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6 【故事連載22】《高興》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五章(賈平凹 著)

【故事連載22】《高興》第三十一章——第三十五章(賈平凹 著)

第三十一章

小孟真的是妓女。

小孟平平靜靜地給我說著她是妓女,她說她雖然已經不在乎隱瞞自己的職業,但從未對人說過她是妓女,她看出我是對她友好,話說明了或許對誰都好。那個時候,鼓樓正悠然地傳來了鼓聲,近暮的天空上又出現了一疙瘩一疙瘩紅雲,開綻如像玫瑰。我沒有朝天上去看,她也坐在三輪車上沒有挪動。一連串的刺耳的警笛從街的那頭一直響過來,人車潮湧的街面瞬間閃開兩半,似乎地裂了一般。她說,剛才你看到了,我是坐著小車來的,像我這樣人怎麼會坐著小車呢?那男的就是我的常客,也是我還可依賴的人,他給我介紹客戶,每次也都是他來接我和送我。你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需要錢,我們進城不都是為了錢嗎,可我需要大量的錢,必須很快地把錢掙夠,我怎麼辦呢,我能像你也去拾破爛嗎?那條巷裡的美容美髮店確實都是色情場所,女服務生絕大部分就是妓女,除了洗頭和刮臉外,她們為客人提供的服務是按摩,洗腳和打炮。打炮分現打和外打,現打就是在店裡,一般是一百五十元,出臺外打是三百元,若過夜就是五百。那天我帶你去按摩,但你什麼都不問就走,兩年來你是唯一走掉的男人。你一走,那一刻我感到了我的可恥和可憐,但你走了,我並不認為你就是君子,來那裡的人或召我出臺的人可以說個個都比你有錢有地位,你是因為沒有去過和沒有多餘錢你才走的,是不是?我這不是在笑話你,而我在你走後就覺得我可憐其實你也可憐,可憐人見著可憐人,或許我還能給你說更多的話。所以,上次我才那麼喊你,現在我也願意把事情給你說破。

她說,在這個城市裡,從事這行職業的最少最少也有十幾萬人吧,不管在歌舞廳的,桑拿洗浴房的,還是美容美髮店裡的,都拿的是買來的身份證,她告訴你的都是假地址,假名字,假年齡,但小孟是真的。我姓孟,叫孟夷純,米陽縣人,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

她說,從事這行職業並不是容易的,各人都有各人的原因。我是二十二歲那年和米陽縣城關的李京談戀愛,李京愛我,但他性格暴烈,又酗酒賭博,我們就發生了分歧。我承認他對我好,那種好是我吃飽了還往我嘴裡硬塞油餅,我受不了,提出和他分手,他糾纏不行,威脅說他若娶不到我,就要殺掉我。我以為他在說氣話,沒想到他每次喝得醉醺醺了就到我家去鬧,我為了擺脫他,到鄰縣的姨家去住了幾個月。那一次他又喝了酒,拿著刀子去我家,說要搜出他的新娘。父親在家,就和他打起來,正打著我哥回來了,我哥抄起木棍將他打趴在地上,他拔刀就捅了我哥,捅在胸部,我哥當下就死了。他殺了人,如果他當時再自殺,這事情也就過去了,可他跑了,跑得無蹤無影,這就有了冤孽債。案子辦了一個月,沒抓著李京,所有的線索又都斷了,案子就擱了下來。

她說,米陽縣是個窮縣,公安局辦案總是缺少經費,許多案子只要牽涉到外地,那就只好把案子擱了下來。公安局能把案子擱下來,那我怎麼能了了這件事呢?我娘死得早,我爹為這事生了一場病,半年後也就死了。我爹死後一個月,有人說在內蒙古的包頭髮現了李京,我求公安局去抓捕,公安局說得我掏錢,管待警察的吃喝行住所有費用。我哪兒有錢?可案子不破我永心不甘啊!我就來西安打工了,在飯店裡洗過碗,也做過保姆,掙來的錢僅僅能維持我的生活費。後來我認識了那家美容美髮店的老闆,老闆知道了我的遭遇,鼓動我了出臺。

她說,錢是掙了好多。我是每掙到一萬元就匯給縣公安局,他們是去了一趟內蒙古,去了一趟寧夏,但沒有抓到李京。往後的日子裡,我就不停地掙錢,匯錢,公安局也就再次去甘肅的南部,去雲南,去山西的五臺縣,還是沒有抓到李京,甚至發現的線索又斷了。舊的線索斷了,新的線索總會出現,李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一定要殺人者償命。我繼續要掙錢,不僅在美容美髮店裡掙,我通過你看見的那個大老闆,給我介紹了一批大老闆客戶。這些大老闆不缺女人,他們起先只是新鮮,到後來知道了我的情況,就每次付多幾倍的價錢給我。

小孟,不,孟夷純,我應該叫她孟夷純,她毫無保留地把一切說給我的時候,我的肚子是一陣一陣響,似乎整個身子就是個洗衣機,其中的五臟六腑都在攪動和揉搓。她說完了,竟然又笑了一下,胳膊在車幫上撐了,身子要從三輪車上下來,她說:我想你不會讓我再坐你的車了。劉高興怎麼會是那樣的人呢,我讓她繼續坐住,負責要把她送到美容美髮店去。她看著我,我也就看著她,她的嘴唇乾裂,剛才說了那麼多嘴唇有了白沫,我想給她買一瓶礦泉水喝,但周圍並沒有賣礦泉水的商店。而馬路斜對面的那個巷口的過街天橋上是一個小型勞務市場,孟夷純在說話前那裡還站著坐著許多初進城的農民,隨著暮色降臨,一些人被招工走了,一些無望者自去尋找住宿了,還留著一個姑娘坐在那裡,面前放著一個包袱,包袱上放著十幾個蘋果。我跑過馬路,姑娘就眼巴巴望著我。她年齡不大,醜醜的。

我說:賣蘋果的,這是哪裡的蘋果?

她說:我是來尋活的。

我說:尋活的還帶了蘋果?

她說:自家樹上的,來時帶了些。

我說:那你還沒尋到活?

她說:沒人要麼。

我說:這蘋果賣嗎?

她說:賣,賣,賣了我就能吃碗麵了。

這又是一個進城的女子,她和她的蘋果卻沒有推銷出去。但我只能買一顆,挑來挑去,蘋果都小,而且有的已經腐敗,我扔下了五元錢,拿起一顆蘋果跑回到馬路這邊。

孟夷純接過了蘋果,並沒有吃,一直握在手裡。我蹬起了三輪車,蹬得再不快了。到了美容美髮店的巷口,她下車,我去扶她不讓扶,幾次試探著把那隻崴了的腳往地上踩,就站住了,說她可以慢慢走。我掏出了五十元錢給她。我的身上只有了這五十元錢。她說:咹,你給我錢?我沒付你車費你倒給我錢?我說我不是大老闆,我要是大老闆我會一次給你五萬十萬讓去破案的。孟夷純說了一句:你會當個大老闆的!突然眉眼一動,流淚了。

我掏出五十元錢給孟夷純是我毫無思索的行為,但她一流淚,我卻慌了。她是一直看著我從口袋裡往出掏錢,幾乎掏遍了身上四個口袋,掏出的盡是些零票子,她的眼睛就慢慢變圓變深,眼睫毛在一眨一眨。我心裡還說:快流淚了,快流淚了。可我不敢說出口,一旦說出口怕她就真的要流淚了。在那一瞬間,我有了極滿足的快感,因為我不假思索地掏錢給她,是我並沒有鄙視一個妓女,而深深地同情了一個比我還悲慘的人,我盼望著能感動她。但是,當她的眼皮重重地一閉,兩股眼淚奪眶而出,我手腳無措了。我給她錢就是為了她這樣嗎,五十元錢對於那麼大的案子能起什麼作用呢,她的眼淚讓我承受不起。

我急急地蹬著三輪車就走,就像是出逃,已經逃出巷口了,孟夷純在叫我。高興,高興!她沒有連名帶姓地叫,她只叫我高興。我停下來,她一跛一跛過來,我只說她要退還五十元或者給我說什麼,她卻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梆!我怎麼知道她會來親我,慌亂中我避過了頭,她親得響聲很大,口紅蹭在了我的衣領上。

孟夷純是妓女,只有妓女才這麼大膽地當街親我。

但孟夷純的這一親,卻使我有了前所未有的受活。

我是這樣想的:

我是從來沒有一個女人給我說過知心話,也沒有被親過,而說了知心話又親了我的又是我所愛上了的孟夷純。她是在愛我還是感謝我還是在回報我,這些都不管,起碼它增強了我活人的一份自信。我說過我原本是城裡人,果然是,我怎麼就適應城裡的生活呢,我怎麼就沒像五富黃八那樣總是罵罵咧咧呢,我的愛情也真的就在城裡發生了嗎?

