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6 蔣勤勤:強悍地陷入生活

蔣勤勤:強悍地陷入生活

陳建斌常暢想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在蔣老師這兒永遠不可能做到」。

一次夜裡,他們正準備入睡,屋外忽然下起了雪,陳建斌提議直接打開門,裹著大棉被,赤腳踏進雪地裡看雪。

這個提議撞上了蔣勤勤的遲疑。「她說不行,咱們把衣服穿好,手套、帽子也戴上。」他回憶,「全都準備好了。那都不叫浪漫了。」

也有放鬆的時候。

在陳建斌的印象裡,蔣勤勤每次在外拍完戲或做完瑜伽後,回到家是愉悅的,不再那麼緊繃,呈現打開的狀態。

「我覺得她對我們(父子)倆特別好,每個人都如沐春風。」然而,這樣的「好」只能「持續一晚上」。

文|林秋銘

攝影|韋來

主婦的時間

太忙了。這是那場聊天中蔣勤勤女士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四五個人圍著她,話題圍繞著孩子的教育、新家的裝修進行。她正在準備《人物》的拍攝,化妝的間隙裡,她不時低頭劃拉著手機,比較不同傢俱之間的價格,「怎麼比上次貴了這麼多?」她皺起眉。過了一會兒,助理找出了差額的來源,她才安心閉眼化妝。像許多普通的主婦一樣,她在意生活的細節。「好想放鬆一下,」蔣勤勤露出苦笑,「我都四十多歲了,為什麼還在折騰這些?」但這句輕聲的抱怨被淹沒在閒談中。

主婦蔣勤勤的一天要做什麼?非常簡單:整理收拾、照顧孩子、做瑜伽,偶爾看看電影和書。她列舉完,停頓了一會兒,露出疑惑的眼神,「真的說起來好像一天也沒什麼事,但是我覺得每天都很忙,對呀,我在忙啥呢?」

兩個小時後,演員蔣勤勤走入攝影棚。臉冷了下來,看不出任何情緒。她精緻的五官被塊狀的燈光聚焦、放大,依然無瑕。即使在拍攝間隙,她也不會讓身體鬆垮下來,徑直走到攝影師身邊,將視線鎖定在屏幕上的拍攝畫面。人們所記得的蔣勤勤上一次表演,是在《海上牧雲記》裡飾演了一個愛而不得的落魄皇后。她在劇裡有數場爆發的戲,可怖的笑聲都有多個層次。那個角色收穫了很高的評價,一名網友將她的一場戲拆解開,發現她在不到5分鐘的戲份裡進行了6次不同的情緒轉換。媒體人蘿貝貝評價蔣勤勤在劇中的表演:「已經演出了莎翁戲劇般的華麗。」

但在那些沒有職業外殼包裹下的大部分生活裡,她顯得太過日常了。導演汪俊記得,拍電視劇《四世同堂》時,蔣勤勤的孩子才7個月,她會在休息的空檔裡不停地通過電話指揮家人照顧孩子——奶粉的位置、泡奶時的水量、喝奶的時間,都由她來隔空安排。後來的採訪中,《四世同堂》劇組成員回憶起蔣勤勤在片場遠程育兒,「勤勤在現場打電話都是關於奶粉的事,你上哪兒?怎麼不買這個?我也聽不懂,反正說好幾個牌子。」黃磊說。在一旁的演員路晨補了一句:「有次打電話,還問小孩上沒上廁所。」

她有著極為強烈的秩序感——家裡請來了新阿姨,蔣勤勤會寫一張紙條,從一列到十,請阿姨按順序做完。第一條,早晨起來後應該先燒水,然後開始收拾客廳;第二條,等屋裡的人起來以後,將前一晚房間的杯子雜物清理出來……她擅長給他人列清單,因為需要在接受《人物》採訪後與家人在餐廳會合,她早已在出發前就給家人列好了所有的注意事項:今晚吃飯的時間地點,出門帶的東西,給小孩打疫苗要準備的材料,充足的水和備用的衣服。

