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陳嘉映:哲學是什麼

哲學是什麼?


“哲學”這個概念不可能有一個放在什麼場合都合適的定義,就像“宗教”、“文化”、“品德”這些概念一樣。這並不表明大家不懂這些概念,或理解得不清楚,“跳”這個字出現在任何場合我都明白它的意思,但我無法給“跳”下個定義。


所以,歷史上對哲學有各種各樣的定義並不是很可怪的事兒。而且,這些定義雖不相同,卻也不像有些人設想的那樣五花八門,它們多半都互相聯繫著,有點像同一個迷宮的不同入口。的確,對哲學這樣的概念下定義,主要的用處是提供一個入口,讓人可以踏進一座迷宮。

若問我哲學是什麼?


我會回答,哲學是講道理的科學,講道理學。

這可以看作了解哲學的一個出發點,本文分別講講“講道理”和“科學”這兩個概念。人在各種各樣的場合由於各種各樣的誘因說話,命令、請求、感嘆、講故事、開玩笑,其中一項是講道理。“不許出去”,這是下命令,“別出去,外面冷得很”,這是講道理。講道理一般回答“為什麼”的問題——因為外面冷,所以別出門。

人是一種講道理的動物,只有超級專制的父母才會只命令孩子這樣做那樣做而從不說明理由,只有把人民當做奴隸的政府才會只下命令不講道理。然而,即使我們每次問為什麼都徒然遭到一通訓斥,我們依然會忍不住問為什麼,為什麼給他的多給我的少?為什麼今天讓我向東明天讓我向西?為什麼太陽老是圓的而月亮有圓有缺?

問為什麼,是人的本性,回答為什麼、講道理,也就成了生活中一件通常而又重要的事情。父母哪怕瞎編,也得編個道理出來:不能撒謊,撒了謊鼻子長瘡。同理,很專制的政府也需要一套意識形態,好像它濫捕濫殺還挺有道理,實際上,由於專制政府的許多做法很不自然,所以它需要專門豢養一整批意識形態專家來為自己辯護。

有很多種講道理的方式。一類是為命令和行為提供理由:“別出去”,“為什麼”,“外面冷得很”——因為冷得很所以不要出門。我們似乎還可以接著問:“天為什麼冷”,“因為起風了”,“為什麼起風”等等,這樣的追問沒個頭,但這是另外一種追問了,是對自然因果的追問,不再是為命令和行為提供理由,不屬於狹義的講道理。

我們也許不追問一個原因的原因,而疑問某一個理由何以成為理由,就是說,不問為什麼天冷,而問“為什麼天冷就不出門呀?”——“這麼冷的天出門會凍掉鼻子”這不是向外追溯因果,而是把原來提供的理由(天冷)分解為一個因果(天冷會凍掉鼻子)和一個理由(因為會凍掉鼻子所以不要出門)。這種向內的追問通常不過兩三道我們就無言以對。因果可以無窮追問,理由卻很快有到頭的時候。

陳嘉映:哲學是什麼

陳嘉映:哲學是什麼?


另一類講道理,是從某件具體的事情引申出一個大道理來,蚯蚓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卻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為什麼呢?用心一也。大道理偶一講之,講在妙處,可以讓人豁然開朗,老講大道理,必定讓人不勝其煩,世界上的事物莫不一分為二,數分成正數和負數、整數和分數,人分成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雞蛋分成蛋白和蛋黃,諸如此類。

哲學是講道理的科學,科學研究普遍有效的機制,混在一起,哲學就成了普遍有效的道理,成了大道理。結果人們都把哲學當做講大道理的,當成一堆大道理。其實,道理之為道理的普遍機制全然不同於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理,不僅如此,掌握道理之為道理的機制,恰恰是為了提防某一條有的放矢的道理膨脹成放之四海中任何一海皆無所謂的大道理。

我生性怕聽大道理,所以才入了哲學這一道,可人家聽說我屬哲學專業,寒暄未畢就擺出好多大道理來和我論道,心裡常叫苦不迭。不過如前提示,把哲學當成講大道理,事出有因,既然投了哲學這行,這黑鍋該背也得揹著。

蚯蚓沒有爪牙之利,為什麼能在土裡鑽來鑽去?“用心一也”是一類回答。另一類回答則完全是另一套,談的是環肌、縱肌、剛毛等等。我們可以選些對照詞來標識這是兩類回答:“用心一也”回答為什麼(why)“環肌縱肌”回答怎樣(how),前者講的是人生的道理,後者講的是自然的機制,等等。