她是妓女,但她做妓女是生活所逼,何況她是犧牲著自己去完成一件令人感慨萬千的事情。我不是也想著去鬼市倒騰那些偷竊來的贓物嗎,不是也去收過醫療廢品嗎?她不清白,我也不清白,在這個社會,誰生活得又清白了呀?!

孟夷純絕對不是壞人,瞧她多漂亮,頂尖的漂亮!頂尖的漂亮就不是壞人嗎?是的。房子蓋得周正了房子就牢固,向陽通風住著舒服,只有歪歪扭扭的房子才潮溼、陰暗,又容易倒塌。她只是處境不好。汙泥裡不是就長出了荷花嗎?

她和我應該是一路人,生活得都煎熬,但心性高傲。

孟夷純收了五十元錢,按說,她也不稀罕那五十元錢,而她收了說明她對我是認同和好感的,那麼,我會有這麼個女人讓我念想的,我就要隔三差五地去看她了。

我回到池頭村,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一個人有了苦不要對人說,有了喜也不要對人說,有了喜越是能控制著不對人說就是了不起的人。晚飯開始添水生火,五富卻遲遲坐在那裡用菜刀削一雙女式舊涼鞋的鞋跟。他笨得很,兩個鞋跟老是削不齊。

我說:咋還不做飯?

他說:這鞋能留給你嫂子穿,是平底就好了。咱還有些餅子,泡著湊合一頓吧。

今日還湊合什麼呀,我決定吃一頓撈麵。可去擀麵條時,麵粉袋裡僅僅剩下了半碗麵,只能拌稀拌湯喝了。原本該美美吃一頓,竟比往日伙食還差。豁出去了,我掏十元錢讓五富到前邊街巷商店去買雞蛋,在拌湯裡煮荷包蛋。五富,要買買雙,四顆!

但是,五富從街上回來並沒有買雞蛋,粗聲罵著人的個頭不長,雞蛋怎麼就不停地漲價呀,原先一元錢兩顆的,現在三元錢才能買四顆!他買回來了一小袋土豆。五富說:煮土豆比荷包蛋好吃!

拌湯裡煮土豆,土豆颳了皮後不用大火,那就文火煮著,五富不停地揭開鍋蓋,用筷子捅土豆熟了沒有。我說慢慢煮麼,肚子飢成那樣?五富說:你要不做飯我還不覺得飢,一做起來肚子就咕咕叫哩。

五富是一回來便脫了上衣的,我不脫,以為五富會發現衣領上的口紅印兒,五富眼裡沒水,就是看不出來。他說:你捂蛆呀不脫衣服?你掏錢買了土豆,我給你洗衣服。

我這褂子不洗,再也不洗!側過身,將那印了口紅的衣領朝著他,他還是沒反應。

五富說:明日咱改吃兩頓飯吧,能省一點是一點。說畢又罵:他孃的,人家吃肉哩,咱連一頓麵條都吃不起了!

樓下的杏胡又在包羊肉餃子,連黃八也買了一捆排骨在熬著,一會兒從鍋裡拿一根嘗著,一會兒又拿一根嘗著,惹得杏胡說:沒熬熟你就嘗完了!

我開始給五富開導,咱這一頓沒吃好,不等於咱永遠吃不好麼。等到哪一天咱有錢了,咱到大飯館裡去,吃魷魚,吃海參,吃鮑翅。五富說:我才不吃那些的,我見不得魚腥味,前幾天我在夜市上見有人吃蝦,那大蝦是海里來的,咱沒吃過,不知啥味,可有人在吃小蛤蟆,咱清風鎮泉裡就有那種蛤蟆,去泉裡打水,把水擔回家了,如果發現桶底有一隻兩隻蛤蟆,我會把整桶的水倒了重擔的。我說那你想吃啥?五富說除了海鮮外你給啥吃啥,啥都能吃。

給啥吃啥,啥都能吃,還不成了豬嗎?鳳凰之所以是鳳凰,鳳凰是挑食的,它只吃竹實只飲甘露。而我,雖然知道吃飯穿衣要看家當,可我在收破爛時,那些高樓的電梯裡貼著的菜餚照片我就愛看,要仔細辨認什麼是鮑翅和木瓜血燕,我是在吃米吃麵吃包穀糝中想象著鮑翅燕窩的味道。五富說:我才不給眼睛過生日,我就愛糊湯麵,糊湯麵我沒吃夠過。我說:清風鎮的糊湯麵是包穀糝裡下麵條,縣城那一帶是包穀面裡下麵條,你覺得哪一種好?五富說:都好。哼,凡是能吃的,他沒有說不好的。我愛吃包穀糝裡下麵條,麵條可以是麥粉做的,也可以是豆粉做的,也可以是紅薯粉做的,最好是雜麵,一半麥一半綠豆磨出來的粉。五富說:你吃過沒,把土豆切片曬乾和麥子一起磨出來的粉擀麵條,顏色是不好看,吃起來才香哩。我就彈嫌前天中午做的糊湯麵味道差得遠,五富說:是酸菜不行麼,咱那兒酸菜是蘿蔔纓子酸菜,這兒的酸菜是芹菜葉子,還有,西安的蔥不好,個頭大,沒嗆勁。我說:你記住,以後做糊湯麵你得煮些黃豆,要煮土豆,不能切片兒,切滾刀的。

我們太熱烈而又專注地討論著美食,杏胡在我們身後嘎嘎嘎笑起來,說:不就是個糊湯麵麼,不嫌人家城裡人聽了笑話!

她端著一碗餃子。手裡還捏著一疙瘩蒜。

五富說:糊湯麵就是好吃!

杏胡說:有餃子好吃?放一碗餃子一碗糊湯麵你吃啥呀?

我說:吃糊湯麵!

杏胡說:我本來給你們端了餃子的,這麼說我還是端回去了。轉身下樓梯臺。五富哎哎著,我擰了五富一下,說:就那幾個餃子,能塞牙縫呀?五富也便爭氣地說:就是糊湯麵香!杏胡已經走到梯臺一半了,卻突然回過頭,說:高興,你讓我看看,你衣服上是啥,紅紅的?

鬼狐子呀!她走近看了。呀,口紅麼!哪個女人親你了?

我一下子臉紅,狼狽不堪,就拿勺在鍋裡攪,說:胡扯哩,誰親我?你親啦?!土豆已經爛了。

杏胡說:也好,要不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是童子身!你出力了,給你補補呀,放下餃子碗,又折身將餃子倒在了我的碗裡,她把自己的空碗拿走了。

吃完飯,我們都拍著肚皮說吃飽了喝漲了跟大款老闆一樣了,我就留了一勺水涮嘴,五富的屁不斷,放了一串還故意再努出一個來。我讓他也涮涮嘴,他卻歪過頭悄聲問:你又去美容美髮店了?

嗯。

你幾時也帶我去。

你去幹啥?