《非常靜距離》裡,主持人李靜曾在大屏幕上看到她隨身攜帶的挎包,驚呼了一聲「啊」——白色大包裡的雜物被分類放入7個不同顏色的小包,小包按照大小依次排列在內層。藝校同學聚會,眾人不變的樂趣之一就是參觀蔣勤勤帶的包,「要去看一下她的包今天又是怎麼碼的。各種小包,特別整齊,絕對可以上那種日本主婦的生活秀。」好友李曉蘭說。

所有事都要達到盡善盡美。一年,她和丈夫陳建斌帶著兩家人去三亞度假。二三十口人,足足包了兩輛麵包車,全程的規劃都壓在蔣勤勤身上,她要照顧到每一個人。表妹出門玩忘記時間,讓兩家人都等了很久,蔣勤勤的第一反應是將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反覆問自己:「為什麼我沒把這個事情做好,讓老人等我表妹?」

最近讓她頭疼的事情之一是新家的裝修。她常被工程中的不嚴謹惹惱,某種程度上扮演了工長的角色,她很納悶:我一眼就能看出家裡的陰陽角直不直,為什麼他們看不到?

她將大量精力投入生活之中,不可避免地轉換了跑道,以至於這位曾經被稱作「中國古裝第一美女」的演員,作品的出現頻率越來越低。「蔣勤勤還拍戲嗎?」是搜索引擎中和她的名字關聯度排在前五的問題。她越來越少地出現在熒屏上和公眾討論中,上一個與她相關的話題是綜藝《幸福三重奏》裡她和丈夫陳建斌的相處方式。再往前回溯,《海上牧雲記》裡「我不過是一個容顏老去的女人」,引來了公眾對她過往美貌的追憶,但也僅限於此,她始終被侷限在「美貌」和「婚姻」的討論場域中。

去年,一位導演找到蔣勤勤,邀請她出演一個母親的角色,但那時二兒子剛出生,蔣勤勤還未出月子,只能拒絕。即便如此,她還是在那個角色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似的地方——強烈的控制慾。

投入生活是蔣勤勤主動選擇的結果,她曾在公開的採訪中表露過自己「沒有後悔過」。「我很瞭解我身邊的人,我知道他們做不到我的標準。」她的標準是絕對的100分,是東西拿走後必須放回原位,是熟知每個抽屜裡物件擺放的位置,是可控的時間與空間。公眾看不到的角落裡,生活的水流緩緩沒過這個女演員,她偶爾浮上來呼吸幾口。

蒋勤勤:强悍地陷入生活

麥芒

前一次拍攝,蔣勤勤比預定的時間提早了3分鐘到現場,第二次採訪也一樣守時。她一個人走進咖啡廳,身邊沒有助理,一雙尼龍扣涼鞋,搭配純白色T恤和菸灰色棉布褲子,挎著一隻帆布袋。如果不是工作時間,她從不化妝,連眉毛都沒有著筆。採訪結束後,她將和家人去餐廳吃飯,那天是她的44歲生日。那次生日聚餐後來被娛記拍到,他們大大書寫了一番蔣勤勤的隨意。

事實上,即便完全不在意外在,她仍毫無疑問是美的。「女神」,姜武在接受《人物》採訪時這麼形容她,一個帶點俗氣又充滿美好想象的詞彙,「第一眼見她,就覺得,哇,好迷人。」姜武回憶。當時,他們合作《完美有多美》,她剛過40歲。與蔣勤勤合作十多年的化妝師陳非見證了她從少女時期到如今的蛻變,「人豐富了……她只要往鎂光燈下一站,你說你能用一個形容詞來說她?她並不是只拿一個美麗或高雅就能概括的。」

高考進入北京電影學院時,蔣勤勤是著名的「藝考第一名」。高曉松曾在節目裡回憶和蔣勤勤的初見——當年他和黃磊曾經闖過新生宿舍,推開女生寢室的門,看到了剛入學的蔣勤勤,兩人都感嘆「太漂亮了」,「即使過去這麼多年,在這個名利場裡,她還像13年前一樣,是最樸素清純、最保持自我的那個人。」高曉松說。

1997年,瓊瑤和她的劇組在北京街頭的一本舊雜誌《大眾電影》上無意發現了蔣勤勤的照片。也就是因為那張照片,當時的大三學生蔣勤勤突然在Call機上收到了瓊瑤兒媳何秀瓊的消息:我們是瓊瑤劇組,我們想要見你。瓊瑤後來形容她,「輕柔似水,靈氣逼人」。

