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5 對話陽明先生—讀傳習錄手記(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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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錢德洪曰:)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廖落。既後四方來遊者日進。癸未年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剎,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席,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剎,徙足所到,無非同志遊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嘆曰:“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志,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嘗不跳躍稱快。嘗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遊者雖眾,未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信孚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方,亦自有不同也。”

【譯文】

(錢德洪附註:) 先生初回浙江 紹興時,來拜訪的朋友尚不多。後來,四方來問學的人與日俱增。嘉靖二年(公元1523年),在先生周圍居住的人更多。彷彿在天妃、光相等寺廟中,每間屋子經常是幾十人在一塊吃飯,夜晚沒地方睡覺,大家輪流著就寢,歌聲通宵達旦。在南鎮、禹穴、陽明洞等山中的寺廟裡,不管遠近,只要人能到達的地方,都有求學的人居住。先生每次講學,前後左右的聽眾,經常不少於幾百人。一個月中沒有哪一天不迎來送往。甚至於有人在這裡聽講達一年之多,先生也不能完全記清他們的姓名。每當告別時,先生常感嘆地說:“雖然你們與我分別了,也不會超出天地之間。若我們有著共同的志向,我也可以忘掉你們的容貌了。”學生每次聽講出門時,無不歡呼雀躍。曾聽同門長輩說:“在南京之前,問學的朋友雖不少,但比不上在浙江紹興的多。其中固然因為先生講學的時間久,獲得的信任也就多,但關鍵是先生的學問與日精進,感召學生的機會和開導學生的技巧,自然各有不同。”

【手記】

這一段主要記錄的是先生教學時的盛況,但是這一章中,我自己覺得最有價值的一段反而在最後:“在南京之前,問學的朋友雖不少,但比不上在浙江紹興的多。其中固然因為先生講學的時間久,獲得的信任也就多,但關鍵是先生的學問與日精進,感召學生的機會和開導學生的技巧,自然各有不同”。從這一段就可以明顯看出,先生的學問也是在不斷精進的,換句話說,先生也在一直成長,而且先生不僅是學問上的成長,與學生的溝通方式、開導技巧也在不斷進步。所以,先生既是聖賢,也是凡人,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完美的。而現在有些學說也好、講座也罷,所謂的“學者和專家”們一開始就不遺餘力的立人設,恨不得把自己一開始就打扮成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神仙和上帝,實在令人作嘔。反觀心學,就非常注重下功夫,也只有持續的下功夫才能幫助人成長,這個觀念也打造了我個人“持續是最重要的事”的心中立柱,伴我不斷前行進步。

【原文】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

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只‘博學於文’中事。”

或問“學而不思”二句。

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思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只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實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實思只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譯文】

黃以方(黃直)問:“先生主張‘博學於文是依事去學存此天理,然而,孔子講的‘行有餘力,則以學文’,與先生的見解好象不一致。”

先生說:“《詩》、《書》等六經均是天理的顯現,文字都包含在其中了。對《詩》、《書》等六經進行研究,均是為了學會存此天理,文並非僅表現在事上。有多餘的精力去學文,也是包含在‘博學於文’中間了。”

有人就《論語》中“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請教於先生。

先生說:“這句話也是有針對性而說的。其實,所學的思就是學,學習 有了疑問,就要去思考。‘學而不思’大有人在,他們只是漫無邊際地思考,希望思索出一個道理來,而並非在身心上著實用功以存此天理。把思和學當兩件事來做,就存在‘罔’和‘殆’的弊端。說穿了,思也僅是思他所學的,並非兩回事。”

【手記】

這段是先生對於《論語》相關兩個問題的回答,首先,“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的原文是“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意思是“孔子說:“孩子啊,在家裡要孝順父母,外出要尊敬長輩,謹慎而且守信用,博愛民眾,親近有仁德的人。做到這些以後,還有多餘精力,就用來學習文獻知識”,雖然先生在此做了解釋,認為博學於文和行有餘力則學文不矛盾(都是學習體悟天理的過程),但是我認為這主要是因為學生把文義進行了人為割裂,有斷章取義的嫌疑,畢竟孔子想表達的意思是,人應該先把該做的事情做了,再去看書學文,否則不就成了書呆子了嗎?然而學生就是單抓出來這一句,卻不管這一句的假設情境是什麼,這是不甚合理的。其次,有人就“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請教先生,其實在我看來,學和思之間的關係與知和行之間的關係非常類似,即雖然分成了兩件事,但是本質上卻是結合緊密的一件事,拋棄任何一方面都會如緣木求魚,所以不可偏廢。

【原文】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所;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善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慾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譯文】