讓我……五富嘿嘿地笑起來。人家都說妓女和老婆不一樣,老婆是一堆死死肉,妓女活泛得很,能給……

你過來我給你說。

五富臉一湊過來,我打了他一個巴掌。

但五富仍嬉皮笑臉,我的英雄氣概就沒了,終於發現我不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藏不住喜悅,就把白天的奇遇一五一十告訴了。

我也答應帶五富去見孟夷純。

第三十二章

我是將五富帶著去見了孟夷純。面對著美容美髮店裡眾多的濃妝豔抹的女人,他緊張得言語含糊,滿臉流汗,卻時不時用唾沫去壓平翹起來的一撮捲髮。他的頭髮已經長得很長,笨人的頭髮總是瘋長,又硬如豬鬃。孟夷純要免費給他理髮,五富卻希望剪短一些就是了,那不行,我還是讓孟夷純給他剃個光頭。也就是剛剛剃完頭,孟夷純的手機便響了,孟夷純在電話裡說:哦,你到了嗎,我馬上就出來。我扭頭往門外看,巷道外停了一輛小車,車牌號見過了的。我說:是他嗎?孟夷純說:實在不好意思,我還得出去一下。我便有了想法,說:能讓我認識一下嗎?孟夷純說:那你得給我保證,不能讓他知道也不要讓他看出我告訴了你關於他的事。我點點頭。

我沒有讓五富去,我和孟夷純去了巷外,開了車門坐進去,這樣不易讓來來往往的人看見。孟夷純把我介紹了,介紹我是她的一個鄉黨。那男的一直是戴著一副墨鏡,見我進車後似乎有些不願意,但卻很快摘下墨鏡了,沒有什麼埋怨和不滿。我也終於知道他叫韋達,年齡和我差不多,但他比我俊朗,我是顴骨有些凸,顯得皮薄,他腮幫豐滿,嘴唇肉厚,要比我沉穩。我的腎就是給了他嗎,他的身體裡就裝著我的腎嗎,他就是另一個我嗎?我微笑地看著他,他也報以微笑,嘴角顯出幾個小小的酒窩。他伸出手來和我相握,我感到我們的脈搏跳動的節奏一致。在那一瞬間,我產生了奇妙的想法:冥冥之中,我是一直尋找著他,他肯定也一直在尋找著我。不,應該是兩個腎在尋找。一個人完全可以分為兩半,一半是陰,一半是陽,或者一個是皮囊,一個是內臟,再或者一個是燈泡,一個是電流,沒有電流燈泡就是黑的,一通電流燈泡就亮了。這些比喻都不好,我也一時說不清楚。反正是我們相見都很喜悅。

我完全可以把話挑明,說丟失的皮夾就是我撿的,但這話無法解釋清韓大寶訛詐三百元的事,我就不說了。而對於腎,我差點就要表明我是賣腎人的身份,甚至要詢問我的腎被移植過去之後是否合適,有沒有排異現象,現在是否還每日服藥,但我也強迫自己不說了,當著孟夷純怎麼好意思說呢?我有力地拍韋達的肩,我說:哦,韋達,韋總,祝你身體健康,恭喜發財!

韋達說:你的名字叫高興,我見到你也高興。認識就是緣分,小孟,我和劉高興可以算朋友了吧?

孟夷純看我,我說:我們是朋友!

韋達說:那幾時有空了請你去我們公司玩玩去呀,今天有個事,我得接小孟出去一下,你們正說話麼,你不會介意吧。

我的心紮了一下,怎麼能不介意呢,他要把孟夷純接到哪兒去呢,去幹什麼呢?但我能說些什麼呀,我只有說謊:噢,我也是路過這兒了隨便看看她,沒事,你們忙吧,我推開車門往下走,身子不穩又跌回到座位上,孟夷純扶了我一下,我一下車就把車門咣地給撞關了。

小車立即鑽進了車流裡,我無法再分辨出來。繁華的興隆北街,兩邊的樓房對峙高聳,天空只剩下一條。對面的一傢什麼商務中心又召開了貿易會了,幾百條大紅布一條挨一條地從樓頂垂落在地面,像彩雲流瀉。在震耳欲聾的鑼鼓和鞭炮聲中,小車一輛連著一輛,而那些黃色的出租車就在車流中的空隙裡歪來拐去,如同瘋狂了的老鼠。突然間,我瞧見了一部小車底部有著一些牽掛的麥草,又是一部小車的底部牽掛了麥草。

麥草。夏天裡農村的麥子收割了,農民會將麥子鋪在公路上讓來往的車碾軋。這些小車是從城外來的?哦,麥子收割了。我們已經進城差不多三個月了。

返回美容美髮店,五富已經在店門口蹴著,五富說:你怎麼讓她走了?我說:走了。五富說:你愛上她了,你還讓嫖客把她接走?我捂了五富的嘴,說:你胡說!掉頭撲沓撲沓地朝巷的那一頭走。我是愛上了她,五富他看得一點都不錯,可我能把她佔為己有嗎,能拯救了她嗎,能不讓她出外她又掙什麼錢呀?五富攆上了我,說:高興高興,我是胡說了,你生氣了?我說:來時我就給你說過要尊重她!尊重她!她出去就是幹那事嗎?咹?!五富說:算我冤枉了她,那男的是誰呢?我說:我知道是誰?!我不想告訴五富那是韋達,就是身上有著我的腎的韋達,可令我難受的是韋達就是嫖客,是他接了孟夷純去出臺了!我覺得我那時一下子瘦了,那件西服寬大得如同披了件被單。五富心疼了我,說:兄弟,我請你喝酒去,咱喝酒去!

我突然想到了鎖骨菩薩,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這會兒驀地就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想領五富去塔街看看鎖骨菩薩的碑文,只有鎖骨菩薩在這時能寬慰我,我也可以給五富說清我的怨恨、痛楚和憐惜。但是,我回過頭面對了五富,我卻說:鄉里開始割麥了。

割麥?五富說,不會吧,今天是幾號嗎?

我說:我看見小車底纏著有麥草了。

五富再不提喝酒的事,跑進一家米麵涼皮店要看日曆。米麵涼皮店的牆上貼著一張畫,左邊是豐乳肥臀的女人,右邊是日曆,五富用一隻手遮住了女人,另一隻手指著日曆數,神情就黯淡了,說:收麥天,咱在這兒……

我說:不是有你老婆嗎?

五富說:她一個婦道人家……收麥天陰雨多,不及時收割回來,風把麥一吹倒,麥就生芽了……咱是不是該回去了?

我說:就那幾分地,你老婆還收割不完?你要是死了人家還不活啦?!

五富說:你說的啥話?呸呸!他朝天上吐唾沫,唾沫又落在了臉上,又說:那你家的麥子誰割?

我說:誰想收誰收去,沒人收了就爛在地裡。

我話這麼說著,其實又怎麼不操心那五分四釐的責任田呢?清風鎮人多地少,分給我的五分四釐地,二分是坡地栽了紅薯,三分四釐是種著麥子,走時託付了鄰居,講好我能回去就不說了,若不得回去就讓鄰居收,收來能給我一斗麥就行了。三分四釐地種的是秦川三號麥種,來時又施過肥,澆過水,起碼可以收穫二百斤麥子的,如果讓鄰居收了,僅僅只給一斗四十斤,豈不覺得虧?可如果回去,來回折騰幾天,收下的麥子又能值幾個錢呢,不夠車票費。這個賬我算得清。五富卻在地上用木棍加減乘除,算了一遍又一遍,口裡喃喃道:是不划算,是不划算,抬起頭了可又說:農忙不回去是不是那個呀?

我說:哪個?

五富說:你想想,劉百鬥每年還回去給他爹上墳的,咱農忙……

劉百鬥是清風鎮出的最大的官,現在縣城當著一個局長,而且全家也搬到了縣城的小四合院裡,但劉百鬥每年清明節倒真是開了小車回去奠祖墳的。哼,劉百鬥是劉百鬥,我們是我們,我要是劉百鬥,我不僅清明節回清風鎮,月月都回去的。五富,咱是人,劉百鬥是人物,人一旦成了人物才說故鄉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才認為父母是天下最偉大的,才尊師敬祖,才走到哪兒都愛抱抱小孩子,才和最不起眼的人握手,噓寒問暖。

五富還在說:咱是農民,農民在農忙時都不回去,這還是……

我火了:現在就不是農民,是城裡人!在城裡拾破爛也就是城裡人!