大三那年接拍瓊瑤的《蒼天有淚》,直至2005年拍完《喬家大院》後暫時息影,這10年間,一打開電視機,全是蔣勤勤的臉。不論是《風雲》裡的第二夢,還是《青河絕戀》中的沈心慈,都讓蔣勤勤活成了那個朦朧時代的註腳。

「她那個時候有一張劇照,好像是把手搭在竹子上,當時真是驚為天人你知道嗎?」前經紀人李靜平說,「那時候她算是港臺電視劇裡頭最有號召力的內地女演員之一,我覺得排前三名都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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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勤勤《蒼天有淚》劇照,右為蔣勤勤,左為朱茵 圖源網絡

但大部分時間裡,她並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北電開學那天,全校的同學都在期待「藝考第一名」蔣勤勤的出現。為了省錢,她和父親從重慶坐了三天兩夜的綠皮火車到了北京。父親手裡拎著一個鎖不上的箱子,用打包袋纏緊才能勉強使用。蔣勤勤穿著短袖和短褲,「不知道洗臉刷牙沒有」,蓬頭垢面地出現在主課老師面前。老師看了她一眼,說:「快去好好梳洗一下,化個淡妝。」

李曉蘭也不明白,那麼好看的蔣勤勤為什麼在合照時總是狀態最不好的那個。藝校同學聚會,大家吃完飯合影,蔣勤勤就隨便往旁邊的桌椅一靠,眼睛都不怎麼睜開,照出來永遠是懶洋洋的樣子。「她很妙,我帶過那麼多瓊瑤劇女演員,趙薇、范冰冰這麼多人,她在平常是最不打眼的。」前經紀人李靜平說。

「我當時真的很反感別人說我漂亮,我會想為什麼大家沒有看到我的演技呢?那我肯定在表演上存在問題。」她曾在接受《新京報》採訪時說。《半生緣》找她出演溫柔動人的顧曼楨,她不接,執意要演狠辣的舞女顧曼璐。劇中,顧曼璐任由丈夫強暴親妹妹,手裡夾著一支菸,冷冷地看著窗外,絕美而恐怖。後來她又在《耳光響亮》中飾演牛紅梅。被流氓強姦、被情人拋棄、被愛人背叛,她認為演得過癮。

曾有一次劇組給她拍定妝照,照片出來時,看過的人一片讚歎,「哇,真的太美了,那張照片絕對配得上『中國第一古裝美女』的稱號。」 當時在現場的李靜平向《人物》雜誌描述。唯獨蔣勤勤沒有反應,只是平靜地說,某個地方不對,還要繼續調整。現場的氣氛降到冰點,李靜平把她拉到一邊,問:「勤勤,為什麼你要在大家都在High的時候說這個?」「這就是工作啊。」蔣勤勤說。

在她開始演戲的那些年,李靜平回憶,自己每次回臺灣,蔣勤勤都託她到那邊買好看的衣服。但是這些衣服的結局都一樣:囤積在衣櫃裡,很難再有被穿的機會。蔣勤勤身上的衣服永遠是戲服,一年裡休息一個禮拜對她來說,「好像是犯罪一樣」。

她不信任作為表演工具之一的身體、外在,她相信細緻、勞作和付出才有可能獲得好的回報。這正是她給大部分工作夥伴留下的印象,並不是美貌,而是對秩序感的極度要求。

在一段探班《香粉傳奇》的視頻中,蔣勤勤在陳曉東和其他演員面前比劃著,講解一場砸暈人的戲,連砸人的道具燭臺應該砸哪個位置都要力求精確。李曉蘭曾經瞥見過她的劇本,劇本上密密麻麻寫滿了筆記,留有各色記號筆劃過的痕跡,還貼著標籤。筆記裡不僅有人物的微表情,她還記錄了某一個動作的前因後果。如果是古裝劇的劇本,為了連戲,她會把每一場身上所佩戴的所有飾品和配件統統記錄下來,一個細節都不落。一旦她發現了道具選用和場景佈置不妥當的地方,就一一列在紙上交給導演。和她合作《白髮魔女》的演員顧寶明曾在片場對她說:「勤勤真的是一個人在抗爭啊。」

