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6 王維的畫到底好在哪,竟被視作治病“特效藥”?

王維晚年在陝西藍田輞川隱居,購宋之問的藍田山莊,經營輞川別業。他與友人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舊唐書》)。王維言其輞川別業有遊止二十處,兩人各賦二十首五言絕句結成《輞川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的鹿柴,“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竹裡館……“無不入畫,無不有詩。”(元趙孟頫語)


多傳王維畫《輞川圖》於清源寺壁上。唐朱景玄在《唐代名畫錄》中稱《輞川圖》,“山谷幽盤,雲水飛動,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至宋代,《輞川圖》真跡雖已毀成謎,但王維畫名尤盛。宋代《輞川圖》摹本不斷,以郭忠恕臨本最有代表性。此後元代有唐棣、王蒙、趙孟頫、商琦等,明代有仇英、文徵明,清初王原祁等摹本流傳。

如今在輞川可以找到一棵銀杏樹,據傳是王維手植。輞川山莊已不可見,但王維為後世營建了一座言說不盡的精神家園。

王維的畫到底好在哪,竟被視作治病“特效藥”?

▌宋人摹《輞川圖卷》局部

大家都唱“南山南”

王維的輞川莊位於終南山,他在詩中自封“南山翁”。

史籍中,終南山常簡稱作“南山”。姜太公在這裡釣過魚,老子在這裡講過《道德經》,李廣在這裡打過獵,邵平在這裡賣過瓜。“壽比南山”的南山是終南山,“伐薪燒炭南山中”的賣炭翁是終南山人。

史之南山未必都是終南山,終南山之外亦有南山。比如《詩經》,提到南山的詩共十首。毛詩批註就說,齊風裡的南山是齊南山,曹風的南山是曹南山,剩下的才是周南山,也就是終南山。

“種豆南山下”的陶淵明,隱居在廬山,悠然所見的南山應是指廬山。唐代李白、白居易都在廬山隱居過。

陶淵明“南山種豆”,效仿的是漢代楊惲。楊惲位列九卿,後被罷官,隱居故里,因和友人信中有“南山種豆”等句,疑似腹誹朝廷,而被腰斬。楊惲是陝西華陰人,隱居的南山應該是華山。他是司馬遷的外孫,太史公著罷《史記》,把原稿“藏於名山”,說是藏在楊惲的華山家裡。

唐代文人在終南山建別業是風潮。原因很簡單,一是風水好,二是離長安近。王維有詩“北闕獻書寢不報,南山種田時不登”,廟堂在北,山居在南,兩點一線構建了一條唐代文人的“終南捷徑”。那時大家都愛唱“南山南”,不過有人面北謀入世,有人朝南求出世。南山隱居未必意味著逃避,也可以看做一種抵抗的態度。“寧棲野樹林,寧飲澗水流。不用坐粱肉,崎嶇見王侯。”王維在《山居秋暝》中表明的處世姿態,並非常說的風輕雲淡。

長安居不易,南山同樣居不易。杜甫早年本有“故將移住南山邊”的心願,終歸被逐出長安,遂唱“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漢唐之後,政治重心東移,開始“西北望長安”,但是南山仍然是一種精神象徵,延續後世。如清代戴名世,著《南山集》,號南山先生,一生所願,是歸隱修史。未及歸隱,就因南山案發,被殺於市。

王維隱居是吃空餉?

晚年王維隱居山間,說是半官半隱。宋之問為《藍田山莊》做詩,將這種半官半隱稱為“吏隱”:“宦遊非吏隱,心事好幽偏。”

“吏隱”怎麼看都有點像“吃空餉”。唐代真的會為官員“吃空餉”開綠燈?不能簡單畫等號。

一是皇上帶頭。唐玄宗、中宗好宴遊。《全唐詩話》載,“凡天子饗會遊豫,唯宰相、直學士得從……帝有所感,即賦詩,學士皆屬和,當時人所欽慕。”大臣韋嗣立就是好榜樣,他在終南山建有山莊,中宗御駕親臨,與群臣寫詩唱和,開心之餘立封韋嗣立為逍遙公。所以建造別業、吟遊唱和自是上行下效。

二是制度使然。明代胡震亨在《唐音癸籤》說,當時朝廷“法禁頗寬,恩禮從厚”,假期很多,鼓勵“假日經濟”,提倡宴樂,不僅有旬假,還設有所謂三大節,會發過節費。“吃空餉”或許是修帶薪假。

三是情懷需要。白居易有詩《中隱》,說“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似自得亦似自嘲。當官做事不做事,都不耽誤抱著個當隱士的心,時不時感懷一番。美國學者斯蒂芬·歐文研究唐代官員的隱士情結,認為這是當時文人的“角色扮演遊戲”:“詩人可以扮演起一個隱士的臨時角色,這與終生的抉擇劃清了界限。”

王維的畫到底好在哪,竟被視作治病“特效藥”?