我的話永遠是權威,他五富不得違抗,尤其在關鍵的問題上。我也知道五富是不敢違抗的,諒他即使要回去,他還弄不清在哪兒搭乘又怎樣搭乘去清風鎮的列車。五富吸了吸鼻子,不吭聲了。

我是在準備領五富去塔街時突然說到了收割麥子的事,我只說以收麥天可以分散我的痛苦,而收麥天卻又惹得我們不安寧了。以各種理由強調著不回去收割麥子,是為了說服五富也是在說服我自己,而一旦決意不回去了,收麥天的場景卻一幕一幕塞滿了我的腦海!簡直可以說,我都聞見了麥子成熟的那種氣味,聞見了麥捆上到處爬動的七星瓢蟲和飛蛾的氣味,聞見了收麥人身上散發的氣味。這些氣味是清香的,又是酸酸臭臭的,它們混合在一起在黃昏裡一團一團如霧一樣,散佈流動於村巷。啊啊,迎風搖曳的麥穗誰見了都會興奮,一顆麥粒掉在地上不撿起來你就覺得可惜和心疼。還有,披星戴月地從麥茬地裡跑過,麥茬劃破了腳脖那感覺不出痛的,血像蚯蚓一樣在那裡蠕動著十分好看。還有呢,提了木鍁在麥場上揚麥,麥芒鑽在衣領裡,越出汗,麥芒越抖不淨,你的渾身就被蜇得癢癢的舒服。我想給五富說些讓他高興的話了,就說:咱去郊外看看麥去!

苦皺難看的五富的臉,頓時如菊開放。

其實麥田離城區並不遠,出了西大街往南,再從西南角的那條大道端端騎四十分鐘,還往西拐,麥田就看到了。西安城對於我們來說,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了,可城裡人總是抱怨之所以城內泥多塵大,是農村包圍著城市,它不如北京上海,進城的汽車輪胎上帶著的泥土可以帶到城中心來。我們急切地要去郊外看麥,就把三輪車架子車停放在了瘦猴的收購站裡,瘦猴作踐我們不好好拾破爛要去看麥:是國家幹部嗎,去遊覽觀景有收入嗎?他還算是從鄉里來的,哼,探望老孃也要報酬嗎,吃飯還嫌牙累嗎?一頓飯沒吃好人就不來精神,不去看看麥怎麼都不受活,渾身的不受活!

我們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河畔麥田,海一般的麥田!五富一下子把自行車推倒在地上,他不顧及了我,從田埂上像跳河潭一樣四肢飛開跳進麥田,麥子就淹沒了他。五富,五富!我也撲了過去,一片麥子被壓平,而微微的風起,四邊的麥子如浪一樣又撲閃過來將我蓋住,再搖曳開去,天是黃的,金子黃。我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將麥芒麥包殼吹去,急不可待地塞在口裡,舌頭攪不開,嚼呀嚼呀,麥仁兒使鼻裡嘴都噴了清香。

五富幾乎是五分鐘裡沒有聲息,突然間鯉魚打挺似的在麥浪上蹦起落下,他說:兄弟,還是鄉里好!沒來城裡把鄉里能恨死,到了城裡才知道快樂在鄉里麼!

我不嚼麥仁了。五富的話讓我心酸,後悔帶五富來看麥子。五富,不能讓五富說這話,說這話就在城裡不安心了。

我說:城裡不如鄉里?

五富說:城裡不是咱的城裡,狗日的城裡!

我說:你把城裡錢掙了,你罵城裡?

五富瓷住了,看著我,他說:不自在。

我說:咋不自在?不自在慢慢就自在了,城裡給了咱錢,城裡就是咱的城,要愛哩。

五富說:我愛我老婆……她可憐。哭聲拉了出來。

四十多歲的人,動不動流眼淚。五富,你羞,沒出息!

我是沒出息。五富說,你說咱活的啥人麼,一想起來我就想哭。

哭吧,哭,這兒沒人,要哭就美美哭一常

五富真的哇哇哭起來,嘴裡胡亂說著,你聽不來說了些啥,狼吼鬼叫地哭。我站起來離開了那片麥田,順著河往前走,前面的一個斜坡地裡麥子已經割了,割下的麥子束成粗捆立栽著,無數的麥捆栽成了隊列。我在麥捆裡穿行,發現了麥捆和麥捆發生著關係:或是呢喃私語,或是左右盼顧,或是相背慪氣。轉過身,身後卻是五富,他跟著來了,臉上掛著淚水。

咋不哭了?我說,你哭得像你爹死了。

五富說:我爹死的時候你在鎮上嗎?我爹得的是肝癌,硬硬疼死的,可我爹嚥氣時是笑了一下,走了的。

我說:你爹死時都笑的,你就不會笑笑?

五富卻嘟囔起來,說他是看著他爹笑了一下死了,他仍在哭。我不想聽他的嘟囔,從斜坡地裡走出來,地邊有幾株苦菜花很鮮豔,掐了一朵,花莖流著白汁,立即就變黑了。五富把那些苦菜全拔出來裝進兜裡,說可以煮鍋,卻又說:兄弟,我要死了誰會給我哭的?你哭我不?

我說:不哭!

五富吃驚地看我,我仍說:不哭!他恨了恨:你不哭?不哭算啦!他自己倒哭了一下,像呻吟,又像在苦笑。

第三十三章

離開麥田後我們就回到了池頭村,夜裡並未早早歇息。莫名其妙的一種慾望得到滿足後,另一個急逼的事是去麥田畢竟耽擱了拾破爛,必須把損失補回來,不回去收麥的內疚才能完全平復。我們去村前街的夜市上去轉悠,但願能收到一些破爛,或許能碰上什麼裝車卸貨的事。五富說:今天就是偷,也要偷回十元錢!但是,夜市上沒有誰家裝車卸貨,也沒有誰買了重物要往樓上送,空啤酒瓶是不少,差不多都被吃喝攤的小老闆自己收拾了。我們僅拾到幾十個空礦泉水塑料瓶。經過一個沙鍋店,五富突然說:哎,韓大寶在裡邊吃烤肉哩。我折身又到店對面,果然看見韓大寶在裡邊坐著,面前是一個沙鍋,一盤羊肉串,還有一捆啤酒,自酌自飲。我要進去見見,五富說人家正吃喝的,咱進去了肯定讓咱也吃喝,咱就是不吃不喝,酒肉錢還不是咱掏?我說掏就掏麼。五富說那你去,我到前面轉轉,真的就走了。我進了店,韓大寶還熱情,讓吃讓喝,就說起我侄兒劉良來找過他。

良子也來了?這消息讓我吃驚不小,這小子一定是和他爹又鬧翻了來的。韓大寶說:他沒尋過你?我告訴了你的住處,他沒去?

我說:他找你也要拾破爛嗎?

韓大寶說:他不願意幹,正好我一個朋友在我那兒,他去人家煤店裡賣煤了。你記著,他在豐慶路仁義巷七號。這小子像我,能在城裡弄出個名堂。

劉良,狼虎人麼,生來和他爹就是冤家,為了上學父子倆沒有一天不鬧的。我哥對我說,他不是學不進去,壓根就不學麼,整天好高騖遠!我說好高騖遠這好麼,安分孩子省事但沒出息,搗蛋鬼到了社會上卻能翻江倒海的。我哥說都是受你影響,是一路子貨。就是這小子,他到城裡來肯定也是學我的,而學我的來了明明知道了我的住處卻不來見我,能見韓大寶不來見我,他倒瞧不起我了!

我有些生氣。

氣的還有這韓大寶。韓大寶在清風鎮我沒把他當什麼角色,現在倒成了清風鎮駐西安辦事處主任了,成神了!把他的,你韓大寶算什麼呀,沙鍋烤肉吃完了,偏大聲喊:結賬!可喊結賬卻並不掏出錢來,我只說了句我來結,他挪著身子就要站了起來。你吃喝了,我偏不給你結!我先站起來,用右手按住了他的左手,而左手到右邊的褲子口袋裡掏錢,說:我結,我結!左手在右褲口袋當然難以掏出,他的右手便在他上衣口袋掏了兩下沒掏出錢包,第三下總算掏出來了,把一張百元票子遞給了老闆。

我說:怎麼讓你掏,應該我替你掏!