導演曹盾找她演《海上牧雲記》裡的皇后南枯明儀正是看中了她身上的韌勁。「南枯家族都屬於那種骨子裡頭特別硬的人,強悍,堅持自己……這和勤勤很像。」

陳建斌和她一起拍《一個勺子》,每天結束拍攝後,兩人都疲憊不堪,沾著枕頭就能睡著。有一晚,陳建斌按照往常的習慣,10點鐘睡下了。蔣勤勤突然坐了起來,要和他討論一場已經拍完的戲。陳建斌說,「不要,你讓我睡吧。」她沒有理會,堅持和他爭論了半小時之久,直到陳建斌哀求,「我明天還要早起拍戲。」蔣勤勤才放過他。「當時太痛苦了!」陳建斌回憶起這段故事時,眉眼皺在一起。

拍《半生緣》時,蔣勤勤把自己鎖在酒店的房間裡,反覆地看梅豔芳版本的電影《半生緣》和張愛玲的原著。她在等待自己走進顧曼璐的角色,擔心一出門后角色就散了。她拋棄了一切社交,「像心如她們都說,這個人真的,不知道她在房間裡幹什麼,也不出來跟人聊天,也不幹嘛的。」李靜平特地從北京飛到上海探班,人已經到了劇組裡,仍然遭到蔣勤勤的拒絕。「都說一旋橫,二旋擰,她頭上有三個旋,還不擰?」李靜平回憶,「有時候和她相處,真有種針尖對麥芒的感覺。」

只有吃苦是她不會拒絕的。有一年,李靜平帶蔣勤勤去日本拍口紅廣告,拍攝時要求一直塗口紅,卸完再塗,直到拍到滿意的效果。最後來回擦了幾百次口紅,蔣勤勤的嘴唇被磨破,不斷滲血,她也一聲不吭。導演汪俊也記得蔣勤勤較真的一面,有一次拍喝酒的場景,她來來回回幾遍都不滿意,卯足了勁給自己倒酒喝酒,最後醉得不省人事,只好順延到第二天再拍。

拍《喬家大院》的時候,入住的酒店條件糟糕,每天早晨醒來,窗外有孔雀叫喚,發出刺耳的「嗷嗷」聲,晚上入睡前,能清晰地聽見老鼠在屋頂來回竄動的聲響。在那樣的環境中,蔣勤勤也每天不出房門,沒有提出換房間的請求。李靜平回憶,「她都無動於衷,後來她才很平淡地和我說房間有老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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秩序

接到綜藝《幸福三重奏》的邀約時,蔣勤勤猶豫了。真人秀讓她最為恐懼的是「控制不好自己」,「很多人有那樣的能力,我願意給你看什麼,我就給你看什麼,我沒有那樣的能力。」錄製的時候,蔣勤勤非常緊張,她自知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不知道下一個爆發點會藏在哪裡。萬幸的是,孕激素的分泌讓她呈現了更為柔和的一面。陳建斌不善於做家務,洗碗時甩得四處都是水漬,她無奈地吹鼓了腮幫,沒有發火,默默替他擦完了廚房。

節目中不難看出她最初的拘謹。大S夫婦或福原愛夫婦來訪時,她變得話很少,動作顯得僵硬,她讓陳建斌主持談話的局面,自己鑽進廚房或遠遠地坐在一旁認真聽大家聊天,僅有的幾句發言是「我給你們弄點水果吧?」之類的言辭。

大部分時間裡,她只接自己最熟悉、最駕輕就熟的工作。只有在自己熟悉的秩序裡,一切才是最安全的。蔣勤勤擅長拍雜誌,雜誌出刊後,她常把照片發給李曉蘭看。李曉蘭覺得,那是蔣勤勤少有的,對親密的人展現外貌的瞬間。

她自小就在極其富有秩序的環境中長大。父親是一名鐵路警察,對她管教嚴厲,家裡各個地方遊蕩著無形的規矩。放假不能鬆懈,他會監督蔣勤勤在草地上翻跟頭練功。吃飯時她的筷子沒拿好,父親會迅速用另一雙筷子重重敲擊一下她的手。小時候捏泥人,蔣勤勤捏的是父親舉著大棍子打她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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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勤勤家庭照 圖源網絡

