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电影院,至少六月上旬的新片,让人完全提不起兴趣。
在度过一个无聊的周末,被生拉硬拽到公司之后,终于看到一部可以褪去疲劳,打起十二分精神的影片——
《燃烧》
这是一部来自韩国的电影,导演李沧东,刘亚仁、史蒂文·元分别饰演男主和男配,新人全钟瑞担纲女主。
评分方面,《燃烧》在今年戛纳电影节的表现足够出色,场刊3.8(满分4.0)的高分,打破戛纳场刊评分历史记录,最后摘得费比西影评人奖。
在豆瓣,本片也堪称奇况:8.1的评分、6万人标记想看。
然而…盛赞之下,《燃烧》在韩国本地的上映遇冷,票房成绩不佳,李沧东的老乡对他这部新片的评价不乏差评。
批评之声不是毫无来由,有人说它晦涩难懂,有人看的昏昏欲睡,也有人觉得隐喻太过直白…
这到底是一部啥样的电影,才导致观众群严重的两极分化,以至于观看《燃烧》之后完全不同的感受都成了一种现象。
首先,李沧东的《燃烧》,整合了村上春树的短篇故事《烧仓房》和威廉·福克纳的《烧马棚》。
讲的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
(以下内容有剧透,强烈建议看过电影之后阅读)
钟秀(刘亚仁 饰演)服兵役退伍,想当作家却待业在家,他没有固定工作。
一天,钟秀在打散工时偶遇了儿时的邻居惠美(全钟瑞 饰演),多年不见,成年后的她漂亮多了(整过容),却在路边商店做促销员。
惠美以委托钟秀照顾她的猫为由,带他回家并发生肉体关系,之后惠美前往非洲旅行。
不久,惠美从非洲旅行归来,满心欢喜的钟秀前往机场接她,却发现惠美在非洲认识了新朋友Ben(史蒂文·元 饰演)。
自此,钟秀陷入到这个三角恋爱关系里。
面对英俊且富有的Ben,钟秀自卑,但想起惠美他又不甘心。
一次在钟秀家的聚会,Ben告诉钟秀自己有烧塑料大棚的爱好,这次前来聚会其实就是踩点。
钟秀担心家周边的塑料大棚被烧,每天细心观察,最后塑料大棚都在,惠美却消失不见了……
在《燃烧》里,李沧东做了很直白的不同阶层之间的对撞。
以电影开场为例,打散工的钟秀和惠美偶遇的地方,跟国内的商贸城周边无异,两人的生活境遇算的上底层,但不够彻底。
做抽奖促销的惠美,认出了儿时的邻居钟秀,偷偷塞给他一张票,「暗箱操作」的奖品是个塑料玩具手表。
更明显的在后面,惠美带钟秀回家。
惠美居住的出租屋,阴暗狭小,偶有一丝阳光照进来,也是通过观景台的反射光源,按照惠美的话说:运气好才能看到。
钟秀一面等着惠美从非洲归来,一面照料家中农舍,他的父亲因伤人面临牢狱之灾。
前去机场接惠美,钟秀第一次见到了Ben,三人乘坐钟秀的轻型卡车前往小餐厅。
这个时候,李沧东对钟秀的小卡车是有「隐藏」的,并没有给出确切的全景,为的是后面的反差对比。
吃完饭,三人从餐厅出来,钟秀发现自己的
小卡车后面停着一辆保时捷,这是Ben的司机送来的,Ben在一定意义上做到了谦卑,这谦卑对钟秀来说是好是坏另说。接下来,惠美和Ben顺其自然的走到一起,Ben家中的一场聚会把阶层对比推到高处。
在Ben奢华的大房子里,钟秀向惠美询问Ben的年龄,得知仅仅比自己年长六岁的Ben,却拥有如此惊人的社会地位,
钟秀说:
韩国的盖茨比太多了。
他自知,自己跟这种生活无缘。
盖茨比,说的是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指的是不知道具体做什么工作,反正就是有钱,迷一样的男人——Ben。
这些,是阶级的外化表现。
而阶级的内化,是通过对抽象概念的具象化,全盘展现。
惠美曾对钟秀说自己去非洲的原因:
非洲卡拉哈里沙漠里有一个布希族,听说对于布希族来说,有两种饥饿的人:Little hunger和Great hunger。
Little hunger 一般意义上是指肚子饿的人。Great hunger则是为生活意义而饥饿的人,我们为什么活着、人生有何意义—— 终日探寻这种问题的人,布希族认为这种人才是真正饥饿的人。
钟秀和惠美,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Little hunger,他们不是温饱问题,而是解决了温饱,向上很难,又不愿意向下,不想做「被打倒」的人。
而Ben在影片中的表现,较为完整的符合了Great hunger。