他說:ⅲ閿卸嗌僨浚

一百元退回五十五元,韓大寶把錢往錢包裡裝,故意展開錢包,他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拉出那麼厚厚的一疊,把零錢夾進去,又放進錢包裡。

就在韓大寶給我顯擺的那會兒,夜市東邊的巷道里一片嚷嚷聲,吃喝的人還疑惑怎麼回事,兩個警察就押著一個人出了巷道。巷道口停著一輛三輪摩托車,警察將那人手扭在後邊解他的褲帶,褲帶是一條棉麻繩,解了半天解不開,解開了,褲子就溜脫下去。那人說褲子褲子,警察在罵你還知道羞恥?用褲帶綁了他的手,提起來裝進摩托兜裡。他的頭在扭動,似乎在尋找什麼人,喊了聲:德成還欠咱三元五角錢!他一定是在給他的老婆喊的,眾人在人窩裡瞅,但沒有發現哪個女人是他的老婆。警察把他的頭往車兜裡塞,塞了幾下,脖子硬著塞不進去,警察一戳他的胳肢窩,他頭一縮,就被塞下去了,屁股高高地撅出在車兜外。周圍人都轟地笑起來,警察仍是嚴肅,摩托車便呼嘯著開走了。

消息立即傳開:被抓走的是一個拾破爛的,偷鉸了一個柱式廣告牌上十二米電線。一聽說被抓走的是個拾破爛的,我就臉燒了,幸虧旁人沒認識我的,卻認得韓大寶,小老闆就說:破爛王呀,剛才抓走的那是你的兵?韓大寶說:住在那個巷道的不屬於我管。韓大寶竟然說這話,我覺得沒水平。小老闆又說:拾破爛的都是些賊麼!韓大寶又噎住了,說:別人說抓走的是拾破爛的,你就能肯定他是拾破爛的?他站起來匆匆就要走。韓大寶原來是門背後邊的霸王!我就說:你說,這夜市上的吃喝攤有沒有偷稅漏稅的?!我只說我這話要惹了小老闆了,沒想他卻說:說得好!說得好!你是幹啥的?韓大寶這才說:這才是我的兵!出了沙鍋店,他說:你比我反應快,這些小老闆仗著他是本地人,還欺負咱外人來哩,他佔得了便宜?!我說:人家都能認識你?他說:那當然麼!我想笑,但沒有笑,咳嗽了一下。

我和韓大寶走到巷道里,韓大寶說:最近收入怎麼樣?我說:馬馬虎虎吧。韓大寶說:我就見不得不說實話,你跟我到三號巷子去,你看人家怎麼樣說的。到了三號巷,巷中站著幾個拾破爛的,一見韓大寶就問韓大寶你吃了沒?韓大寶說什麼時候了我還沒吃飯?便對其中一個說:這一月咋沒見你去我那兒?那人說:我已經準備了,明日就去的。韓大寶又對一個禿子說:給你那兒再安排一個怎麼樣?禿子就趕緊說:這不敢,這不敢,再來人我嘴就吊起來了!他把韓大寶往一邊拉,偷偷摸摸地行事,韓大寶卻說:這是做賊嗎,該交的你就光明正大地交,交給他,讓他拿著。禿子拿給我的竟是一百元錢。韓大寶又領我進了三個院子,他的到來,又有三個拾破爛的分別給了一百元,韓大寶還是讓我拿著,從三號巷子出來,我把四百元給了韓大寶,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說:我和五富還沒去看過你哩。韓大寶說:你知道了就好。

我是把韓大寶送到了他居住的巷裡,返回到剩樓,五富已經回來,還沒有睡,坐在床上數他的錢。五富的整錢都是交給我保管著,而零用錢一直用一塊布包著,又套了個塑料袋塞在牆角那個窟窿裡。零用錢盡是些一元兩元和一堆角錢硬幣,正清點著突然電燈滅了,忙拿被子捂了床上的錢,跑出來站在門口,以為他數錢時被誰看見了,電燈熄滅就是要趁黑行竊。他站在了門口,喊:種豬!種豬在樓下東邊屋裡應了:哎!他又喊:黃八!黃八也應了:咋?他們是沒有行竊的跡象的。五富就說:怎麼沒電了?!正說著電燈又亮了。五富以極快的速度查看了樓的前後左右,確認無人時返回屋裡又數錢,發現少了一個硬幣。

五富頭鑽在床下尋找,屁股高高撅著,褲襠開了縫,露出了那一吊難看的東西,我進去踢了一腳,說:幹啥哩幹啥哩?他爬出來又開始抖被子,被子裡掉下一枚一元錢的硬幣,在地上蹦著跳。他趕忙捂住撿了,說:狗日的,到我這兒來了又想跑哩!

我說:你咋早回來了,看見警察抓人嗎?

抓人?五富竟然不知道。

我說了那個鉸電線的拾破爛人,五富說警察咋不把池頭村所有拾破爛人都抓了,連韓大寶也抓,就只剩咱兩個。

我說:剩下你一個也賺不了錢的。

他說:咋賺不到?今晚上我最少賺了二十元。

這讓我驚奇,賺了二十元?他說:你是不是替韓大寶掏飯錢了?最少二十元吧?我沒掏不等於是賺了!

我不願意再和他說話,回到我的屋裡睡下。睡下了又爬起來開燈看衣領上的口紅印,又將已經包起來放到床下的那雙高跟鞋取出來重新放到了架板上。也就是從這天晚上起,我開始了一種習慣,每次睡前都對著高跟鞋輕輕喚孟夷純的名字,想象著她就在這屋子裡,就睡在我的床上,手也有意無意地摸到了下面。

我知道這樣不好,甚至也懷疑我在對孟夷純耍流氓,可我一睡到床上就沒法控制自己。種豬說他為了戒紙菸曾經買瓜子吃,結果瓜子也吃紙菸還是沒少抽,這我相信。那天夜裡我送韓大寶到他的巷裡,韓大寶問過我的性生活怎麼解決,我說沒性生活,實在憋得不行了用手,又怕用手對身體不好,就再憋,只好還用手。韓大寶說你捨不得錢去歌舞廳麼,我教你個辦法。他就教我有了想法了就用樹棍兒掏耳朵,轉移注意力。我是掏過耳朵,也傳授給五富掏耳朵,可掏過之後,一看見那雙高跟鞋就又不行了。孟夷純是個毛毛蟲,它盡在心裡鑽麼。

第三十四章

天已經很熱了,夾克穿不住,單衫子穿了也不想係扣子。五富稍一動彈就一身水,他光著上身,褲腿挽到膝蓋上。我的胳膊上沒有腱子肉,一呼一吸,肋骨又歷歷可數,就買了一件紅色的T恤衫穿了。傍晚從興隆街回來,路過一家茶館時,發現門口有一大堆裝修後的廢木條,就撿了一捆要做燒飯的柴火,而五富卻在木條堆裡撿了塊電子手錶。手錶不走,怎麼擺弄也不走。五富把手錶給了我,說:你這T恤衫一穿比城裡人還排場,這塊表不走,你戴了誰敢說你戴了塊不走的表?我把表戴了,我也就不推那輛馱著柴捆的自行車了。一個排場的城裡人和一個農民同行,怎麼能讓城裡人推馱柴火的自行車呢?這就是木匠刻出個木佛了,木匠你就跪下給木佛磕頭吧。五富說:行,行。走過池頭村前巷的丁字口,有人進了一家話吧,背影好像是黃八,但黃八怎麼能穿了一件樣子時尚的夾層休閒上裝呢,可能不是黃八吧,我們再沒多想就回到剩樓了。

杏胡在樓下水池子洗塑料桶蓋,桶裡是窩了漿水菜,有些白花了,剛撇去了上面一層沫。杏胡說:回來啦,熱得王朝馬漢的,喝漿水呀不?五富說喝麼,先喝了一勺。我把馱回來的柴火給她撂了一些,又給黃八的門口撂了一些。杏胡說漿水酸得很,想做漿水面了隨時來舀。我說:好。卻問黃八還沒回來?杏胡說早回來了,剛才還在罵著老家收麥了,熬煎家裡沒勞力,是不是給老婆打電話去了。

聽說黃八給老婆打電話,五富臉上又堆上了苦愁,我拿眼瞪他,他說:我不打電話,老婆累就累去,她權當我是死了!杏胡說:你沒回去收麥你卻在外面掙錢麼,要是有心,明日給老婆匯些錢去!說起了錢,杏胡說黃八不給家匯錢,倒給自己買了一件好衣服哩,只是啥樣的好衣服讓黃八都穿得沒了個樣子。我和五富對視了一下,證實那話吧門口見到的就是黃八,五富說:他哪兒捨得買好衣服,是不是偷的?我訓五富別胡說,杏胡也說最近治安緊了,好像專門收拾咱這一行人的,千萬不敢說偷不偷的話,就又作踐黃八是個燒包,剛才穿了好衣服給她顯誇了半天,過會兒回來肯定還要給你們誇耀呀!我說:咱讓他誇耀未遂,他回來了,誰都不要提說衣服的事。

話剛說完,黃八就回來了,臉上兇巴巴的。我倒嚇了一跳。咋啦?