10歲進藝校,軍事化管理進一步固化了那一套秩序。每天早晨7點起床,一直練習到晚上休息。蔣勤勤記得,任課老師吹過三聲哨子,所有學生必須一分不差地集結完畢開始訓練。一項訓練內容是手拿大頂保持三分鐘,只要一個人掉下來,就會被要求全體重來。控腿練習也是一樣,腿要抬到同樣的高度,整齊劃一。偷偷練功是不被允許的,所有違反規則的行為,都會面臨罰站、跑圈和全校開大會的懲罰。

蔣勤勤想逃。有一回,她和同伴帶領著其他女生,16個少女翻出了藝校的大鐵門,呼啦啦地跑去看電影,去街上溜達,回來被全校通報批評了一番,外加罰站。

在藝校的時間被切割成塊狀,每塊時間裡都有不可違抗的鐵律。「這個時候要幹嘛,那個時候要幹嘛,你習慣了把所有的時間規劃好,你這樣才會來得及。」她把這些稱作對秩序的「啟蒙」。

和演員的性質相悖,年幼的蔣勤勤更願意躲在人群中,不喜歡被「展示」。她在重慶沙坪壩的一座警察大院裡長大,院裡沒有同齡的小孩。她的樂趣是獨自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像個小國王似的,觀察今天哪朵花開了,哪朵花謝了。樹上掉下的落葉,她放在手心把玩,雙腳踏在溼潤的泥土裡孤獨地和植物對話。

和陌生人對視會臉紅,上課回答問題會臉紅,在學校時不小心碰到男生的手也會臉紅。蔣勤勤回憶,學京劇的唯一理由是,表演時臉上覆蓋著濃重的妝容,換上戲服,沒有人能看出她的臉紅,內心的緊張與侷促,「那一刻就不是我了。」她承認,後來的表演也是一樣,它們為她提供了一層保護自我的軀殼,她披上後,可以幻化為任何人,唯獨不是那個內向的自己。老師們對她給予了更多的關注和偏愛,想方設法地給予誇讚和表揚,她想的卻是:「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好,沒有他們說的那麼好。」

這個內向的女孩後來被一步步推向熾熱的聚光燈下。和蔣勤勤相識十多年的記者好友王江月認為,比起「工作狂人」,當時不斷接戲的她更像是一個缺乏情感歸屬的北漂女孩,把工作看作精神支撐。「她覺得她不能停下來,一直在拍戲,好像拍戲和工作能給到她足夠的安全感。」蔣勤勤飄了太久,她渴望踏踏實實地落在地面上。

出門旅行前,蔣勤勤會提前兩天開始收拾箱子。東西必須帶得足夠豐富,不然她會慌張。「我不是一個特別有安全感的人,我覺得什麼東西都要帶夠,我就在想,會用到什麼,一直在想。」陳建斌笑她是「酒店控」。當酒店裡的所有物品都有序地擺放在應擺放的位置,東西規整地躺在行李箱裡,她才能安心坐下來看書和電影。

蔣勤勤在《魯豫有約》裡回憶和丈夫陳建斌確定戀愛關係的場景。「我再也不想像現在這樣了,無休止的工作,不安定的生活,」她當時問陳建斌,「你能給我安定的生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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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三重奏》裡的蔣勤勤、陳建斌夫婦 圖源豆瓣電影

談話

拍攝雜誌封面的那個下午,當我們提出採訪陳建斌的請求時,結束工作的蔣勤勤問:「那我可不可以旁聽?」旁聽得到了準允。那是一次略顯特別的採訪,我們落座後,佈局呈現三角形。採訪的過程中,蔣勤勤時不時從座位上站起,繞到陳建斌的身後,充滿意味地看著他的背影。

談話從最近的一次旅行聊起。一家人決定去「長城腳下的公社」——這個酒店就在京郊,距離他們只需車程一個半小時,他們打算住一週。臨近出發,蔣勤勤收拾出的箱子兩輛車都裝不下,行李的內容細緻到如指甲刀這樣的小物件。回憶起這個場面,陳建斌把雙手抱在頭上,說:「我說這是要幹嘛,跟搬家一樣,作為和她結婚十多年的人,我都崩潰了。」那次旅行,他只帶了一個揹包,裝著換洗的內褲和幾件背心。

