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我的“老鐵”父親

我的“老鐵”父親


我的“老鐵”父親

父親汪新連,一名鐵道兵。2019年,退役40週年。

是年9月,他曾參與修建的京通鐵路,換梁施工完成,規模為全國同類工程之最。

同月,我大學畢業13年後,如願成為中國鐵建人。

*

一、“鋼鐵”是這樣煉成的

1976年元月,安徽碭山。

父親胸戴大紅花,穿過敲鑼打鼓的歡送人群,乘上新兵專列,經隴海線,過徐州、進大連、到金縣。

從此,成為一名鐵道兵戰士。

“當時不知道鐵道兵是幹什麼的,以為像空軍開飛機、海軍開軍艦一樣,要開火車或者扛槍威武地保護火車、保護鐵路呢。”父親回首過往,感慨萬千,“那一年的兵比較多,碭山縣800多人,紅旗公社就有40多人。”

在位於海邊500米的新兵訓練基地,辦完手續,父親被分到中國人民解放軍鐵道兵9師44團4營17連。

農村出身的父親,部隊的一切,都覺得新鮮:第一次刷牙,第一次疊被子,第一次穿軍裝,第一次知道原來吃飯和上廁所都有時間規定……

新兵訓練從3月開始,踢正步、站軍姿、喊號子。父親白天練習有時跟不上,就晚上一個人去海邊“補課”。

踩在海邊伴有砂礫的道路上,呼吸著潮溼的、鹹冷的空氣,重塑自我、磨鍊意志。

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接下來,就是重複、單調、枯燥。每天,早上唱《走向打靶場》,晚上唱《打靶歸來》……其實,對於年輕的新兵,重複又何嘗不是一種磨礪。

位於東北的金縣,5月冰雪才開始融化,6月仍春寒料峭。6月下旬的一天夜裡12點,全師新兵近千人緊急集合,進行軍訓的最後一項——野外拉練。

山海傍依,風高月黑。各團營迅速集結完畢,戰士荷槍實彈、全副武裝,“背上行裝扛起了槍,雄壯的隊伍浩浩蕩蕩。”

拉練路上,遇到探照燈就迅速躲開隱蔽,遇到照明彈就匍匐臥倒。這種體驗,我相信每個男孩子都想過一把癮,而真正的滋味卻是艱辛的:經過一夜跋涉,他們不知道在哪裡、不知道去哪裡,也不知道走了多遠。

熬過人一天中最疲憊的凌晨三四鍾,東方漸漸露出一線亮色。峰迴路轉,營地出現在眼前,原來他們跑了一個圈。

“打鐵首先自身硬”,經過新兵營的鍛造,他們奔赴“前線”,與鋼軌鐵道展開了近距離的較量。

我的“老鐵”父親

二、以鐵紀打造“鐵軍”

新兵訓練結束,父親“下連隊”了。

乘坐部隊專列,從渤海邊的大連去了科爾沁沙漠草原邊上的通遼,從通遼坐汽車到了東來營部,之後又被分配到餘糧堡連部。他正式進入第二條東北入關鐵路——京通線,參與東來站到西六方站之間約40公里長的“施工戰線”。

餘糧堡不是“剩餘糧倉”,只是普通的公社。19世紀,“闖關東”的先民,在地上掏個洞,上面用樹枝遮擋,半地上半地下的“窩”,當地叫“堡”。

百年流轉,一個個小“堡”發展成村落,名字卻保留了下來:張家窩堡村、小張家窩堡村、尹家窩堡村、佟家窩堡村……

部隊不住“堡”,不住“房”,一座座帳蓬搭建成營房。冬天的科爾沁沙漠滴水成冰,風颳起來如東北虎在嘶吼,裹挾著雞蛋大小的雪片拍打著帳篷。帳篷外面最低溫度-20℃,裡面卻溫暖如春。

“主要靠地火龍取暖。”父親解釋,“地火龍就是帳篷裡的四周,圍了一圈走火的通道,像放倒拐彎的煙囪。”

一個帳篷一個大炕,一般睡8-12個人,每人不足1米。戰友們筆直地躺著,一個貼著一個,像超市碼齊的黃瓜。晚上睡不著時,神侃各人家庭經歷,推心至腹,無所保留。

當時物資匱乏,每人每天伙食1到3毛錢,冬天吃美其名曰的軍備菜,其實就是乾菜、蘿蔔纓子、鹹菜等。而牛羊過冬,靠當地草原的一種乾草。

從秋天開始,牧民就要收割乾草。他們用一種特製的釤刀,安上白蠟杆,扭動腰部、腿部和胳膊,一起配合,旋轉180度,眼前的乾草齊刷刷地倒下。

父親所在連隊與地方搞軍民共建,幫當地村莊蓋了一所學校,村莊為了回饋子弟兵,專門劃出一塊草原,讓部隊收草餵養軍營裡的豬、羊、驢等。

每個班都分配了收草任務。一天傍晚,5班班長打完乾草,讓汽車連駕駛員老鄉幫忙運回來。駕駛員沒有同意,天黑得早,又冷,早早睡了。而這位班長趁老鄉睡著,把汽車“偷”開了出來。但是,他不知道,東北的汽車到了晚上要放掉水箱裡的水,不然第二天不能啟動。