黃八說:錢跛子,我×你先人!

錢跛子?我說錢跛子是誰?

黃八說:我把電話打回去,村郵電所的錢跛子就是不去叫我老婆來接,只一里路麼,他懶得去叫!要我老婆罵我呀?!

杏胡說:你老婆忙著收麥哩,要罵你還沒空!

黃八說:肯定罵哩,我今天耳朵燒得很!

杏胡說:還是不是了你老婆,她罵你?

這話說得低,黃八沒聽見,他在水池子洗了臉,在我們面前晃,又罵市長坐在辦公室裡不知道都幹啥哩,街上灰塵那麼大,也不想想辦法整治?!一邊罵一邊啪啪啪拍打衣襟。我們都視而不見,五富忍不住要笑,我使個眼色,五富蹴下去,再不看黃八。

黃八就有些喪氣,向杏胡討漿水喝,杏胡卻不讓喝,說:你還知道喝呀,這麼熱的天,穿那麼厚是穿壽衣呀?

黃八說:我有麼,咋不穿?!立眉瞪眼的。

杏胡說:哎,你吃槍藥啦,說話恁躁的?!

黃八說:我熱麼,我不躁?

大家轟地大笑,圍上去把那件衣服硬給扒了,五富趁機擦了一下鼻涕抹在了上邊。

吃過晚飯,屋子裡的蚊子太多,就都不開燈,用茅草熾了煙燻,坐在樓下說話。我們的話題總是很亂,先是說城裡人都有蚊帳,所以蚊子都跑到咱們這兒來了,後來就在不知不覺中把話題轉移了,說到村口那家熟食店有一種牛肉,叫張飛牛肉,好吃。這期間,黃八幾次說到衣服,我們故意不接他的話,爭論開為什麼那種牛肉名字叫張飛牛肉呢?五富說張飛是粗人,那牛肉也粗,是不是水牛肉?杏胡說這種牛肉是做出來顏色發黑才叫張飛牛肉的。她說過了,瞧不起五富,說:死笨!五富在臉上拍蚊子,拍死了一隻,說:還是個母蚊子!杏胡就說:你罵我?黃八說:五富沒罵你,這蚊子是花蚊子,城裡人講究穿,蚊子都是花道道蚊子。杏胡說:今黑不準說衣服!

我就笑了,說:再不讓說衣服黃八就憋死了!黃八,那件衣服是哪兒來的?

黃八說:我不憋,你們才憋哩!

黃八給我們講關於衣服的故事,但這故事實在大煞風景。他說他早上經過東大街南邊的那條巷時,一幢八層樓的樓頂上有人要跳樓自殺,樓下圍觀了好大一群人。跳樓自殺這事兒在城裡發生了多起,自殺人其實並不想自殺,他們都是民工,幹了活老闆不給工錢,想以自殺來讓社會給老闆壓力。他當時還想:老用這種辦法就不靈了。但他沒有想到樓下圍觀的人竟在起鬨:跳呀,怎麼不跳呀,跳呀!甚至拋上石子去擲打那人。他就看不下去了,說:哪有讓人死的?!但沒人理會他,他要那些有手機的人快撥打110,讓警察來解救那人,仍是沒人理會。樓下的煽惑聲更大了,跳呀,跳呀,惹得那人不跳都不行了,就轉過身,作了個揖。這個揖是向他作的,當他才要還個揖,喊叫快下來快下來,那人卻轉向了起鬨的人群那邊,一彎腰就真的跳樓了。那人跳下來的時候,外套在半空中被風脫了,落在了樓角的花叢裡。那人最後是躺在水泥地上,半個腦袋就碎了,圍觀的人立即跑散,只有他還在那兒,是他用架子車上的一塊硬紙板蓋住了屍體,他說:你真傻,他們讓你死你就死了?!後來是警察來了,屍體拉走了,沒有再拿這件外套。

五富叫起來:你拿了人家衣服?!

黃八說:那警察沒拿麼。

五富說:警察沒看見,你也不給警察說?

黃八說:他死前給我作了個揖,這衣服肯定是他要送給我的,要麼怎麼就在半空中被風脫了,落下來又偏偏落在樓角的花叢裡?

我在舊雜誌上讀過一篇文章,是寫一個土匪的,土匪搶殺人後用石頭砸死者的牙,因為有一顆鑲了金的牙。如果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黃八絕對是會當土匪的。

黃八說:這是件好衣服,能值幾百元吧?

我們立即就向空中吐唾沫,讓黃八坐遠點,那衣服上有凶死鬼呢。黃八說:就是有鬼,鬼去尋老闆哩,你們是嫉妒我。

誰都再沒了話,一時鴉雀無聲,槐樹上蚊蟲又在尿尿,而不知什麼地方有了一下叫,叫得淒厲,五富說:是不是貓頭鷹叫?杏胡說:這裡哪有貓頭鷹?我的腦海裡還是那個跳樓的人,怎麼樓下會有那麼多人慫恿他跳呢,這跳樓的是個民工,城裡人對一個民工的死就像是看耍猴嗎?我不願意再提說這件事了,轉移話題,我說:哎,這西安城裡有多少打工的?杏胡說:有五十萬吧。種豬說:五十萬擋不住,有一百萬。五富就說:一百萬人不收麥呀?!我趕緊再岔話,說西安發展得這麼快,連西安的老戶都認不清了一些街巷,城裡的所有出力的活哪項不是這一百萬人乾的!黃八說:咱把力出盡了,狗日的城裡人還看不起咱!我說:你不是也看不起嗎,人家慫恿著那人跳樓你就拿那人的衣服!我怎麼又說到跳樓事?!站起來去看屋中煙燻得怎麼樣了,屋中蚊子已沒有,卻嗆得我直咳嗽。我端了一碗水出來,五富先拿去喝了,說:如果我是領導,我讓一百萬人都不來城裡,把城裡人餓死!杏胡說:不來城裡咱餓死得更早!大家想了想,也是這個理兒,就又啞口了,你拍腿,他拍臉,覺得蚊子到處都在咬。我說:誰看過這幾天的報紙了?都說沒看過。我說:整天收報紙哩不看報紙?報紙上說要在公園裡為民工塑像呀,正討論著塑什麼樣個形象好。杏胡說:就按黃八和五富的模樣塑。五富說:我不行,劉高興長得好。杏胡說:按劉高興的樣子塑出來,那就不像個民工。五富那雀兒頭,又身疙瘩肉……五富就生氣了:我難看,塑個你去!杏胡說:塑個我又咋啦?本人長得不咋樣,聲音嘹亮,個頭有點矮,但卻有身材!做了個挺身仰頭狀,奶翹得多高。五富哼了一下,起身到樓上去裝排氣扇。

五富拾破爛時拾到了一箇舊排氣扇,拿回來插上電,扇葉還轉,就清理了油垢一直當風扇用。但排氣扇排出來的風是一股子,風力又弱,吹著並不覺得涼快,他便在床頭牆上釘一個木架,把排氣扇平放上去,可以睡覺時吹頭。五富的頭瓷實,他一直不枕棉枕頭,枕著磚,所以也不怕風直接吹。樓下的人還坐著說話,他不愛聽了,故意把釘木架的聲音弄得生響,叮叮咣,叮叮咣,像戲臺上的吵場子。我就上來訓五富。

事情就是這麼巧,這時候出了事了。事後我問五富你怎麼就想著上樓來釘排氣扇,是有什麼預感嗎?五富說:預感?我當然有預感!誰和我作對誰就沒有好下場,他這是完全在吹牛!我警告了他,這話再不要說,咱們四戶說是說,罵是罵,可誰出了事都得照應。

所出的事是這樣的,當我上來訓五富,樓前的巷道里有了汽車響,而且白光直晃,槐樹的影子就忽大忽小地照在五富的屋牆上。我說:這影子像鬼!五富說:有鬼都是黃八帶來的。話未落點,一陣腳步聲,樓下一聲驚叫,接著叮裡哐啷跑上來兩個人,開口就問:誰是朱宗?來人都穿了便衣,氣勢洶洶。五富的屋門原本半開著,他們還是用腳踢,踢開了門又彈過來,再踢一腳,拿出一個小硬本兒,那麼一晃:警察!我沒看清硬本兒是什麼,以為是強盜。

我後退了一步,靠在窗臺,窗臺上有一把小鐵錘。我說:我們拾破爛的,我們沒錢,同志!