先生說:“程、朱主張格物就是格盡天下的事物。天下事物如何能格盡?比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如今你如何去格?草木即便能格,又怎樣讓它來‘誠’自我的意呢?我認為‘格’就是‘正’,‘物’就是‘事’。《大學》中所謂的身,就是指人的耳目口鼻及四肢。若想修身,就要做到:眼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養這個身,功夫怎麼能用在身上呢?心是身的主宰。眼睛雖然能看,但讓眼睛能看到的是心;耳朵雖然能聽,但讓耳朵能聽到的是心;口與四肢雖然能言能動,但讓口與四肢能言能動的是心。所以,要修身,就需到自己心體上去領悟,常保心體的廓然大公,沒有絲毫不中正之處。身的主宰中正了,表現在眼睛上,就會不合於禮的不看;表現在耳朵上,就會不合於禮的不聽;表現在口和四肢上,就會不合於禮的不言不行。這就是《大學》中的‘修身在於正心’。但是,至善是心的本體,心的本體如何會有不善?現在要正心,豈能在本體上用功呢?因此,就必須在心的發動處用功。心的發動,不可能無不善,所以,必須在此處用力,這就是在誠意。若一念發動在好善上,就切實地去好善;一念發動在憎惡上,就切實地去憎惡。意所產生處既然無不誠,那麼,本體如何會有不正的?所以,

要正心就在於誠意。功夫在誠意上方有落實處。但是,誠意的根本表現在致知上。‘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這句話,就正是我心的良知所在。然而,如果知道善,但不遵從這個良知去做,知道不善,但不遵從這個良知不去做,那麼,這個良知被矇蔽了,就不能致知了。我心的良知既然不能完全擴充,即便知道好善,也不能切實去鍾愛,即便知道憎惡,也不能切實地憎恨,又怎能使意誠呢?所以,致知是誠意的根本所在。但是,並非無依靠的致知,它要在實事上格。例如,意在行善上,就在這件事上做,意在除惡上,就在這件事上不去做。除惡,固然是格去不正以歸於正。從善,就是不善的得到糾正了,也是格去不正以歸於正。如此,我心的良知就不被私慾矇蔽,可以到達極限,而意的產生,好善除惡,沒有不誠的了。格物就是誠意工夫切實的下手處。格物若能如此,則人人都可為。《孟子》上所謂的‘人皆可以為堯舜’,其正是這個原因。”

【手記】

這段看似很長,實際上闡述的就四個方面八個字“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對於這八個字,可能一般人並不是很瞭解,但是這八個字後面還有九個字,基本上受過教育的都知道,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總結起來,這十七個字就是儒家倡導的成賢成聖方法論,大多數人知道後面九個字,多是因為嚮往治國平天下,但是卻忽略了修身是最初的步驟,所以問題就來了,如何修身才算是合格?答案是做好格、致、誠、正四門功夫,那麼格致誠正四門功夫是什麼關係?先生在上述文字裡解釋的也很清楚,即修身在於正心、要正心就在於誠意、致知是誠意的根本所在、格物就是誠意工夫切實的下手處,個人認為就是想要修身,首先心要正,什麼叫心正?虛情假意不是心正,誠心誠意才是心正(多說一句,先生對於誠意這門功夫非常非常看重,日常生活中我也覺得誠意是最重要的一部分,畢竟如果心不誠,那還怎麼實誠下功夫,進而在歷經險阻突破自己呢?)。接下來,誠意靠致知來體現,說的多漂亮、心裡想的多好,最終都要落實到實際功夫上才行。最後,要下啥功夫?那麼就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了,理論上身邊每個小事件都是磨礪自己的機會,這每一個小事件都是一物,需要去研究(格),也就是所謂格物。如此一來,格致誠正與修齊治平的功夫次序就聯繫在一起了。

【原文】

先生曰:“眾人只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格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窮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嘆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乃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裡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譯文】

先生說:“世人總認為對格物的闡釋要以朱熹的觀點為標準,他們又何嘗切實運用了朱熹的觀點?我確實真正地引用過。早些年時,我和一位姓錢的朋友探討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現在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量?我指著亭前的竹子,讓他去格。錢友自早到晚去窮格竹子的道理,費神傷力,第三天時,竟過度勞累臥床 不起。當時,我認為他精力不足,自己去窮格,從早到晚仍不理解竹子的理,到了第七天,與錢友一樣而臥床 不起。因而我們共同慨嘆,聖賢是做不成的,主要是沒有聖賢如許大的力量去格物。後來我在貴州龍場呆了三年,深有體會,此時才明白,天下之物本無什麼可格的,格物的功夫只能在自身心上做。我堅信人人都可做聖人,於是就有了一種責任感。此番道理,應該讓各位知曉。”

【手記】

這裡又講了先生格竹的故事,先生早年也按照朱熹的教導,拼命思考過竹子裡面蘊含的大道,但是最終什麼都思考不出來,直到後來被貶至貴州龍場,才認識到大道就在心內,而不在外物。這一點上,我個人的感觸也比較深,例如在做股票投資時,當股價跌到很低估的確定性位置時,有的人十分恐慌,減倉奪路而逃,有的人激進上槓杆,背水一戰,也有人裝死不動。其實無論是什麼樣的應對,股票價值就放在那裡,只是不同投資者的心境不同,應對行為也就完全不一樣,因此當面對這樣的情景時,最重要的是磨鍊出一顆面對波動十分坦然的心,所謂“斜風細雨不須歸”是為上策。


對話陽明先生—讀傳習錄手記(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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