「但是你不可否認的是,因為我帶得很充分,我們在那兒過得很愜意。」蔣勤勤忍不住接了一句。

陳建斌去北戴河拍戲,想帶上蔣勤勤出門放鬆幾天,她拋給他一堆需要考慮的問題,孩子還太小了吧?他要打疫苗了怎麼辦?「在家裡有老人小孩,她就被那個氛圍所束縛住,自覺地演一個媽媽,演一個賢妻良母,人設一來,她就不會順從本意,這就不行了。」陳建斌說。他將身子半靠在椅背上,把玩著桌上的電子煙。

陳建斌常暢想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在蔣老師這兒永遠不可能做到」。一次夜裡,他們正準備入睡,屋外忽然下起了雪,陳建斌提議直接打開門,裹著大棉被,赤腳踏進雪地裡看雪。這個提議撞上了蔣勤勤的遲疑。「她說不行,咱們把衣服穿好,手套、帽子也戴上。」他回憶,「全都準備好了。那都不叫浪漫了。」

也有放鬆的時候。在陳建斌的印象裡,蔣勤勤每次在外拍完戲或做完瑜伽後,回到家是愉悅的,不再那麼緊繃,呈現打開的狀態。「我覺得她對我們(父子)倆特別好,每個人都如沐春風。」然而,這樣的「好」只能「持續一晚上」,第二天她又迴歸到「火爆辣椒」模式。

「其實我也很想放鬆,」蔣勤勤打斷了他,她站起身,轉向記者,「但是你上有老,下有小,不可能做到那麼瀟灑。為什麼每次我出去拍戲,完全就是我了呢?因為我管不到了,我離你們十萬八千里,我從那個生活當中完全抽離了,自己過得無比地暢快。但是當你回到生活狀態的時候,我覺得我沒法放鬆。」

當《人物》記者追問「會不會因為想要放鬆而有意識地多創造工作機會」時,她搖搖頭,「那就意味著我媽媽要做多一點,我的家人要做多一點。」

是兩個人的觀念存在分歧嗎?「我覺得是對生活的認知(不同)。」這是陳建斌的回答。這個答案被蔣勤勤迅速反駁,「這不是認知的問題,是現實。」

這是一根互相拉扯的麻繩,一頭是陳建斌拖著形而上的認知,另一頭的蔣勤勤將這根麻繩拽向現實的地面。參加完那次綜藝,陳建斌才學會蒸米飯,而在這之前,他炒雞蛋都會帶著雞蛋殼。

《幸福三重奏》裡曾上演過兩人之間的一次抗衡。一次,蔣勤勤和陳建斌準備去書店,出門前,蔣勤勤堅持把家裡打掃了一遍,臨走時找墨鏡耽誤了時間,又為了是否關門窗的事情爭執了起來。

「我已經很快了,東西都是我在收,你在那兒有什麼可較勁的呢?」進入車後,蔣勤勤說。兩個人在車裡沉默了一會兒,她抽泣了起來。那是她唯一一次在節目裡失控,極罕見地暴露了崩潰和脆弱。這場風波和節目中兩人的其他細小的爭執一樣,被陳建斌的認錯和蔣勤勤的沉默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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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三重奏》裡的蔣勤勤、陳建斌夫婦 圖源豆瓣電影

不是不會疲憊,蔣勤勤承認,將所有事情擔在身上很耗神,她只是不會抱怨,抱怨之後會更累,會讓人發瘋。「因為我是家裡唯一有這個能力來做這個事情的人,那就我來做。」

「你有這個能力沒有錯,但是有些時候你也要知道怎麼放棄這個能力。」坐在桌子對面的陳建斌指了指腦袋。他長年有偏頭痛,一年大概有30

天無法工作,偏頭痛發作時,他會逼著自己什麼都別幹,「雖然我痛恨這個病,但是有時候它強迫我停下來,把所有東西都排除掉,關照自己的內心。」說完,他望向蔣勤勤的位置,「我覺得她表演上只差一步,就是忘掉她自己。」