來人又問了兩聲:誰是朱宗?誰是朱宗?

那個一米八左右的人解開上衣用衣襟擦汗,我已經清楚他在震懾我們:褲帶上掛著一副銬子。五富就哆嗦起來了。

我說:朱宗?我們不是朱宗。紙菸呢,五富你的紙菸呢,給警察同志發紙菸。

排氣扇從木架上掉下來,哐啷響,兩個人沒有理會排氣扇,屋裡的煙霧嗆得咳嗽,蹬了一下門要讓煙霧出去,門再一次反彈過來竟關上了。

五富說:這不是故意的,門是走扇子門。他拿了菸捲兒,菸捲兒開裂,用嘴抿了一下,遞向兩人。

兩人不接,說:你們叫什麼名字?身份證拿出來!

身份證是隨時裝在身上的,就防備著突然被檢查。我很快就掏出來了,而五富的身份證在褂子口袋,褂子脫了搭在牆上的木橛上,也掏出來了。我說:我叫劉高興,他叫五富。

掛著銬子的那人說:哪兒有個劉高興?

我說:噢,噢,劉哈娃是我原名,進城後改了,改成劉高興。

那人說:不許改!

我沒吭氣。怎麼能不許改呢,我連我的名字都不許改?!

那人又看五富。看一下五富再看身份證上的照片。五富趕忙解釋照片是他害病時照的,照得難看。那人只問朱宗。朱宗住哪兒?

我遲疑著,五富說:我們和朱宗不是一夥來的,他住在樓下東邊屋。

樓下的杏胡在尖叫。叫得像殺豬。有人說:住嘴!杏胡就不叫了,卻在哭。樓上的兩人就叮裡哐啷又跑下去。一片響動,有訓斥聲,哭聲,盆子或者碗的破碎聲,接著是咣的一下,一切聲音又都沒了。然後,開始了問答,問一句,答一句,夾雜著在拍案板,有什麼東西被踢飛了,有節奏地在院裡滾動。黃八變臉失色地跑上樓,說:犯事啦,又犯事啦!黃八說好像說誰被殺了。

朱宗是殺了人啦?

我們不敢下樓去,神魂不定。一直等了半個小時,那夥人出門走了,但他們並沒有把朱宗和杏胡帶走。當我們三人下去看時,杏胡癱坐在屋地上,渾身篩糠,而種豬竟然還是老樣,說:沒事,沒事,警察來讓我辨認個照片,問了些情況,沒事的。

五富說:你真的沒殺人?

種豬說:我能殺了人?!對杏胡說:你起來麼。

杏胡站不起來,她尿了褲,尿都把地溼了。

種豬說明是他的一個同鄉在北關拾破爛,被人殺了,已經查出兇手是另一個同鄉。被殺的那個同鄉來西安十年了,十年來在一張信用卡上存了十二萬元錢,兇手和他還是朋友,兩人常在一塊喝酒。被殺的同鄉去銀行自動取款機上取款時,殺他的那個同鄉廝跟著,偷看了密碼,就殺人取款跑了。警察在死者的屋裡找到一個電話本,電話本上沒有朱宗的電話,卻有居住的地址,警察就來詢問被殺人的情況的。

種豬還笑了一下,說:他們拿了一張死人照讓我認,我開頭哪裡認得出?頭腫得有斗大了,一顆眼珠子掉出來,眼珠子原來還有個系兒的,吊出來那麼長!還有舌頭,舌頭……

大家毛骨悚然,就不讓種豬再說下去:沒事了就好。

第三十五章

那個晚上,應該說是最晦氣的一個晚上,黃八說了個跳樓自殺,種豬說了個被人謀殺,都說得讓人心裡發瘮。一切恢復了平靜,杏胡當然又罵種豬,什麼人你不能交識,交識殺人犯,還給殺人犯留地址,警察來了一次,只要案不破,保不準還要兩次三次地來,你就讓我少活幾年呀?如果那個逃犯也逃到了這裡,肯定警察要認定你是窩藏犯,窩藏犯也得坐牢和殺頭的,你是尋死呀?!她就哭,眼淚鼻涕流著哭。種豬他沒殺人也沒窩藏殺人犯,他不害怕警察,但他害怕這女人,女人一哭鬧,他說那咱捲鋪蓋回老家吧。杏胡又破口大罵:回去喝風吃屁呀?黃八多了嘴,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哪有你這號老婆!杏胡就又怪黃八,是黃八拿了死人的衣服才帶來這禍事的,她說:警察再來,我就要檢舉你拿了死人衣服!黃八說:你敢!你要檢舉我,我就檢舉你在鬼市上的事!杏胡先看我和五富的反應,我也拿眼看她,她臉就白了,撲上去擰黃八的嘴,黃八先一腳踹倒了她。種豬見狀便尋案板上的東西,案板上有刀,他沒動刀,舉起個火柴盒,說:我砸死你!場面已經要失控了,五富愣在那裡不動彈,只有我出來力挽狂瀾,我說:都不要鬧啦!這是我試驗一下我的權威,我果然有著絕對的權威,他們就都不鬧了。但我並沒有數說誰是誰非。你怎麼做判決呢,我們就是一個家窩,家窩裡的事是糊塗賬,理不清,只能抹。而我就在那個晚上定下了兩條規矩,這規矩便一直延續到我們徹底散夥,離開了那裡。

規矩是這樣的。一、家醜不可外揚,誰也不能說咱這兒的事。比如,五富再要說黃八的衣服是拿死人的,大家就都說是五富拿了死人的衣服。比如,黃八說杏胡和鬼市上的人勾結,大家就說勾結鬼市上的是黃八,黃八為小偷銷贓。二、誰也不能領陌生人到剩樓,誰也不能把剩樓的住址告訴給外人。如誰違規,大家就聯合把誰轟走,不許再住在這裡。

定下了規矩,黃八嘴還撅著,種豬就摟住了他,說:你嫂子有口無心的,你計較呀?黃八說:男不跟女鬥,我不計較,可你還要砸死我?!種豬說:我不向著她能行嗎,好了好了,今黑哥不睡了陪你下棋去。杏胡說:咹?!但種豬還是擁著黃八出了門,到黃八的屋裡去了。才過了一會兒,種豬卻回來了,說:我哪裡和他下棋,我只是哄他回去睡哩。他給杏胡笑,杏胡不笑,他就去廁所取尿盆了。

我真可憐了種豬。

杏胡是個能幹人,每次她也上街,回來飯都是她做的,但她愛吃米飯總是做米飯,沒有菜,拌著醬油吃的還是米飯,而種豬喜歡吃麵條就是吃不上。我曾給種豬出主意:她再不給你做麵條吃,你就晚上不幹那事,罷工!種豬確實罷工過,可第二天杏胡就對我說:高興你出餿主意?你朱哥罷工失敗了!我問怎麼失敗了,杏胡說:他不幹,我說給錢幹不幹?他問多少錢?我說一次兩元,他說那我得要新錢。

種豬取了尿盆回來,我並沒有返回我的房間,我知道一場吵鬧是結束了,而他們面臨的難題仍未解決,便出主意:以防逃犯可能來找和警察再來查問,是得暫時離開這裡。到哪兒去?我提供了我侄兒的地址。這主意得到杏胡的認同,杏胡就叮嚀我幫她看緊門戶,她放著的那幾捆廢塑料管誰也不能動,臺階上的那堆柴火也不能少了一根兩根。

我回屋睡覺時已是半夜,做夢卻夢見了孟夷純。按理說,晚上經了那一場驚嚇,夢裡應該是殺了人被警察追捕的事,但我偏偏夢的是孟夷純!或許因發生了殺人案件使我聯想到了孟夷純哥哥的死,應該如何勸慰孟夷純,但我偏偏夢著孟夷純是在和我談情說愛!

