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3 《立春》:理想,多想在平庸的生活里拥抱你

离理想越来越远,这不是悲剧。—顾长卫


这是一部关于六个“自不量力”的年轻人追求梦想的故事:梦想登上国际性舞台但是相貌丑陋的老处女王彩玲、梦想文艺女青年爱情的庸俗小市民周瑜、梦想成为画家但资质平平的黄四宝、梦想婚姻永恒的美貌如花的女邻居、梦想世人接受自己性取向的芭蕾舞老师胡金泉、唯一一个靠欺骗梦想成真的女歌手高贝贝。

这是一部六个年轻人在追爱的路途上被爱折戟的故事:为爱“殉情”的王彩玲、为爱不择手段的周瑜、被爱“失身”的黄四宝、被爱抛弃的女邻居、为爱诈骗的高贝贝、为“爱”入狱的胡金泉。

他们的理想各有不同。周瑜和黄四宝--有现实感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很快找到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通路,回归于自己的真实。女邻居和高贝贝--有理想的现实主义者,她们深堪生活的世俗,面对短暂的不如意,她们不挣扎不纠结,她们就是世俗的生活本身,她们没有选择的困境。

王彩玲和胡金泉,则是执着于理想的唯理想主义者。时代建构了他们的理想和爱情,却又践踏着他们的理想和爱情。他们找不到和这个世界沟通的路径,唯有和这个世界抗争,最后被撕裂、被粉碎、被碾压、再被重构。

生活的理想和理想的生活,时时拷问着每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内心。

《立春》:理想,多想在平庸的生活里拥抱你

01、每个时代都塑造了属于那个时代的理想和爱情,但生活又让这些理想和爱情归于本真

人是有“双重性生存”的存在者,人是肉体与灵魂、 感性与精神、世俗与超越的综合体,人总是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徘徊。

① 被时代建构的理想和爱情

王彩玲每年都会对春风有一次独白: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

时代会遵循一种标准或样板打造人们的观念和行为方式,然后在在不同阶层传播扩散、循环递进,美国社会学家埃利亚斯把这个过程叫做行为的标准化或塑型化。因此,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不是对外部物理世界客观的、忠实的反应,而是根据基因的烙印、过去的经验、当下的物理世界,以及大脑的约束而构建出来的。

歌剧、油画、芭蕾,时代让小城市的人们也能和高尚的艺术发生触手可及的勾连。王彩玲经常自说自话“我一定能唱到巴黎歌剧院去”,这理想让她自带光环。这个时代善于打造这样的光环,也善于打造发现这光环的认知,它吸引了想拜师学艺的周瑜和高贝贝,也吸引了同样自视颇高、自以为孤家寡人的黄四宝和胡金泉。

这个充满理想的时代,也为文艺青年们塑造了理想的爱情。王彩玲被怀才不遇的黄四宝打动,她没想到自己的容貌会对一个热爱艺术的男人有价值。当黄四宝不无遗憾地说出“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可以交流的人,你一走,我真成孤岛了”,她相信这是不甘平庸的灵魂的相遇,就像小说里那个懂六国语言却也去不了莫斯科的姑娘,他们是两个向往高贵的灵魂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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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被生活解构的理想和爱情

生活的残酷就在于,它为每个人打开了一扇看见世界的窗,却又残忍地关闭了通往世界的门。王彩玲有惊为天人的嗓子、却有无法登上舞台的容貌;黄四宝有艺术家的风范气质、却没有成为艺术家的才能;胡金泉有执迷于舞蹈的狂热、却有性别认同的迷失。

王彩玲平庸的相貌,需要一个不平庸的理想去遮掩;黄四宝风流倜傥的外表,需要一个光鲜的理想去匹配;胡金泉难以名状的性取向,需要一个理想欲盖弥彰。

王彩玲为她的理想爱情主动献出了自己的初夜,旋及就发现黄四宝的确如他自己所言“我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挺庸俗的”。她不是黄四宝的理想爱情,她以为的灵魂的相遇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与此同时,她寄托着理想的北京,以各种方式防范着她、阻挡着她,甚至根本不正眼看她。即使她为这理想跪下双膝,她还是被冷冷地丢在了门外。王彩玲悲哀地唱着“上帝为何对我这样残酷无情”,她不明白,是她仰视的这个地方拒绝了她的理想,还是她的理想不属于这个地方。