「真的很難,太難了。」蔣勤勤邊搖頭邊把頭垂了下去。在兩天後的第二次採訪中,她提到了困難的所在:「藝術家都是要有犧牲的,你看到一個光鮮亮麗的女演員,她的背後肯定是有家人的犧牲。」她羨慕且崇拜國外的頂尖女演員,例如凱特 · 布蘭切特、伊莎貝爾 · 於佩爾和梅麗爾 · 斯特里普,她們的年齡都在50歲以上,不論是表演還是生活,都自在瀟灑。

生活中太多的牽絆劃開了蔣勤勤和一個更理想的女演員之間的鴻溝。陳建斌認為,44歲的蔣勤勤應該在生活中先做到這種灑脫,「如果你去哪兒都要收拾兩車東西才能走,那麼到拍戲的時候,你的身後就跟著這兩車東西。也許是精神上的。你很難將它們剝離開,你怎麼可能啪地一下變布蘭切特、斯特里普了?」

晚上10點以後,家裡老人和孩子都睡了,這對夫婦才有獨處的時間。夾在兩輩之間,他們聊孩子,聊父母,偶爾聊電影和表演。「在專業上,現在好比跳高,」陳建斌比了一個跳高的手勢,「我認為我和蔣老師,面臨的都是這個階段,這個毫釐非常難跨越,必須要做出特別大的犧牲,我覺得才有可能做到。」

談話在這裡結束了,沒有人繼續討論「特別大的犧牲」具體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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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籠袖一字領絨面長裙

金屬搭扣黑色腰帶均為ETRO

最好的時刻

家庭和年歲的增長在鬆動蔣勤勤那根緊繃的弦,生活的瑣碎在消耗她的同時也回贈了一些禮物。變化是在2006年發生的。那一年,她和陳建斌結婚,組建了一個三口之家。周圍的人都察覺到蔣勤勤變得愛笑了。那時,記者王江月帶著攝影師去給她拍封面,蔣勤勤臉上一直掛著笑容,這回是攝影師提醒她:「別笑,冷一點。」

陳建斌是第一支治癒劑,他把浪漫和日常雜糅在一起,「擰巴」的蔣勤勤在生活中慢慢舒展開來。和陳建斌結婚前,蔣勤勤發短信問他:「你在幹什麼呢?」陳建斌沒來由地回她:「我看到了麥子,麥子的長勢很好。」《幸福三重奏》裡,陳建斌帶蔣勤勤出門看星星,陳建斌指著上空,說:「你看到上面有一塊雲了沒有?天是黑的,」兩人異口同聲地接了一句:「但云是白的。」

孩子「老虎」和「鏘鏘」的前後出生,不受控的孩子隨時隨地發生各種狀況,衝破了她的秩序。熱水杯放到桌子上,桌面會有白色的熱氣蒸出來的水痕。蔣勤勤不能忍受,每次都要鋪一層杯墊,不厭其煩地提醒陳建斌一定要墊上。「小孩出生以後,他們才不管這些(規矩)呢,咔地用玩具車(往桌上)那麼一弄,」陳建斌說,「我覺得對她、對小孩、對我都是一種釋放。」

桌子被玩具磕出幾道印,蔣勤勤每天都在琢磨用一盆花或其他傢俱進行遮掩,陳建斌告訴她:「多好啊,這是生活的印記烙在上面,當你看到這些東西后,想起老虎小時候磕磕弄弄的多有意思。」蔣勤勤想了想,被說服了。

大兒子「老虎」今年小升初。他的成長讓蔣勤勤發現了控制的弊端。老虎在做每個決定時,蔣勤勤會先為他做出一套理性化的分析,再將這套分析灌輸給他,為他做選擇。帶來的結果是,老虎開始頻繁地將選擇權交給她:媽媽你看呢?你覺得我要選哪個?不言語時,他也會偷偷觀察蔣勤勤的表情,判斷自己做出的選擇是否讓媽媽滿意。

陳建斌的教育方式讓她看到了另一種可能性。老虎愛玩遊戲機,陳建斌和兒子約定,今年暑假可以讓他肆無忌憚地玩,開學時要將遊戲機收起來。得到許可後,老虎早晨一睜眼就戴著VR眼鏡,坐在沙發前打遊戲,吃完飯後繼續,一直打到晚上。蔣勤勤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問陳建斌:「這能行嗎?」夏天過去,瘋狂玩遊戲的老虎疲了。開學前,他和父母一起,富有儀式感地將遊戲機插頭拔了,再也沒有碰過。

