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經營報《等深線》記者 程維 江西蓮花縣報道
2019年12月1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公開曝光了“江西省萍鄉市蓮花縣委原書記劉鄉在國家貧困縣脫貧摘帽驗收檢查中弄虛作假等問題”，稱其人為控制抽檢比例、提前規劃迎檢路線、電話查訪確保百分百滿意率、配齊舊用品避免“穿幫”等。
不過，該縣官員要麼對此避而不談，要麼稱中紀委本次抽查是“在脫貧迎檢之前”——雖然並未直接回應上述問題，但該官員稱，儘管如此，該縣仍積極整改。
真相究竟是什麼？
《等深線》（ID：depthpaper）記者12月6至8日連續3天，驅車在該縣實地走訪了幾個省級深度貧困村，以及地圖所指最偏遠的西南角、西側、北側最偏遠的山區，向貧困戶或困難戶面對面、實地瞭解情況。
記者採訪發現，蓮花縣的“迎檢四步法”儘管在形式上已經取消，但仍不乏類似“信息員”的影子。
江西省萍鄉市蓮花縣委原書記劉鄉（左一）2017年10月走訪貧困戶。劉鄉已於2019年1月去職，她學來的“迎檢四步法”，目前被中紀委、國家監察委列為曝光對象。蓮花縣自今年3月起開始整改“迎檢四步法”。 圖片來源：互聯網
“沒有信息員”
“我們沒有信息員。”12月8日，江西省蓮花縣扶貧辦主任劉志強稱，“縣裡也沒有就扶貧迎檢設立專門的信息員。”劉志強稱，但是中紀委、國家監察委出了相關通報，該縣仍然在著力整改。
“真沒有信息員？為什麼記者前兩天在神泉鄉現身後，今天在六市鄉一露面，十幾分鍾後，都會有地方幹部出現，主動向記者介紹脫貧攻堅情況？譬如今天，記者才在六市鄉太山村露面不到20分鐘，你們縣裡相關負責人，鄉里的書記、鄉長，村裡的書記、村長就齊刷刷地趕來介紹情況了？你們是怎麼得到有人來訪的信息的？”記者問道。
“今天只是我們恰好在鄉里檢查工作，聽說你在，就趕過來了。”劉志強說，“你看，你前兩天在神泉鄉，我們就沒在嘛。”
“聽說？聽誰說的？如果沒有信息員，誰給你們通風報信的？”
一位在六市鄉黨委辦公室內一同受訪的基層幹部欠了欠身子，尷尬一笑，答稱：“我們有駐村幹部——出於國家穩定的需要，我們不能麻木不仁啊……”
記者採訪發現，一旦入村採訪，當地幹部往往會在15分鐘至20分鐘趕到現場，並主動介紹脫貧信息。採訪路上，經常會前有車引導，後有車殿後，各相距約60米至100米，保持在視線內，但又絕不打擾。記者所乘車輛停駛或停靠路邊詢問群眾，則前後車均會立即停駛並靠近提供“貼身服務”。
如果換一個角度理解，這算不算是貼身盯防？讓巡視組、調查組或媒體直接向群眾調查實情，或向群眾直接瞭解信息，均遭遇困難。
12月6日，《等深線》記者在該縣南側的山區神泉鄉敬老院附近，私下找到一家貧困戶併入戶採訪，十幾分鍾後走出房間，即有村幹部守在車旁等候，主動向記者介紹該村的脫貧攻堅情況，希望帶記者實地查看幾處貧困戶，並留吃晚飯。
蓮花縣委、縣政府大門。該縣委宣傳部人士稱，分管領導不在，無法接受採訪。該縣委、縣政府的大門沒有衙門作風，這是記者過去近10年來，在進出超過200個縣級以上黨委、政府部門或公檢法部門時，唯一一次未受任何限制或盤問的“自由通行”紀錄。 《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記者找到一位80歲的貧困戶，當時一名中年女性正在與該貧困戶聊天。她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該貧困戶的翻譯。採訪結束後，記者沒有注意到該中年女性提前離開。
幾分鐘後，村幹部趕到。
為避免採訪受到干擾，記者拒絕了該基層幹部的提議。並隨即將主要採訪行動，調整至夜間。如有白天採訪，則採取暗訪方式及守在村口問外出人員的方式，儘量避免驚動村幹部。