而她试图逃离的城市,又在她身上打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烙印。她土里土气的名字、她浓重的口音、她乡下年迈的父母,她拼命逃离的这个生活,塑造了她的理想却又不容她的理想栖身,还不断地碾压和撕裂着她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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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理想来自本能、来自经验、来自社会共识、来自想象,它们可能并没有经过理性思考,或者没有基于事实判断,它们未必是对的

理想主义者缺失的不是对理想的执着,而是对理想和生活的清晰认知,他们在灵魂和肉体之间徘徊,自己制造了自己的困境。

①理想原本是被塑造出来的自我控制,却成了理想主义者的自由意志

英国心理学家托马斯·布朗爵士所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可以把贫穷变成富裕,把荒芜变成繁荣,我甚至比阿喀琉斯还要刀枪不入,命运找不到任何一处打击我的地方。

王彩玲用理想装扮了自己,理想越崇高,自己越美丽。她不接受自己的容貌、不接受自己的身材、不接受自己的城市、不接受主动的追求者,她把自己和她认为的崇高挂在一起:巴黎歌剧院、北京、中央歌剧院、托斯卡,她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又一个光环,以她认为最耀眼的方式闪着别样的光茫。

黄四宝几句感慨她就断言“你以后永远不会再碰上像我这么懂你的女人了”。等到因为黄四宝的羞辱自杀未遂,她又对周瑜说:“你知道吗?我为了他放弃了进北京的机会。他一直追我,我被他的勇敢给打动了。我想留下来接受他。等我把决定告诉他的时候,他反过来说他不爱我。”然后又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想和她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周瑜:我宁吃鲜桃一颗,也不要烂杏一筐。

她回绝想跟她假结婚的胡金泉:“我自己都快淹死了,实际上我挺同情你的,你跟世俗生活水火不容,可我不是,我就是不甘平庸,有一天我实在坚持不了了,一咬牙随便找个人嫁了,也就算了,我不是神。”

王彩玲把理想当成了生活本身。她努力向世界展示她以为的最具美感、最绚丽多彩的理想生活,她貌似是自己的主人,貌似以一种审美静观的态度远离生活的喧哗与骚动,仿佛生活就是手中一件尚未完工的艺术品。可是,她越是努力地靠近自己的理想,这个理想就让她看起来愈发的荒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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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理想成了理想主义者扭曲现实和逃离现实的工具

阿尔伯特·加缪在他的散文集《西西弗的神话》里说,“上帝是怀着恶意和不满足的心理进入人世间的”。

周瑜义愤填膺地认为电视台播音员也就是比自己命好,自己当年也曾用一首普希金的诗朗诵打动过所有的考官。黄四宝声称“我迟早也会离开这儿。一看见有人提着包离开这个城市,别管她去哪儿,我都很羡慕”。从北京失意而归的王彩玲向女邻居谎称:“我去北京了,中央歌剧院正调我啦,他们请我去唱《托斯卡》。”

在王彩玲的眼里,小城市的一切都代表庸俗,她刻意制造了和这个城市的隔阂,生怕被这里的平庸同化。她那“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好嗓子是老天爷给她通往高贵的通行证,她俯视着这个城市的一切,她高昂着头颅,她拒绝在这里发生爱情。她给自己虚拟了一个平行的空间--北京,她在两个空间里来回穿行,她想尽一切办法和这个虚拟的空间建立关系,不惜重金托一个骗子买户口。

