢望，她只想努力地將自己從思念父親的無望和頹廢中解救出來，因為她知道，父親在天堂，希望女兒好好的。
江妍還聽了朋友的勸導，閒暇的時候，用手機用文字記錄生活中點點滴滴的溫暖和美好。比如獨臂少年的微笑，雨後天空的彩虹，石縫中的小草，開闊的海面.....如許細微的瞬間定格成的一個個畫面時，總有一種力量在滋長，頑強對抗著生命的殘缺。
一有假期，江妍趕回家，照顧奶奶，陪著奶奶嘮叨，給奶奶做些好吃的，臨走時總囑咐鄰居幫著照應些。
江妍還是在無時無刻思念父親，但是這種思念逐漸有了厚度，寬度，少了陰暗，多了些亮色。
人生，是一個不完美的過程，而存在的意義，就是儘量修補缺憾，而不是無盡放大缺失。
父親最大的願望就是盼望女兒快樂地成長，然後攢些錢修葺那個破舊的院落。
江妍於是開始幻想，將來有一天，等自己攢了錢，將父親留下的家好好修整一下，白的牆，青的瓦，平整的院落，最好，還可以種些父親最愛的太陽花，各種顏色，金黃的，玫紅的，大紅的，迎陽就開放，多燦爛，多熱鬧，多有希望呵。
江妍又深深思念起父親來，她相信，天堂的父親含笑望著她。
江妍多想問問父親，天堂裡也有太陽花的吧？
【江妍，2018.8.26凌晨】那條路再也沒有你的身影，我要一個人慢慢走了，還是像夢一場……可怕的人性與你的善良老實對比著，讓我失望，可依舊有那些充滿愛的人帶我給希望溫暖，鼓勵我，醫院裡看到絕望無可奈何被現實折磨的人，我也想成為那一群充滿愛積極樂觀的人我想溫暖別人。奶奶我照顧的很好……我們無時不刻都在想念你，我們都偷偷的哭泣，不讓對方知道，但其實都知道，默契的不說破。
【作者簡介】 沈曉燕，筆名素顏，小學語文教師。素淨安和，處事清淡，崇尚簡單質樸、豐厚內斂的品質生活。愛親人朋友，攜手同行紅塵有暖；愛書，旖旎文字婉轉成畫；愛自然，草木溫情慈悲在懷；亦愛衣，粗麻綾羅自成風格。如許美好，皆為靈感的源頭。習慣用字記錄生活，篤信悲喜歡憂自有因果，不在生活中喧囂，只在文字間舞蹈。
閱讀更多 龍馬山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