有關江西省蓮花縣的“信息員”一說，來自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
12月1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公開曝光《在“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主題教育期間查處的8起典型案例》（以下簡稱“《案例》”），江西省萍鄉市蓮花縣委原書記劉鄉在國家貧困縣脫貧摘帽驗收檢查中弄虛作假等問題在列。
《案例》稱，2018年8月，作為國家貧困縣的蓮花縣組織召開全縣脫貧摘帽攻堅工作推進會，為應對國家脫貧摘帽驗收檢查，劉鄉在會上總結了4條迎檢“過關訣竅”，即人為控制抽檢比例、提前規劃迎檢路線、電話查訪確保百分百滿意率、配齊舊用品避免“穿幫”等，隨後縣委辦公室將此以文件形式印發。
蓮花縣今年3月整改原縣委書記劉鄉主導的“迎檢四步法”的文件。該文件的取消禁止事項中的第一條為：“取消各村為迎檢成立的信息員（帶路員）隊伍。” 文件來源：蓮花縣“扶貧辦”
該縣遂按此應對驗收檢查，全縣每個村都組建了十幾人的信息員隊伍，提前設計好路線，給檢查組人員“帶路”，避免檢查發現問題；為防止檢查前臨時購置新物品造成“穿幫”，提前為已脫貧的部分貧困戶購置家居用品，共計花費153萬餘元。
中紀委的該通報稱，劉鄉還存在其他違紀違法問題。2019年7月，蓮花縣委被責令作出深刻檢查；劉鄉受到黨內嚴重警告、政務降級處分。
其實，早在2019年1月，劉鄉就已經“下課”。繼任者，是該縣原縣委副書記、縣長張運來。
當地媒體報道稱，2019年1月2日，萍鄉市發佈領導幹部任前公示，時任蓮花縣委副書記、縣人民政府縣長的張運來擬任蓮花縣委書記，公示時間從2019年1月3日起至9日止。
據官方微信“蓮花發佈”消息顯示，張運來以縣委書記、縣長的身份分別出席了1月14日召開的蓮花縣第一次黨政聯席會和蓮花縣機構改革動員大會。
官方公開簡歷顯示，2019年1月，張運來任蓮花縣委書記，縣政府黨組書記、縣長。工作分工分別為主持縣委全面工作和主持縣政府全面工作，兼管監察、審計。
劉鄉的去處，是政協萍鄉市委員會提案委員會副主任（正處長級）。本次中央紀委、國家監委曝光劉鄉主導的該迎檢事宜後，其“政務降級處分”究竟會在原有的正處長級別上，下調至副處級、正科級、副科級，還是科員級，暫不詳。
六市鄉山背村，是該縣的省級深度貧困村，也是該縣原縣委書記劉鄉親自帶頭抓的脫貧示範點。現該村已經鋪上了柏油路，居民房屋也多為2層或3層小樓。但有村民向記者反映，因為“要搞新農村”，沒有豬圈了。全村目前的主要收入支撐，是外出打工。 《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四步工作法”
３月６日，江西省萍鄉市委常委會召開擴大會議，這一會議圍繞“從快”“從實”“從嚴”三個方面，就進一步抓好全市脫貧攻堅巡視反饋問題整改工作提出要求、作出部署。
該會議稱，該縣“要聚焦形式主義、官僚主義抓整改，做到作風務實，重點聚焦中央巡視組反饋的作風問題以及指出的蓮花縣存在‘迎檢四步法’問題。”
“我們沒有‘迎檢四步法’這一提法，是中紀委巡視組‘總結’的。”蓮花縣相關負責人稱，中紀委巡視組是2018年11月份前往該縣巡視的。
此事件幾個關鍵時間節點是，2018年8月1日，劉鄉召開全縣脫貧摘帽攻堅工作推進會，會上安排了“迎檢四步法”，並在其後下發含此法的文件。
蓮花縣委宣傳部相關人士今年12月6日稱，分管領導不在，無法接受媒體採訪。記者未能獲得該份含有“迎檢四步法”的文件。
至少2019年1月2日時，劉鄉“下課”，因為此時該縣的新任書記張運來已經開始任前公示了。1月19日，江西省向蓮花縣通報了中紀委巡視組的反饋意見。2月28日，江西省出臺針對該巡視的整改方案；3月3日，萍鄉市出臺針對該巡視的整改方案；3月14日，蓮花縣出臺整改方案。
蓮花縣相關負責人稱，之所以是3月3日，是因為2月份只有28天。