班長開著缺水的車,跑了十來公里,車因缺水燒壞,拋錨路上。20多歲的他,無助導致緊張、害怕,索性把汽車留在原地,自己跑了回來,在忐忑中熬過下半夜。

第二天一早,汽車兵發現“汽車”丟了,如同“戰士丟了槍”,這是重大事故。一層層上報,一隊隊人馬出動,也驚動了小鎮的派出所,軍車丟失——屬於大案。

隨著事態擴大,班長感到矇混不過去了,便交代了事情經過。聽說他要受處分,戰友們都去找首長求情,許多老百姓也去說情。但,軍紀如山,班長最終被記大過處分。

鐵道兵,雖然不是一線作戰部隊,但絕對是一支有著光榮傳統的“鐵軍”。1950年,朱德總司令就曾為鐵道兵題詞——“人民鐵軍”。

我的“老鐵”父親

三、鐵道是鋪向“天堂的梯子”

京通鐵路於1972年10月開工,1980年5月1日交付運營。“1977年鐵軌已經鋪好,我們乾的是配套工程,主要鋪石子、校正鐵軌、信號設施等。”父親回憶到。

築路機平整道路後鋪鐵軌,鐵軌上再鋪石子,隨後用起道機把鐵軌從石子裡抬出,再用洋鎬砸實石子,最後對鐵軌進行校正。上世紀70年代末,鋪軌施工已半機械化,而輔助工程卻還是靠鐵道兵,人工一錘一鎬地敲打出來的。

“比較苦的,是卸石子。”父親說,“一列火車10-15節車廂,每節車廂裝60噸石子,1個班4-6人要在2-3小時內卸完。”

有一次,大雪紛紛,寒風刺骨,因為任務緊急,要求石子必須在2小時內卸完。鐵道兵小夥子們鉚足了勁開始比賽,越幹越有勁,從棉襖脫到夾襖,最後乾脆只穿一件單褂。近2個小時赤膊上陣,雪水、冰水夾雜著汗水,身上熱氣騰騰地冒著煙霧。任務順利完成,連隊為了犒勞士兵,晚上加餐喝了頓難得的辣椒湯。

水土不服、營養不良、拼命勞累、風寒著涼……接下來幾天,很多戰友都病倒了。父親的腸胃出現問題,痢疾越來越重,人越來越蔫,虛脫得抬不起頭了。最後,從部隊診所轉到63野戰軍醫院,調養半月才恢復元氣。

說他們“拼命”,一點都不誇張,生病算是幸運的,有些戰友則長眠於那片草原。

東來站位於東來村,名字源於1946年張東來烈士在此犧牲,也是京通線上因烈士命名的站名之一。

1976年,張東來犧牲30年後的一個夏天中午,沙漠邊緣的更是酷暑難耐,熱浪滾滾,鐵軌更像油鍋裡的油條。

連隊上僅有的“三個姓汪的”,紅旗公社的汪新連,黃樓公社的汪永超和孟莊的汪文燦,三人從東來站收工後,坐著軌道車去餘糧堡吃午飯。

軌道車後面掛著平板車,中間有1米多的縫隙。平板車“平平的”,四面連個扶手或遮擋都沒有,只裝著洋鎬、鐵鍁、起道機等工具。

“汪文燦說他要坐平板車扶工具去”,父親遺憾地回憶,“我勸他,軌道車裡安全,平板車危險,他當時要是聽我的就好了。”

“他說平板車沒遮擋,反而有風更涼快,說著就跳上去了。”大家又熱又疲,暈暈欲睡。車子沒走多遠,突然一個大顛簸,汪文燦被甩了出去,直接掉到兩車中間的縫隙裡。

他一米八的大個子,瞬間就被後面的平板車捲到車底,軋了過去,急剎車也無濟於事,還是停在了十幾米以外。後來,緊急轉到63野戰軍醫院,治療一年多,最終還是沒保住性命。

父親說,汪文燦命運多舛,從小沒母親,跟父兄相依為命,家裡窮沒上過學。汪文燦和父親同班同鄉又同姓,關係自然就近些。父親小學畢業,勉強能寫信,常幫汪文燦往家裡寫信,報外面的世界,報吃、穿、訓練、學習,報平安……

“幫戰友寫信和讀信是常事。”爸爸回憶道,“汪文燦很會過,每月6塊錢的津貼他捨不得花,有時還把積攢的肥皂、牙膏、洗衣粉寄回家。”當時物資匱乏,買東西憑票,牙膏1毛錢一盒,牙刷5分錢一支,肥皂2毛一塊。

“後來幫人寫信,凡寫到在外很好、一切平安、勿掛念之類的話,總是心頭一緊,筆頭顫抖……”父親終生難忘那個熾熱的中午。欣慰的是,汪文燦後來被授予烈士稱號,也不枉那個以烈士命名的“東來站”。