当一个人无法改变物理世界,也无法改变自己理想的时候,就只好扭曲现实。心理学家说每一个人都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外面的不完美的物理世界,而另一个是我们自己构建出来的心理世界。理想,是王彩玲拒绝平庸的武器,也是她装扮自己的脂粉。她因为理想而艳丽,也借着理想而熠熠生辉。理想成了她的现实,她的现实也剩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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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每一个人必须面对不断选择的挑战,回答自己是谁、代表着什么

黄四宝在众目睽睽之下,揪着还沉浸在美好爱情里的王彩玲大喊:“你不就想跟我干那事吗?咋样?爽吗?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我没办法克制我自己,我更厌恶这种感觉。你让我觉得,你强奸了我。”

胡金泉悲哀地告诉王彩玲“我这么不正常的人,还死皮赖脸的活的”。朋友嘲弄语气和嫌弃的眼神,母亲对儿子羞于见人的态度,都让他厌恶自己。他绝望地以为:“我是很多人心哈儿的一个悬案。 我一直以为,时间长了这个城市会习惯我,但是我发现,我一直像根鱼刺一样,扎在很多人的嗓子里。我真是个怪物,像六指一样。”

自以为老公很爱自己的女邻居,却发现老公携款失踪。想出名的高贝贝向王彩玲哭诉:“我对不起你,我知道我会有报应的,但是出名太难了,唱得好的人多了,咱们又是小地方的,没点儿特殊手段根本出不去。”

谁也无法逃避生活扔给自己的艰难选择,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发问道:“你认为自己在午夜来临之前能溜之大吉吗?”

每个人都在向生活交出他们的答卷。黄四宝以最庸俗的方式堕落成这个城市的一部分,成了过街老鼠般被人追打的婚介所骗子;胡金泉用“强奸”女学员的方式向这个世界告白自己的男人属性;女邻居搬离了让自己“心理阴暗”的家;高贝贝用身患绝症的悲情故事赢得了比赛。每个人都为生活的理想做出了选择。

王彩玲终于看清了“理想”的真相: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理想的自己,也有一个不愿面对的自己。但是生活时时都在等着你来回答,你想成为怎样的自己。你可以选择逃避、可以选择欺骗、可以选择卑鄙,无论怎样的选择,那都是你要面对的真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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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拥有审视、质疑自己理想信念的能力,才能更公平地看待自己、看待世界,在生活的理想和理想的生活之间作出选择

理想信念像隐藏在房间里的大象,自我的审视不是为了呵护混沌的自信心,而是要更清醒和更明智地认识自己,认识生活。

①在理想的信念和世界的本来面貌之间,我们必须作出选择

摆脱了对某个理想信念的情感依赖,才能摆脱某种无意识的身份约束,进而获得一种更独立的思考立场。

胡金泉进了监狱,反而觉得:我在里面挺好的,我这根鱼刺,终于从那些人的嗓子里拔出来了。我踏实了,大家也踏实了,实际上,我挺高兴的。

马克斯·韦伯说:“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我们编织的意义、我们坚信的信念,构建起了我们的精神世界。但是这些理想信念,往往带有强烈的时代烙印。这些理想信念在当时所处的时代可能适用,但放到当下的时代背景下就未必了。

我们是基于感情或本能去认同某个信念,当信念被质疑的时候,我们自己也就像被质疑了。如何超越这种不被认同的恐惧,最有效的办法应该是把理想信念当作普通的观点,用批判性的思维去拆解和评判它。如果发现一个信念经不起考验,那么就放弃。

我们执着的不应该是理想本身,而是应该努力成为一个批判性的思考者,一个更清醒和明智的人。这样一来,无论自己的理想如何被质疑、被否定,我们都不会认为自己这个人被质疑和否定,反而是可以利用这个质疑和否定获得一次思考能力的进化机会。如此一来,我们人生丧失理想信念的恐惧,就变成了可以不断精进的正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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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 选择理想的生活,不是要证明我们的与众不同,而是要实现生活的理想

克尔凯郭尔从个体生存的立场指出人生的真谛就是选择,只有通过选择,才能得到答案,理想的审美和生活的真实之间是没办法依靠辩证的调和来解决的。但是选择什么、如何选择,是个体自己要承担的责任。

