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2 蒲松齡《顏氏》中舊時代的新女性

在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時代,婦女被禁錮在深閨內室,其聰明才智被埋沒,被壓抑,不為人所知。蒲松齡卻通過對生活的仔細觀察和體驗,發現女性在聰明才智方面絲毫不輸於男性,甚至常常還超過了男性,他在《聊齋志異》中塑造了一系列光彩奪目的女性藝術形象,把他對生活的發現與感受公之於世,一方面替有才智的婦女揚眉吐氣,另一方面又對她們在當時的社會和現實生活不能獲得與其才能相匹配的社會地位,不能享受與男子相等的權力而深為惋惜。《顏氏》就是這樣的一篇傑作。

蒲松齡《顏氏》中舊時代的新女性

彭連熙 《歷代才女》

顏氏是一個名士的後代,她從小就很聰明。“父在時嘗教之讀,一過輒記不忘。”她十幾歲便學著父親的樣子吟詩作賦。父親常常既讚賞又遺憾地說:“吾家有女學士,惜不弁耳!”弁(音變)是古代男子戴的一種帽子。父親以她的聰明才智而驕傲,卻遺憾她生為女兒身,不能像戴帽子的男兒一樣通過讀書獲取功名,以建功立業,以光耀門庭。

顏氏後來嫁給一個教書的窮書生某生。某生是個美男子,丰儀秀美且能說會道,結婚後夫妻相親相愛,“魚水甚歡”。但當顏氏看到丈夫的文章後,卻不由得苦笑起來:“文與卿似是兩人,如此,何日可成?”她發現丈夫的文章和他的外貌相比,差別簡直太大了。要像這樣何時才能考中呢?於是她“朝夕勸生研讀,嚴如師友。”日夜勸丈夫刻苦攻讀,像嚴師一樣管教他,像益友一樣幫助他。天剛黑,她就點了燈坐在桌旁讀書,給丈夫做表率,直到鼓打三更才上床休息。過了一年多,丈夫的文章就比以前寫得好多了。“而再試再黜”,就是考了兩次都落榜了。他失意痛苦,想到生活艱難,前途渺茫,不禁“嗷嗷悲泣”,唉聲嘆氣甚至傷心落淚。顏氏見他這樣,訶之曰:“君非丈夫,負此弁耳!使我易髻而冠,青紫直芥視之!”她責罵某生,算不得什麼大丈夫,配不上你頭上那頂帽子!我若要是個男兒身,到科場上求取功名富貴,就像從地上撿一根草那麼容易!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女子的才能被壓抑,被摧殘,“女子無才便是德”是集體認同。但顏氏卻發出了不一樣的聲音,她的才幹膽識遠在其丈夫之上,她所展現出的自信與豪霸之氣令人耳目一新,真為女子揚眉吐氣!

蒲松齡《顏氏》中舊時代的新女性

彭連熙 《歷代才女》

丈夫正心煩意亂,聽妻子口出狂言,氣得眼珠都要鼓起來了,回罵道:“閨中人,身不到場屋,便以功名富貴,似汝廚下汲水炊白粥;若冠加以頂,恐亦猶人耳!”某生雖然是一個在困難和挫折面前只會“嗷嗷悲泣”的闒茸(音踏榮,庸碌無能)男人,但他卻有平常男人對於女子的輕蔑,他斥責妻子:你一個婦道人家,整天窩在家裡知道些什麼?你連考場是什麼樣子都沒有見過,以為求取功名富貴就像在廚房舀水煮飯一樣容易嗎?你若是男人,還不是同別人一樣!丈夫的話,說出了男權社會對於女子的偏見。“閨中人”既規定了女子的生活範圍和方式,也限制了女性的眼界和見識。“閨中人”幾乎可以看作是無能、無才、無用的代名詞。但顏氏卻以實際行動告訴世人,人的才幹與人的頭上是否戴帽子並沒有必然聯繫。巾幗不必不如“弁”。婦女具有與男子相同的才能和品德,有的甚至超過某些男子,因而,她們有足夠的條件以立德、立言、立功。

蒲松齡《顏氏》中舊時代的新女性

彭連熙 《歷代才女》

她笑道:“君勿怒。俟試期,妾請易裝相代。倘落拓如君,當不敢復藐天下士矣。”顏氏決定改裝成男子去應試,並且告訴丈夫:“如果也像你這樣屢考不中,我今後再也不敢蔑視天下讀書男子了。”

後來,她與丈夫以兄弟相稱回到了丈夫的老家,改名化裝以丈夫弟弟的身份參加考試,“會學使案臨,兩人並出。兄又落。弟以冠軍應試,中順天第四;明年成進士;授桐城令,有吏治;尋遷河南道掌印御史,富埒王侯。”學使來考試,兄弟一起去應試,“兄”又落榜,“弟”卻考了頭名;去考舉人,又得了個第四名;第二年,便考中了進士;後來就做了桐城縣的知縣,由於政績突出,不久便被提升為河南道掌印御史,從此富貴得如王侯一樣。此時的顏氏可以說達到了人生的巔峰,她的功名令多少男子難以望其項背。