我是和孟夷純坐在了一家咖啡館裡,我說來兩杯茶吧,服務生說一杯茶二十元,這不是宰人嗎,茶是金子銀子呀,這麼貴?但我就買茶,買最好的茶。而孟夷純卻說她要喝咖啡,咖啡有什麼喝的呀,苦得像中藥,奇怪的是咖啡館裡坐了那麼多年輕女人,每人面前都是一杯咖啡,還翻開一本印滿了俊男美女和汽車服裝傢俱的雜誌看。噢,孟夷純和她們是一樣的,她是應該喝咖啡的。我偷偷看著孟夷純。看女人不能死眼兒看女人的臉,那就是流氓,讓人家反感的。我一碰著孟夷純的目光就趕忙躲開眼去,假裝外邊有了響動往窗外看,假裝椅子沒放好,挪一下椅子。我瞧見了她的腳,穿著涼鞋,腳趾頭一根一根像地窖裡土豆生出的芽子,白白胖胖的嫩。我說不出的一種感覺,自己倒耳臉通紅。孟夷純說:你還害羞呀,你害羞起來蠻可愛的麼。這話讓我高興。真是好女人。我看著她了,她竟一直靜靜地看我。我長得不好,臉就是太長,嘴卻太大。我抿住了嘴。孟夷純說:你嘴長得好,我的太薄,你瞧我是不是苦命相?她怎麼能是苦命相呢,她長得太美了。我在猜想,她那頭髮有多少根呢,鼻子怎麼那樣圓潤,臉上光潔得沒一個疙瘩,如果摸上去,肯定像摸在了玻璃片上。我告訴她,和人說話的時候不要太近,因為你五官精緻,小心別人老看!她撅著嘴說:討厭!我最愛聽她說討厭這個詞了。但是,醜人做怪臉倒覺得滑稽,而漂亮人一做怪臉卻有點恐怖,我叮嚀她以後不要做怪臉。她說:我問你呢,我是不是苦命相?我說,她的相不貧,如果命不好,那是長得太美了才命苦的。為什麼人長得美了命運不好呢,這就像花,花開得鮮豔了蜂也來蝶也來,人經過了就忍不住拉過枝條要聞一聞,當然就也有人要摘它。孟夷純說:我命苦,也帶累我哥……孟夷純一講起她哥,我便不知道怎麼安慰她,說什麼話都是沒用的,我就陪她一塊鬱悶。孟夷純說:我哥的仇要報了我恐怕也就老了。孟夷純,這話又怎麼對你說呢,我現在開口說我愛你,我不敢說,開口說等你老了我娶你,這話也說不出口。唉,如果孟夷純是個殘疾人就好了,那我就可以娶她了,就是不娶她,同意讓我一生專門伺候她也行。我想象我每日去拾垃圾,回家了說:夷純,我回來了!給她買了衣服,給她捎一個油餅,我們坐在屋裡一邊手拍打著蚊子一邊說話,討論我們的屋牆上應該重新粉刷了,窗子前得放個沙發呀,沙發要那種棉布的,坐上舒服。對了,買個洗衣機,有洗衣機就不讓她洗衣服。廚房窗上得釘上一排掛鉤,掛燻肉,掛豆腐乾。漿水菜甕往哪兒放呢?是不是還養幾隻雞,養個小狗,對,養個哈巴狗,我去拾破爛了有哈巴狗陪伴她。哈巴狗要那種黑毛的,一般人喜歡白毛,我覺得黑毛比白毛好看,要黑毛。當然嘍,我們也吵架,吵架這也是正常的,能吵架那就是一個家了。我絕不會讓她傷心流淚的,一旦吵架得厲害了,我就要忍住,去哄說她,或者拿起簫給她吹。

整整一個夜裡,我的夢沒有斷,在夢裡曾經產生了一個想法:這是夢吧,這一定是夢。但就是沉醉在夢裡不醒。尿憋醒了我,我意識到一醒來就沒夢了,我希望夢不斷,就沒有睜眼皮而摸著從後窗把尿尿出去,趕忙爬到床上一動不動。糟糕得很,夢沒有續。而在重新睡著時是又做了夢,卻不是我和孟夷純在一起了,是我夢見了我從興隆街回來,一進屋卻沒見了架板上的高跟尖頭皮鞋。鞋呢,鞋呢,我大聲叫喊,一低頭我腳上也沒了鞋。我光著腳在城裡跑,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我還是沒有鞋。等到五富咚咚敲門,才徹底驚醒,我是一身的汗水,太陽已經從窗子照進一大片白光。

五富告訴我,他一夜也沒睡好,起得很早但沒有再去等駕坡垃圾場,一直在想:那個拾破爛的就是手裡有錢才被殺害了的,咱積攢的錢是不是得及早匯回老家?我說:你是不是還想著把錢匯回去要給老婆一個慰勞?就把代管的積蓄取出來交給了他。一共是一千五百元。他把一千元用紙包好,裝在一個黑乎乎的布兜裡,上邊又放著一些廢紙。我說:拿好!五富說:拿好了。在廢紙上再放了一雙臭鞋。我同樣積攢了一千五六百元,也從中抽出了四百元裝在口袋。

你給誰匯?五富就奇怪了。

我說今日心慌慌的,裝些錢鎮鎮。

五富說不是吧?

我說不是啥?

五富眼窩得像蝌蚪,你要去……?

我說有屁你就放!

我知道五富要說什麼,但我一嚇唬,他什麼都不說了,換上一雙布鞋,布鞋前面一個窟窿,腳拇指鑽了出來。

我也換衣服。當然要穿那件西服,要穿那雙皮鞋,要拔淨下巴上的鬍子,而且專門在手裡還拿了一本舊雜誌。

出門了,五富還在嘟囔:咱掙個錢不容易哩,不容易哩。我說:你嘟囔得像個婆娘?!瞧我手裡拿本書,是不是像個有文化的?五富說:嗯,是個老師。

去郵局匯款,我們搭乘了出租車。五富先是怎麼也不坐出租車,嫌貴,可為了安全,他還得聽我的。讓他坐到後座,我提了布兜坐在司機邊,這樣就不讓五富掏車錢。司機看見我提著布兜坐在旁邊,他沒有言語,過了一會兒卻搖下車窗,說:你放屁了?我說:你才放屁!對這號人你不能客氣。他說:那咋這麼臭的!我知道這臭來自布兜裡的那雙五富的鞋。哼,你要是知道臭鞋下是人民幣你就不嫌臭了!我開始看雜誌,我覺得我很斯文。

下車的時候,我付錢,司機一張一張檢查著錢的真偽,他的認真勁讓我生火,我說:你看看我,是真人還是假人?!付清了錢原本我是不要車票的,但我偏要,結果一拿了車票,人下來了,卻忘了拿布兜。

下了車,我說:你學著點,出門在外誰要下眼看咱,就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五富說:兜呢?我才發現布兜兒沒拿下來,急忙大喊:布兜兒,布兜兒還在車上!出租車已經開走了。我們發了瘋地追趕,我穿著皮鞋,跑不快,五富的鞋跑掉了,像一頭獵豹。或許是司機聽見了叫喊,或許是司機從倒光鏡裡瞧見了我們追趕,車速慢下來,但並沒有停,布兜兒從車窗裡扔出來了。

司機噁心著那個髒乎乎的布兜兒吧,他扔了出來,一雙臭鞋就一隻摔出很遠。五富首先是撿著了布兜,先打開一看,錢還在,咧了嘴給我傻笑。

受了這一驚,我覺得對不起了五富,就再也不敢手離開布兜。在郵局把錢匯走後,我們去收購站取了架子車和三輪車,一到興隆街口,我說:五富,瞧瞧我頭髮亂不亂?五富說:不亂。我說:再看看後邊。五富到身後看了,說:不亂。就嘿嘿地笑。我說:笑啥哩?五富說:我知道你要見人呀。我說:見誰呀?五富說:我不說。卻還是說:你身上有錢哩,你把錢看好。拉著架子車去了他的轄區。

這五富,那麼憨的,倒提醒起我了,難道看出我的心思了?看出來就看出來吧,我就是去美容美髮店的那條巷呀,去了偏就要給孟夷純送點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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