這樣小來小去換些說法固然不無小補,但我們終究要直面“`為什麼'和`怎樣'是什麼關係?”“自然在哪裡結束人生在哪裡開始?”這些疑問。研究這些問題屬於哲學的本職工作。

還有一類講道理,不是從具體事例到大道理,而是直接從道理到道理。例如從甲在乙左推出乙在甲右,例如一個人說如果A所以B,今非B所以非A,另一個人可以說他推論錯誤,這些都是在純道理層面上講道理。

講道理是說話的一種形式,取了講道理的形式,不一定真有道理,誰說謊誰鼻子長瘡,所以不能說謊,這說法取了講道理的形式,但其中的所謂道理可能根本不成道理。反過來,不取講道理的形式,絕不意味著講得不合道理。

林妹妹進了榮府,“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房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云云,那是描述,不是在講道理,但講得有條有理。

不僅描述等等需要合乎道理,甚至不講道理也得合乎道理地講,“我是流氓我怕誰”夠不講理的,但這講法本身合乎道理,要麼他怎麼不說“我是小學語文老師我怕誰”哪?“道”和“說話”意思差不多,“道理”和“說話之理”差不多,說話要讓人聽懂,就得在某個層面上講道理,與此相應,講道理的科學也就在某個意義上是說話的科學或語言的科學。

哲學是廣義的邏輯,邏輯或Logik,來自希臘話裡的logos、logein,就是“說話”的意思,“道理”的意思。

道理該分成幾類,講道理和合乎道理的關係如何,不講道理和不是在講道理的關係如何,所有這些都可以研究一番,都是哲學或講道理的科學該去研究的內容,這裡不多說了。

上面解釋了一下“講道理”,下面再說說“講道理的科學”裡的“科學”這個概念。不過,“科學”是個極大的概念,這裡只淺近談談科學和藝術的區別。

“藝術”這個詞最樸素的意思差不多等於辦法、方法。做一件事情有人上來就胡做,我們說,你這樣胡來不行,做事要有個方法。有方式方法,就是有art,有藝術。方法、藝術、性格、道德,所有這些詞,既泛指某一領域,又特指這一領域中正面的、優秀的。

道德研究包括研究不道德的行為,而“有道德”則專指道德優秀,同樣,“藝術”既泛指方式方法,又特指優秀的方式方法。我製作一個椅子,不會做,胡做,做出來歪七扭八,又難看又不結實。一個小木匠來做,他有一套做椅子的方法,做成個正正經經的椅子。公輸班來做,那就是件藝術品了,得收在博物館裡。

當然,公輸班做椅子不是想送給博物館,他就是想做把椅子。從前,藝術不是為博物館服務的,藝術就是把要做的事情做成,做漂亮。這層意思其實我們現在也不陌生,放馬有放馬的藝術,烹調有烹調的藝術,有的人字寫得真藝術,有的人話說得真藝術。

講道理也有藝術不藝術之分,有時候講不好亂講,有時候正正經經講出一番道理來,有的人不止於此,他掌握講道理的藝術,同樣的道理讓他一講就講得那麼娓娓動聽。

掌握了一門藝術,是廣義上的一種“知”,“會編籃子”差不多等於說“知道怎麼編籃子”,而且這種知來得尤為真切。不過,這種親知之外,還有另外一種知識,這兩種不同的知識,有時稱之為知其然和知其所以然。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反過來,講得出做一件事情的道道,不一定就做得好這件事情。據說一個曾培養出游泳世界冠軍的教練本人是隻旱鴨子。

這兩種知識的區別,有時稱為感性知識和理性知識,或理性不及的認知和理性認知,或實踐知識和理論知識。沒有兩個固定的語詞來標識這種區別,我們這裡所說的藝術和科學也算一對。不過須注意,雖然我們傾向於用一對對立語詞來表示這種差別,但實際上“知”的形態不是明確地分成了兩種,而是形成了一連串的等級和過渡。

相對於跳高運動員,跳高教練的知識可說是理論知識,但是在體育運動研究所裡工作的研究人員,比跳高教練的知識又要理論多了。可以設想背摔式的設計者是個癱子,根本跳不起來,他研究人體結構和力學發現了背摔式,後來人們用這種姿勢打破了世界紀錄。

科學是知其所以然的認識。不過說到“科學”,還有系統化的意思。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用episteme來稱謂科學(知識),episteme和後來的scientia,本來也就是“知道”、“認識”之類,但後來專指成系統的知識,以與doxa(零星的偶發的見解)相對。合在一起,我們可以把“科學”理解為知其所以然的系統認識。


問:我想知道人生的意義。

答:用google查過嗎?

