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喜馬拉雅FM許子東的精品課《許子東細讀張愛玲》

說起張愛玲，很多人都知道她是一個天才作家，張愛玲出生於上海的一個沒落貴族家庭。她從小就顯露出天才的一面，12歲時發表了短篇小說《不幸的她》，但較少人知道張愛玲的創作高峰是43到45這兩年（張愛玲1920年出生），因此，她的代表作都是二十三、四歲時寫的，二十五歲以後到三十歲就沒有多少重要的作品。

為什麼25-30歲這個年齡段，張愛玲沒有寫出偉大的作品？

1947年張愛玲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叫《不了情》，之後改寫成短篇小說《多少恨》，期間她跟桑弧也合作電影《太太萬歲》。

在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張愛玲寫了小說《十八春》，在文學史和張愛玲的創作道路上，《十八春》的地位不如她早期的創作。為什麼張愛玲的作品大不如前？

其實這裡面有三個原因。第一是抗戰結束，張愛玲因為跟胡蘭成的關係受到指責，因胡是漢奸而受牽連，心情受到影響。

第二是張愛玲和胡蘭成的感情變異對她的創作也多少有負面影響。張愛玲跟胡蘭成熱戀時候寫的作品，如《桂花蒸 阿小悲秋》、《留情》、《紅玫瑰與白玫瑰》和長篇散文《談音樂》。

我們當然缺乏直接證據，說這些作品在多大程度上受了胡蘭成的影響，但像是用五四運動來形容交響音樂，這種很自覺的表達對五四文藝主流的不滿，這些文學觀和政見跟胡蘭成的立場、觀點，不無相同之處。胡蘭成在一九四五年抗戰一結束就逃來逃去，和張愛玲的關係漸漸斷了，不無負面影響。

第三，從文學史上看，從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這個時期全中國能留下來的重要文學作品不多。混亂的世界催生偉大的作品，但是太混亂，戰爭太迫近了，也不行。

張愛玲在香港的創作轉變

後來張愛玲跑到香港，這是她第二次去香港，香港大學拒絕她重新入學的申請，生活上又有經濟困難，張愛玲靠投稿，參加徵文比賽，翻譯《老人與海》得到美新處的資助，開始進行主題先行，按合約靠資助的寫作模式，寫了兩部政治題材的長篇小說。

對於張愛玲在香港的創作的轉變，海外的評論對於她早期作品《傳奇》、《張看》、《流言》等風格的推崇跟欣賞較一致。但關於她的香港創作，比如李歐梵教授覺得張愛玲離開上海，作品的味道就變了。而身為張迷的王德威，認為張愛玲在香港的作品也有很多好處。

其實，張愛玲這一時期作品的重要性，僅次於早期的《傳奇》和晚年的《小團圓》，換句話說，比45年到52年間的這個階段更重要，它代表一個嚴肅的轉折。

第一，寫作動機變了，很有意的直接揭露社會政治問題；第二，想象讀者變了，主要面對海外讀者，而不是上海小市民；第三，生產機制變了，獲得美新處的資助，甚至是訂合約；第四，題材文風技巧也變了，開始寫不熟悉的農村生活。

這樣突然的創作轉向，顯示了作家的創作潛能，但難度很大，所以傳統張迷們事後來看有些不滿。然而香港的轉折的重要性也體現在這裡，作家試過這些實驗，才領悟自己的使命，發現她只能講她自己的故事，她家庭的故事，男人跟女人的故事，她和上海的故事。從那以後，一旦沒有五斗米折腰的急迫壓力，張愛玲又迴歸自己的本行。

張愛玲在香港的創作為何引起了極大的爭論？

這段創作轉向的問題，後來在學術界引起很大的爭論。2000年，嶺南大學開“張愛玲與中國現代文學史”的國際學術討論會。劉再覆在會上說中國現代作家他最喜歡魯迅、丁玲、蕭紅、張愛玲、李劼人五人，如果五人中再挑兩個，就是魯迅跟張愛玲。他自己進一步對比，覺得還是魯迅偉大。因為這兩人都是天才，可是張愛玲是個夭折的天才。

她在上海寫得那麼好的小說，可到了香港，在美新處的資助下，寫小說卻是文藝為政治服務，寫不熟悉的東西。

夏志清則不同意，他說張愛玲寫得是不怎麼好，但主要是因為經濟壓力；魯迅到後期是出於虛榮心，被捧上了左翼文藝領袖的地位，放棄了自己原來的創作，甚至也放棄了很多政治跟為人的原則，那才是夭折！兩人當場爭論起來，他們雙方都是學界權威，各自代表中國內地跟海外的現代文學研究，而他們爭論恰恰是不同文學史觀的焦點分歧。

其實，我們重讀張愛玲五十年代在香港的寫作，覺得張愛玲的轉向的確付出了藝術代價。相比之下，魯迅後來的散文、雜文，雖然偏離了早期《野草》、《吶喊》的方向，但魯迅沒有浪費他的天才，在歷史上看魯迅的小說了不得，他的散文照樣貢獻巨大。

在《小團圓》的前言，張愛玲說：“我一直認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為了國家主義的制裁，一直無法寫。”有了這次教訓，才有晚年的張愛玲。也許，有一個時間，錢很困難；也許，政治也有很多特別形式的壓力。再偉大的天才，都會碰到這樣的時候。

關於主播：

許子東，香港嶺南大學教授、張愛玲研究專家，潛心研究張愛玲近30年。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UCLA）東亞語言文化系文學碩士，香港大學中文學系哲學博士。

《許子東細讀張愛玲》是許子東教授首次開設音頻節目，選取張愛玲代表作10餘部，通過作品，按時序解讀張愛玲一生的感情與創作變化，探索她的文學史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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