▌(明)仇英《輞川十景圖》(局部)

王維的輞川別業,還稱作輞川莊。唐代別業,稱呼繁雜,有莊園、莊田、莊墅、別墅、墅等,稱莊尤多,宋代史學家胡三省就把“別業”一詞註釋為“莊”。唐代是否有類似歐洲的莊園制經濟,眾說不一。但從王維詩文來看,輞川別業有田地果園,亦可耕樵漁讀,並非只是詩人度假休閒的遊園。不論王維是不是在吃空餉,但他絕不是坐吃山空。

王維經營的輞川山莊到底是一處還是兩處,以及王維晚年隱居輞川的時間,學界有爭論。《雲仙雜記》中載王維居豪宅、有潔癖:“王維居輞川,宅宇既廣,山林亦遠,而性好溫潔,地不容浮塵,日有十數掃飾者,使兩童專掌縛帚,而有時不給。”有學者質疑,輞川別業規模有多大?二十個遊止的莊園掃的過來嗎?王維家境不算好。其父早亡,家裡人口不少,家產並不寬裕,營置輞川別業時,王維僅任品秩不高的左補闕,有財力賣這麼大一個莊子嗎?

《輞川圖》上的二十遊止是否可算園林景觀,姑且不論,《輞川圖》對後世園林的影響力是毋庸置疑的。後世建園,都有個“輞川”模板。如清代所建曾園,原址是明代萬曆年間錢岱所築的“小輞川”。清代袁枚在南京建隨園,景點排布參照輞川題名,“以效輞川雲”。康熙年間的大學士明珠在北京西郊建自怡園,園內取二十一景,目的是為了比王維的輞川多一景。

王維是二流畫家?

“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王維信佛,講輪迴,自認上輩子應該是畫畫的。

王維繪畫,成南宗一派始祖,為明代董其昌所認定。董其昌認為,唐代禪宗應分南北二宗,畫壇也是分為南北二宗。北宗以李思訓父子為代表,南宗第一人則是王維,南宗畫即文人畫,“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畫禪室隨筆·卷二》)。

唐代畫論,對王維畫的評價不能說不高,但並沒有達到宋明之高度。張彥遠作《歷代名畫記》,說王維畫“餘曾見破墨山水,筆跡勁爽”,不過又批評“人家所蓄多是右丞指揮,工人布色,原野簇成,遠樹過於樸拙,夏務細巧,翻更失真”。

何謂破墨?清代沈宗騫說:“以淡墨潤濃墨,則晦而鈍;濃墨破淡墨,則鮮而靈。故必先淡而後濃者為得,此即所謂破墨法也。”張大千先生曾言“潑墨易、破墨難”:“予年六十,忽攖目疾,視茫茫矣,不復刻意為工,所作都為減筆破墨。”

唐代朱景玄撰《唐朝名畫錄》,可視為唐代畫壇的“琅琊榜”。該榜單收錄唐代畫家共124人,分“神、妙、能、逸”四品。吳道子是神品上,獨居榜首。王維列妙品上,“故庾右丞宅有壁畫山水兼題記,亦當時之妙。故山水、松石,並居妙上品。”大致來說,王維排在十名開外,二流之列。

王維繪畫在唐代為何被看低了一線?王世襄先生在《中國畫論研究》一書中指出,這是王維畫風與唐代以吳道子為首席的正宗畫派不同之故。“摩詰之破墨畫,必受禪家恬靜思想、水木琴書、高雅生活及文學修養三者之影響而成。不重表面,不重色彩,重在表現內性之作品。於唐代畫壇中,此等作風,定甚孤立,而不能為當時論者所瞭解。”

王維的畫到底好在哪,竟被視作治病“特效藥”?

▌(清)金學堅《 輞川圖》

因詩成名,還是因畫成名?

一個有趣的現象,《舊唐書》說王維因詩成名,“維以詩名盛於開元、天寶間。”《新唐書》說王維是因畫成名。“維工草隸,善畫,名盛於開元、天寶間。”其後內容差不多,就是王維在長安洛陽得到諸如寧王、薛王等貴族豪強的歡迎,“拂席迎之”,“待之如師友”等。

《舊唐書》成書於後晉,《新唐書》編纂於北宋。王維的畫名,從北宋起,《宣和畫譜》載宋御府收藏王維作品126件。宋代重畫,開國之初即設立翰林國畫院。到了徽宗年間,更是對畫人推出一系列優待政策,並以詩句入畫題,選拔畫人。

蘇軾對王維推崇備至,“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是東坡名論。後世對王維畫的評價,大多和蘇軾“詩畫一體”的見解保持一致,如《宣和畫譜》所說:“觀其思致高遠,初未見於丹青,時時詩篇中已自有畫意。”

作為東坡傳人,秦觀以自身經歷,把《輞川圖》推至新高度。在《書輞川圖後》一文中,秦觀說自己得了腸癖之疾,躺在床上看《輞川圖》,“數日,疾良愈”,沒吃藥就好了。清代詩人王士禎在《香祖筆記》中說《輞川圖》簡直是“特效藥”、“保健藥”:“蓋少湘(秦觀字少湘)觀《輞川圖》而疾愈;黃大痴、沈石田、文衡山輩皆工畫而享天年,人謂是‘煙雲供養’,則特健藥,宜矣。”

至元人《琅嬛記》(一說是宋人偽託)故事中,王維的畫技已成神技。《琅嬛記》載,王維曾為岐王畫了一大山石,岐王就是杜甫詩中“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的那個岐王,“信筆塗抹,自有天然之致”,忽然一日,風雨雷電之後,大石飛走了,只留空軸。到了唐憲宗的時候,大約百年之後,高麗使臣進獻了一奇石,石上有王維字印,經過鑑定,字印確實是王維真跡。

《輞川圖》,一如山水相間的輞川山居,今人已無緣得見。時代變遷,對王維詩畫格局的評價會有偏差,但是王維以山水詩畫共建的精神輞川,“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各個時代都能獲得情感共鳴,現世依然。(責編:沈灃)


作者 五柳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