在印尼有一個傳說,窮人得重病,躺在鐵軌上,火車轟隆隆的聲音能把疾病嚇跑——人們相信鐵軌是有靈性的。

後來,父親守護鐵路線,特別是夜晚,從近處的燈光順著鐵路遠遠望去,無數的鐵軌一點點上升,一直鋪到天上,而一個個枕木,恰是讓人拾級而上的木階。

鐵軌就是放倒的天梯,就是通向天堂的路徑。

鐵道兵是和平時期犧牲最多的兵種,資料顯示,39年的存續歷史中,共亡8314人,傷59234人。

在京通線西部的老府等四個火車站附近,就有六處鐵道兵烈士陵園,陵墓164座;成昆線1096公里犧牲2100多人,平均不到500米就犧牲一名鐵道兵;鷹廈鐵路有個僅長158米的“楊樹排隧道”,犧牲40多名鐵道兵……

凡此種種,不忍舉例。

你看那鋪到天邊的鐵軌,你看那風中搖曳的繁花,都是年輕的鐵道兵用青春、鮮血和生命在守護。

我的“老鐵”父親

四、鐵道衛士的“士兵突擊”

一年後。

父親作為班長帶了2個新兵,守護從餘糧堡車站到西六方車站,大約10公里路段。

三人住在鐵路旁的一個大房子裡,一間是大炕、一間廚房、一間堆放工具物品及雜物。屋後是大片大片的草地,他們打井澆地,開荒種菜,除了自足還供應連隊。父親去連隊送菜,拉生活物資,時間長了,還學會了趕毛驢車。

今天,從百度地圖上還能準確查到他們當年房子的位置,父親也仍能脫口而出一串東北特色的村名,“北邊500米是小張家窩堡,南邊穿過鐵路500米是胡家圍子,東邊2公里有個常寶村,西邊2公里靠近鐵路的叫寧家油坊。”

當年,他們修鐵路的施工便道,如今變成國道G111,鐵道兵是名正言順的開路人、拓荒者。

“時間久了,最大的問題是寂寞和無聊。”父親說,“有點像《士兵突擊》的草原五班”,“天蒼蒼,野茫茫,全體班長的墳墓,所有孬兵的天堂!”惰性和不良情緒,像草原的荒草一樣蔓延。實現自我突圍、士兵突擊確實是個大難題。

那段鐵路,一兩天過輛貨車或施工車。父親除看守三間房子、鐵路設施外,還有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巡查鐵軌安全。“兩條鐵軌之間的交接有嚴格要求,不能有一張紙的縫隙。”父親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施工標準。

有一次,一輛貨車從遠處冒著黑煙,緩緩駛來,轟轟隆隆的聲音率先從鐵軌傳來。父親突然發現鋼軌之間有個釘子鬆動了,鐵軌不穩輕則火車脫軌,重則翻車。

千鈞一髮之際,父親迅速揮舞旗子,通知緊急停車。幸運的是,火車停到安全距離之外,避免了一次事故,父親因此獲得連營嘉獎。

其實,往事並不如煙。鐵道兵的青春,都是閃過光的。

1979年12月開始,父親那一批老兵進入準備退伍的日子。

當年2月,對越自衛反擊戰已經打響,有些鐵道兵報名去了前線,能不能順利退伍還是未知數。同時,鐵道兵要撤銷,轉為工人的“小道消息”也在傳播。

戰友楊以麗具有高中文化,已經提幹,身為排長可以留在部隊。他告訴父親,“轉為工人,就有了鐵飯碗。”遺憾的是,楊以麗回家探親的時候,父親退伍的名單從連裡報了上去。

這一次,父親與“鐵飯碗”無緣。

退伍第二年,1981年的秋天,我已出生兩個月。三伯為父親找到一個在鐵路上幹活的機會。

碭山縣位於祖國東西大動脈隴海線上,上世紀80年代隴海線從單線擴展到雙線。修鐵路的隊伍是三局,即現在的中鐵三局集團。

父親剛從鐵道兵退伍,修過鐵路,有經驗、懂技術,被委以技術員。幹了幾個月後,隊伍轉往菏澤修鐵路,負責人要把父親帶走,當鐵路工人。

父親與二伯、三伯商量,考慮到家裡十來畝田地沒人耕種,便沒有同意。

這一次,父親與“鐵飯碗”無分。

我記憶中,小時候去縣城,必須穿過隴海線下的涵洞才能進城。如果恰巧遇到火車通過,父親總能提前早早聽到,我就鬧著讓父親停下自行車,一節節地數火車車廂。很多年後才知道,那些鐵路原來是父親參與修建的,我也差點成為中鐵家屬。

時間一晃,40年過去了。

消息閉塞,人世沉浮。父親退伍後,與大多戰友失去聯繫。他當年帶的兩個新兵,只記得一個是四川的、一個是廣西的。

東來,餘糧堡、小張家窩堡……曾經耳熟能詳的名字,父親40年間也從未回去過,去了也不知道找誰……好在,我如今已成為中國鐵建房地產集團的一員。

漂泊多年的“鐵二代”,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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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李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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