蒲松齡《顏氏》中舊時代的新女性

彭連熙 《歷代才女》

她以男兒身份“宦跡十年”,後來託病辭官,迴歸故鄉。不久,明朝滅亡了,天下大亂起來,她才告訴她的本家嫂嫂實情:“實相告,我小郎婦也。以男子闒茸,不能自立,負氣自為之。深恐播揚,致天子召問,貽笑海內耳!“告訴嫂嫂,”他“本是她的小叔的妻子,因為丈夫懦弱無能,屢考不中,才負氣這樣去做的。但又怕時間長了走漏消息,招致皇帝詢問,被人恥笑,所以託病辭官回鄉。”嫂不信,脫靴而示之足,…視靴中,則敗絮滿焉。“她讓嫂嫂看自己腳上穿的男式靴子裡填滿了碎棉絮,嫂不禁愕然。

顏氏有文采,在制藝文上超過男人,在科場上連戰告捷;有治國才幹,政績超出男子,在官場上名聲大噪。她女扮男裝,把封建重壓下婦女被壓制的才能充分表現出來,這個女狀元如同代父從軍的女將軍花木蘭,讓人感嘆:誰說女子不如男!從蒲松齡所塑造的顏氏這個才女的形象可以看到,他不僅不認為女子不如男子,甚至常常有超過男子的地方。對婦女有這樣的認識和見解,在以男權為中心的封建時代是難能可貴的。

蒲松齡《顏氏》中舊時代的新女性

彭連熙 《歷代才女》

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三從”“四德”束縛和禁錮了女性的思想和才幹。“三從”即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規定了女性對於男性的依附地位;“四德”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這是男權社會對於女性的生活規範和要求。在封建禮教的重重禁錮下,婦女失掉了做人起碼的權利。源自男尊女卑的集體認同,因而在婦女本身也產生出自輕自賤的觀念,覺得生而為女子,就應該依附於男子,被輕視,被奴役,就是自己的命運。所以,輕視婦女的,不僅是男子,也包括婦女自己,這種現象至今還有遺蹟存在。

對於這種自古以來就存在的輕視婦女的現象,明代的思想家李贄發出了為之鳴不平的呼聲。當時盛行“女子見短,不堪學道”的觀點,認為婦女目光淺,見識短,沒有資格讀書講學,他在《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中對這種偏見進行了有力的駁斥:“故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豈可乎?謂見有長短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子之見盡短,又豈可乎?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他不認為女人的見識就是淺見,人可以分男女,見識並沒有男女之別;見識可以分深淺,但認為男人的見識都深刻,女人的見識都短淺,這怎麼可以呢?倘若是女人的形體,卻有男人的見識,她樂於聽到正論,知道世俗的話不值得聽,樂於學習超脫世俗的佛道,知道俗世不值得留戀,那麼,當今世上的男子見至到她,都該羞愧得流汗,不敢出聲。他早就發現,女子和男子並沒有才智上的差別,批判了男女有別和男尊女卑的偏見,萌芽了男女平等的思想觀念。蒲松齡生活在明末清初,深受此新思潮的洗禮。對婦女的認識與理解已大大不同於傳統的儒家思想,表現在他的作品中,塑造出了像顏氏這樣的可稱為“舊時代的新女性”形象。並在“異史氏曰”中感嘆道:“翁姑受封於新婦,可謂奇矣!然侍御而夫人也者,何時無之!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天下冠儒冠、稱丈夫者,皆愧死矣!”把大男子偉丈夫的氣概和功業賦予女性,針砭儒林士子的懦弱平庸,進而表達了對整個男性世界的批評和否定。

蒲松齡《顏氏》中舊時代的新女性

彭連熙 《歷代才女》

“於是使生承其銜,仍閉門而雌伏矣。而生平不孕,遂出貲購妾。”顏氏最後讓丈夫承襲了自己的官職,自己復歸“閨中人”的身份。由於自己女扮男裝在外做官十年之久,沒有生下孩子,只好自己出錢為丈夫買了一個妾。她對丈夫說:“但凡做大官的人,都買小老婆和丫鬟享用。我做了十年官,還是一個人。你有什麼功德,坐享佳麗?她的丈夫開玩笑說:“面首三十人,請卿自置。“這當然只是一個玩笑。顏氏不會,也根本不可能置面首,而她的丈夫卻心安理得地、名正言順地以傳宗接代的名義納小妾,買丫鬟。顏氏“夫人而侍御”,堪稱女中偉丈夫,她鄙視那些”侍御而夫人“,即表面是達官貴人而實際比弱女子還懦弱無能的男人。但在婚姻家庭中,她依然不能和丈夫享有同樣的權利。

蒲松齡的生花妙筆並沒有停止在顏氏如何以聰明才智為女性揚眉吐氣上,而是進一步描寫顏氏後來把功名讓給了丈夫,自己閉門雌伏,復歸“閨中”。這個結局令人感覺意味深長。其實,在男尊女卑的時代,男女永遠不會真正平等,這就是蒲松齡筆下的歷史真實。

蒲松齡《顏氏》中舊時代的新女性

彭連熙 《歷代才女》

在顏氏身上,寄託著蒲松齡的浪漫想象和理想人格,體現了他不同於傳統的新的女性觀,這是《顏氏》的思想價值和意義所在。但他也不迴避現實的沉重和歷史的真實,使顏氏這個女扮男裝的傳統形象,既閃耀著新思想的光芒,又裹攜著厚重的舊時代的風塵,從而擁有了更豐富、更深刻的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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