我們談了談“講道理”,談了談“科學”,這時再來看歷史上對“哲學”的各種定義,就不難看出它們之間的互相聯繫。這裡放過這個課題,只說說關於中國有沒有哲學的爭論。


中國有沒有哲學?

西學東漸以來,就斷斷續續有這方面的爭論。回答首先得看我們把哲學理解為關於宇宙和人生的基本思考抑或理解為講道理的科學。關於宇宙和人生的基本思考與講道理的科學是有內在聯繫的,本文未及討論,暫時把它們當做兩回事來看待。

中國人當然一直有對宇宙和人生的思考,但我願意把這稱作思想或思辨;若堅持把這叫作“哲學”,就沒什麼要爭論的,因為所有民族當然都有哲學。如果這裡真有個爭點的話,我認為是在爭論中國是否發展出了講道理的科學。

很多人認為中國沒有科學。然而,中國人很早就記錄了行星位置的變化,很早就對日蝕月蝕或無數其他現象提出了“科學的解釋”,那麼,怎能說中國人沒有科學呢?說中國沒有科學,顯然是說沒有發展出牛頓、伽利略那樣的近代科學體系,而不是說中國人從來只有迷信,沒有客觀可靠的知識。

沿著這樣的思路來想,我的大致看法是這樣的:從孔子以後到魏晉,中國曾有一段哲學的繁榮。孔子講了好多重要而深刻的道理,但我不認為孔子建立了一門講道理的科學。孔子講了一套道理,墨子講了一套道理,都是事關華夏文明何去何從的要緊道理,於是大家來琢磨哪套道理是真道理,怎樣就成道理怎樣就不成道理。

在這種環境裡發展出了哲學,典型的像莊子、老子、孟子、後期墨家、荀子,一直到魏晉玄學的辯名析理。魏晉之後,哲學漸漸衰微。後來有道學理學,聽起來像是講道理的科學,實際上不大關心科學。

海德格爾多數時候也是這樣使用“思想”和“哲學”這兩個詞的,所以他說希臘思想到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手裡才成了哲學。只不過他多數時候從消極方面看待這種轉變,這一點我不大同意。

我知道中國在魏晉以後沒什麼哲學這個結論大有商量的餘地,但這裡不再詳述,倒是想提出幾點容易引起誤解之處。

第一點,認識需系統到何種程度才宜稱為“科學”,原無先天的標準,對講道理的藝術進行了一些反省,是不是在進行哲學思考?進行了哲學思考,是不是就有了哲學?心裡記著這一類問題有助於避免流入字面之爭。

第二,說中國沒有哲學,不等於說中國人不講道理,也不意味著中國人講道理講得不好,講得不夠藝術。沒有哲學,單單是說沒有形成講道理的科學。

第三,沒有哲學,不見得是個缺陷。最後這一點,我想多說幾句。

沒有哪個民族沒有技術和藝術,但並非每個民族都有科學。人們曾好問中國為什麼沒發展出近代科學,後來有人指出,問題應當反過來問:西方怎麼就發展出了近代科學?

之所以換個問法,是想提示,沒有科學是常態,沒有什麼東西命定我們發展出科學來。我們可以沒有營養學卻吃得挺富營養,而且味道極佳,這類話已成老生常談。

科學不是必然要有的,也不是必要的。同理,對於講道理來說,講道理的科學並不是必要的。不懂哲學的人可以很會講道理,反過來,哲學家不都是道理講得最好的,就像游泳教練不一定游泳遊得最好。

這就引出一個問題來:哲學有什麼用?

這有時是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但也應記得,也不是事事都要先看有用沒用的。人們現在通常都認為科學很有用,把科學技術叫作第一生產力,其實,西方開始發展近代科學的時候,並不是因為科學有用,也很少用科學有用來為發展科學張本。由科學所支持的技術變成第一生產力是後來的事情。

不必需的東西未見得不重要。沒有近代科學,人類照樣種地蓋房吃喝玩樂,但出現了近代科學,它就要反過來劇烈改變種地蓋房吃喝玩樂的方式。科學,包括講道理的科學,改變了西方人的生存面貌,進而改變了人類的生存面貌。

至於這種改變是福是禍,則筆者不敢專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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