这三个人,一个一个说。
-惠美-
她有着无比强烈的进阶欲望。
钟秀和惠美第一次见面后,餐厅里惠美给钟秀表演自己学过的哑剧,她通过无实物表演剥橘子、吃橘子的过程。
剥或吃,前提是拥有一个
「橘子」,惠美显然没有。按照Ben的话说:惠美身无分文。
惠美的妈妈和朋友都说过,惠美深陷巨债,基本上是个卡奴。
橘子,是惠美关于欲望的符号。
跟Ben在一起,多少让她有了「拥抱美好」的假象,悲剧在于,她明白这是假象。
比如那场聚会中,惠美在富人中跳布希族舞蹈,别人看她的样子,像是看小丑一般。
惠美第二次跳布希族的「hunger之舞」,则是和Ben一起在钟秀的农舍小院内,三人抽了大麻,一时兴奋的惠美脱掉上衣,背对晚霞。
这一次意义不同,是她从“Little hunger”引流向上,往“Great hunger”攀爬的过程中,感受到了尊严的丢失。
自我认知的偏差与错位,是她的终极内心困境。
她说想消失的那番话,是对于自我身份认定之后恐慌与逃避的表现。
惠美知道自己不可能靠着Ben扭转生活的不如意,她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花花公子。
绝望的是:仅凭自己,翻身无望。
《燃烧》之于惠美,她是被燃烧者。
-钟秀-
钟秀算不上有强烈的欲望,与其说欲望,不如说是渴望。
那场突如其来的肉体关系,对于惠美,可能有些不甘心的情绪在里面,但惠美之于钟秀,说到底是一次偶然。
越缺少,越渴望,比如照射到惠美房间里的阳光,是通过楼与楼之间的玻璃反射过来的,是幸运抽象的表现。
同样,当他和惠美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交合,红男绿女,干柴烈火时,那个幸运的阳光照了进来,钟秀的幸福被具象化了,因为一次偶然,成了真实的、可感的存在。
她是他迫切需要的,当他心不在焉的观察那一丝反射到房间的阳光,看到的是被「照射」的自己。
惠美前往非洲之后,钟秀因为喂猫前来,数次在惠美房间内自慰。
最开始发现Ben是富人,看到他的保时捷之后,钟秀犹豫了一下。
之后,钟秀还是觉得把惠美的行李从卡车上拿下来比较妥当,而不是争取主动,Ben送惠美回家对钟秀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
处在食物链底端的人(钟秀),向处在食物链顶端的人(Ben)让步,Ben是怎么说的?
“很高兴认识你”
此时的这句话,有没有一种
「很识相」的夸赞?问题是,钟秀渴望的,是Ben不在乎的。
Ben并没有一丝认真对待与惠美之间感情的意思,惠美于他,不过是众多韩国年轻又想上位的万千女孩中普通的一个。
他享受的是乐趣,是过程。
当Ben说自己有
烧塑料大棚的嗜好,并保持着每隔两个月一次的自律,钟秀和Ben此时的对话是错位的。钟秀当时说了一句:我爱着惠美。
看着自己喜欢的人,被不在乎的Ben「糟践」,钟秀的渴望转化为愤怒。
而此时,抛出烧塑料大棚的嗜好之后,《燃烧》这部影片从这里也一分为二。
电影的整个后半部分,惠美消失了,钟秀一边寻找惠美,一边执拗于Ben会烧自己家附近的哪个塑料棚。
钟秀的愤怒在调查惠美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堆叠,最终发生了结尾捅死Ben的一幕。
《燃烧》之于钟秀,是燃烧他人。
-Ben-
Ben这个角色,不是扁平化的存在。
他虽然处在阶级的上层,食物链的顶端,李沧东对Ben的内心临摹同样丰满。
Ben是全方位的Great hunger,他完全不必顾虑物质问题,让他头疼的,是填补精神世界的空虚。
如果说一场富人间的聚会,钟秀和惠美像是参与其中的小丑,Ben则是最想逃离的人,每一次,他都在聚会上哈欠连连。
他无聊。
能让Ben兴奋的,是新鲜感,是「烧一个塑料棚」,是因为惠美而产生一次向钟秀的嫉妒。
他一次一次的更换伴侣,却对钟秀喜欢的作家威廉·福克纳产生了兴趣。
即使知道钟秀拙劣的跟踪,他也选择尽量没有戳破。
对于钟秀,Ben是神秘本身,是迷。
《燃烧》之于Ben,是他的自我「燃烧」。
惠美的消失是迷,Ben有没有杀害惠美,也是迷。
Ben有没有杀害惠美,个人倾向于:应该是杀了。
在第一次聚会时,Ben针对做饭这个话题,说了一些饱含深意的话。
在跟钟秀说到自己烧塑料棚的爱好时,Ben说:
在韩国,塑料棚真的很多,那些又没用又脏乱的碍眼的塑料棚,他们好像都在等着我,把它们烧了呢。
在这里,不管钟秀还是观众,在其后惠美消失,再联想Ben的那句:
“应该是因为太近,所以漏掉了”。
种种迹象,都表明Ben说的塑料棚指代的是韩国社会中的“无用之人”。
对钟秀来说,最有力的证据,恐怕是那个第一次见面时的塑料手表。
第一次前往Ben家中,钟秀曾因为好奇打开他卫生间里的柜子,里面有各式化妆品,其中的一个小抽屉里,凌乱的摆放着各种女性用的首饰。
惠美消失之后,钟秀又一次来到Ben家中,他再次打开抽屉时,里面多了一个塑料手表,正是自己送给惠美的那个。
如果说Ben家里那只猫,被钟秀以惠美养的猫「锅炉」的名字喊过来,是巧合。
那这个手表,无疑在钟秀心里坐实了Ben杀害惠美的佐证。
当钟秀坐在惠美的出租屋内,他思来想去,捋顺了来龙去脉,最终执行了「正义」。
这些,是《燃烧》这部电影里存在的佐证,支撑我个人确定Ben的
「烧塑料棚」是杀人行为的,则来自李沧东早前的作品《薄荷糖》。《薄荷糖》里,那个「被打败的人」金永浩,居住的就是这样一个塑料大棚。
当然,这不足以证明两者之间的必然联系,但是金永浩这个人,无疑符合了Ben口中的“无用的塑料棚”。
那再看《燃烧》里,钟秀家中关于他父亲的照片。
照片的日期,是1980年5月14号,对应的,是韩国现代史著名的“光州事件”。
以照片推断,毫无疑问,钟秀那个有着「愤怒调节障碍」的父亲,跟《薄荷糖》里的金永浩,在同一个时间,以同一种身份,参与了同一个事件。
Ben几乎就要被坐实了杀人行为,但是越看《燃烧》,越联想《薄荷糖》,不确定性也越来越强烈。
李沧东在《燃烧》放映后接受采访时曾说:
没错,在我看来这种愤怒是极其普遍的,与不同的国籍、社会和宗教关系并不大。尤其是在那些年轻人身上。这个世界表面上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但年轻却越来越困惑,越来越无望。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愤怒,且这样一种愤怒究竟是针对谁,最后又发泄在谁身上?在我看来,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你看的越多,越不确定真相。
因为你知道,确定真相那一步,真的很难迈出去。
就像李沧东给出的关键词:愤怒。
钟秀的父亲,有愤怒调节障碍。
钟秀憎恨父亲对愤怒的管理缺失,但是,钟秀本人却是非常容易陷入愤怒情绪的人。
关于愤怒,《十二怒汉》的指代更明确,十二个陪审员,坐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内,讨论那个孩子是不是凶手。
种种证据表明,他很有可能是凶手,大家也一致认为,小孩是有罪的。
只有一个人,8号陪审员,他认为嫌疑人很可能犯罪了,但前提是:很可能是凶手。
很可能是,摘掉很可能,成了8号陪审员最难迈出的一步。
阶级寓言,不是高明的手段,个人最终倾向于,相信李沧东在《薄荷糖》里给出的态度,这也是个人最喜欢的一部李沧东的电影。
《薄荷糖》里的金永浩,是一个被打败的人,打败他的是社会、命运,又不止这些。
通过片段式的逆推,我们发现,金永浩其人注定失败,社会、命运不过是悲剧的华丽命题,当金永浩为他个人的失败戴上枷锁,社会、命运等层面的罪恶才被坐实。
以此来看,《燃烧》同样。
惠美儿时曾掉进枯井,钟秀发现了她,但是除了十五年不见的母亲,所有人包括钟秀在内,都不记得这件事。
这个枯井,完全可以当做钟秀为自己愤怒行为的逻辑自洽,臆想的。
钟秀,或者说包括观众在内,所有对Ben的杀人动机佐证,都是存疑的。
对用影片里的各种“神秘”,李沧东曾说:
“与其说,用电影中神秘的部分去评判世界,我更倾向于努力让观众们去感受神秘本身。”
李沧东和他的电影,有着自己的一套关于韩国的社会学,在《燃烧》里,李沧东抛出了近乎所有的信息,给出了释放愤怒的出口,却没有设置一个8号陪审员。
这是李沧东的留白,但是对于留白的判断,每一个人都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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