蓮花縣最北端的六市鄉太山村貧困戶王丁文家，左側的2間房屋是當地政府為其修建的。該房屋大致為40平方米。該房屋內的建材還散落在地，未打掃，顯示暫無人居住。王（楊）丁文現外出打工，暫無法聯繫。 《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等深線》記者獲得的蓮花縣3月14日出臺的《縣委辦公室、縣政府辦公室〈關於全面整治迎檢“四步法經驗”等脫貧攻堅中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突出問題的通知〉》（蓮辦字（2019）26號）稱，根據中央第十一巡視組脫貧攻堅專項巡視反饋“某縣委書記在觀摩鄰縣迎檢工作後，總結過關訣竅‘四步法經驗’（人為控制抽檢比例、提前規劃迎檢路線、電話查訪保證百分之百滿意率、配齊舊用品避免穿幫）等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突出問題”，做了10項取消禁止事項、11項整改事項的決定。
列在該取消禁止第一項的即為：“取消各村為迎檢成立的信息員（帶路員）隊伍。”
儘管蓮花縣相關負責人不承認該縣有專門的“迎檢信息員隊伍”，只承認有其他信息員，但“既然中紀委說要取消，我們就取消”。
蓮花縣六市鄉黨委、政府院內的牆上刷有標語。該縣扶貧官員稱：“雖然‘迎檢四步法’的板子不一定打得很準確
蓮花縣的該整改方案，取消及禁止的另9項內容分別是：取消脫貧攻堅戰區化管理制度，取消“包村長”制度，取消脫貧摘帽攻堅指揮部，取消戰區間鄉鎮間交叉檢查，取消“集中扶貧日”，取消電話滿意度調查且今後不再開展任何形式的滿意度調查和第三方模擬評估工作，取消該縣對各行政村的脫貧攻堅專項年度考核，取消第一書記和駐村工作隊員縣級微信日彙報、周小結、月評定製度，取消扶貧幹部使用手機APP打卡考勤制度。
各取消禁止項目所對應的通知或文件，一併取消。
中紀委、國家監察委的該通報沒有披露劉鄉前往學習迎檢經驗的“鄰縣”究竟是哪一個縣。網絡搜查信息顯示，2017年11月30日，《蓮花縣精準脫貧攻堅領導小組（擴大）會暨“百日行動”工作推進會召開》一稿中披露，該“會議介紹了蓮花縣脫貧攻堅學習考察團赴吉安市吉安縣學習脫貧攻堅工作的經驗”。
2017年11月2日，江西省吉安縣成功脫貧摘帽。該縣在蓮花縣東側，兩個縣城之間的直線距離為95公里。
蓮花縣最北端的住戶是75歲的郭家其夫婦，目前仍自己下地耕作。郭家其向記者講述了一些自己目前的生存狀況。在當地縣級、鄉級、村級黨委、政府工作人員聞訊快速趕至現場後，他只說了一句話：“現在的政策很好……”
《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蓮花縣的“迎檢四步法”被中紀委、國家監察委通報，是否意味著蓮花縣在脫貧攻堅中造假？是否意味著蓮花縣本來已經摘掉的貧困縣帽子，又得重新戴回去？
“不會，因為中紀委巡視組的巡視在國家脫貧驗收之前。”蓮花縣撫貧辦主任劉志強說，中紀委巡視組是2018年11月赴該縣巡視的，該縣脫貧省級交叉考核是在2019年1月9日至19日抽到蓮花縣的。
2019年2月20日至25日，國家對蓮花縣的脫貧摘帽正式驗收考核。
2019年4月30日，江西省媒體稱，經江西省政府批覆，包括蓮花縣在內的10個區縣，正式宣佈退出貧困縣。
蓮花縣的賓館內，掛有革命老區值得驕傲的“蓮花一支槍”塑像的照片。幾十年前，毛澤東在此開創並引領中國工農革命軍翻身鬧革命。電視劇《初心》也在此取景拍攝。幾十年後，當地的治理者，因脫貧“迎檢四步法”遭中紀委、國家監察委通報批評。 《等深線》記者 程維 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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