她開始享受失控和隨機應變。以前,面對不專業的演員把臺詞念得磕磕巴巴,她會在心裡犯嘀咕:「想沒想好啊?準備好沒有?到底做沒做功課?」壓著一肚子火來拍戲。現在有了變化,「我想,他來了,就是一個磕磕巴巴的人,那你會怎麼跟他搭戲?生活當中不是什麼都被預設好的,因為我之前有太多的預設,以至於我的戲,缺乏那種生命力。」

導演曹盾見到了那種生命力。拍攝《海上牧雲記》時,有一場她和蘆芳生的對手戲,蔣勤勤本來不需要打他一巴掌,但正式開拍的時候,她演到那兒,突然情緒失控,「啪」地打了蘆芳生一耳光,額上的青筋突起,爆發出一個不被愛的女人的憤怒。

蒋勤勤:强悍地陷入生活

《海上牧雲記》劇照

陳建斌認為蔣勤勤到了「最好的時刻」:「她年輕的時候,有熱情有決心,但是她經驗不足,對生活的理解不足,對角色的認識不足,現在是她最好的時候。」 沉浸在焦慮中時,陳建斌的治療方式是勸她抽離出來,鼓勵她出去工作。

44歲的蔣勤勤仍在等待一個好劇本和好機會。

「我沒有排斥(婆婆媽媽的角色),要去跟年齡抗衡嗎?你還要演少女嗎?不可能吧。只是這個環境給予中年女演員的機會太少。中年女演員演的戲,對應的就是中年女性,但是中年女性多半在這個時候,都處在家庭和職場的核心位置上,她們有多少時間來看電視劇,來看電影?對於投資方來說,這個利益就很薄啊。這就是現實。」她說。

《喬家大院》熱播之後,很多類似的角色都來找她,她卻在風口上把自己逼停,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選擇。這些年,她的接戲頻率逐年降低。劇本的文學性太弱,拒絕。對角色的價值觀不認同,拒絕。故事不真實,拒絕。「當你眼界開闊之後,知道什麼樣的作品是優秀的,你心裡的那個標準便很難輕易降低,也無法做出妥協。」時間對一個母親或妻子來說或許是有限的,她要在「有限的時間」裡,做「性價比最高」的事。

《人物》記者問道:「新的一歲有什麼新的認知和發現?」「我可以放低標準一下嗎?我可以嘗試做一些之前不願意做的事情,去體會一下嗎?」她說。

蔣勤勤和我們聊起她最愛的搖滾歌手萊昂納德 · 科恩的故事。1996年,在北京的一家盜版碟片店裡,她頭一回聽到了科恩為人熟知的《我的秘密生活》。它就像一個富有魔力的黑洞,將她吸了進去。「科恩說,我不是悲觀主義者。悲觀主義者都在等待下雨,我現在已經全身溼透了。哇,這句話更極致。」她驚歎,「居然還有比我更悲觀的人。」

那個有著獨特嗓音的男人,在度過他前三分之二的奇幻人生後,前往南加州的禿山隱居修行,做了五年的和尚。

「他從來沒有為難過自己,他永遠都在做他想要做的事情。他的生活很幸福,妻兒老小很幸福,但是他毅然決然地離家出走,去寺廟出家,重新認識自己,這都是需要勇氣的。他沒有因為利益,或者是生活的窘迫,去違背自己的意願做很多事情。」她說。

記者問,「那種灑脫是你想要的,但是做不到的?」她思索了一會兒,點點頭。

三年前,科恩死訊公佈的那天,蔣勤勤在家裡反覆播放他的CD,在微博上摘錄了科恩吟唱的歌詞:

你一直希望自己勇敢而真實

那麼現在做個深呼吸

用猛烈的孤獨

開始你偉大的歷險 蔣勤勤:強悍地陷入生活

蒋勤勤:强悍地陷入生活

造型師|高鼎

化妝|陳非

頭圖服裝燈籠袖一字領絨面長裙

金屬搭扣黑色腰帶均為ETRO

Montblanc萬寶龍全新寶曦系列晝夜顯示腕錶(34毫米)

蒋勤勤:强悍地陷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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