人不应该向外寻求理想的生活,不要根据外面的要求判断自己应该选择什么 —— 我们应该向自己的内心寻求,问问自己想要什么。

王彩玲从母亲放鞭炮的快乐里,看到了她忽视的平凡琐碎的幸福。幸福不需要宏大高尚,一个人需要尊重和关照的,正是自身这些算不上什么大事儿的切身感受。只有这些,才能提供给自己独特的个人信息,让自己发现并确定一个真实的自我。

理想主义者总是在审美感性的生活方式与伦理生活方式之间痛苦纠结。王彩玲和胡金泉所钟爱的艺术必须从审美感性起步,但他们又必须回到真实的“生活世界”,一个交织着矛盾困惑、错综复杂的人的世界。

生活的真相往往就那么冷冰冰地、赤裸裸地站在那里,对于我们是否能够认出它漠不关心。但它总是能很快地、用令人焦虑的颤抖、而非令人信服的屈从把虚幻的理想打翻在地,让我们既为自己所拥有的最美妙的东西而庆幸,却又为不得不做出放弃地选择而感到痛苦。

王彩玲终于在跌跌撞撞的生活里看清了自己,她放下了那些精神和理想的“人造”属性,收养了兔唇的女儿小凡,在三代人的天伦之乐里享受着生活的理想。理想不是让我们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而是让我们尽早地发现生活的理想实际是什么。

《立春》:理想,多想在平庸的生活里拥抱你

③人需要在体验中把自己撕碎,在非此即彼的失去中丢掉自己,通过感受真实,选择、重组、再生, 在自由成长中真正成为的自己

王彩玲被黄四宝摧毁了爱情的幻梦,被人品卑劣的周瑜认为条件都不咋地,被胡金泉归于不被世人接受的同类,被高贝贝利用欺骗,这些人一次又一次的抛给王彩玲关于自己是谁的真相。

直到被老公抛弃的女邻居哭诉说“以后连你都不如”,她终于自己揭开了一直试图逃避的生活的不堪:“你能把我当朋友,是因为我比你更不幸。我没你好看,没你年轻,又没有家庭。有我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垫底儿,你会安慰的。不管是谁,她不幸的时候就会跟我同命相怜,我要是幸福,你还会跟我说吗?”

王彩玲终于回归了生活。她抱养了兔唇的女儿,起名叫“小凡”,她靠菜场卖肉挣钱给女儿做了手术。她告诉女儿:雄飞蛾只有短短的几天寻找雌飞蛾,它们只有几个月的生命,一生很快就结束了,人比它们幸福多了。

这个世界,潜移默化地根植给我们每个人理想和爱情的信念,又残忍地肢解和瓦解着我们的理想和信念。没有人替我们选择、替我们承担责任、替我们自由,生活要求我们亲自去探索和寻找这其中的痛苦和美好。

年轻的时候,我们以为理想是通往幸福生活的桥梁,于是满腔热血地带着理想奔向生活,却被粗砺地一再拒绝、一再羞辱、一再嘲弄、一再奚落,直到认清真相:生活就是生活本身,无需过桥,我们原本就在生活。

《立春》:理想,多想在平庸的生活里拥抱你

结语

顾长卫说:“我很喜欢王彩玲这个角色,她就像生活中一道靓丽的彩虹。她很勇敢,她的故事让普通的生活变得更有意思,她的行为能唤醒更多人来实现她的梦想。生活中并非人人都是明星,如果王彩玲长得像明星一样,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王彩玲放下了海市蜃楼般的理想,她和自己和解了。带着女儿来到曾经梦想的北京,享受着和女儿唱着童谣的快乐,她接受了自己的平凡,拥抱了生活的平庸。

理想不是执念,不是遮蔽自身残缺的外衣;理想不是幻想,不是对生活真相的掩映;理想的本质是成长,理想的目标,最终是通向我们真实的自己。

让我们在平庸的生活里拥抱理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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