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 陳曉卿:紅脣添香的水煮魚

陳曉卿:紅唇添香的水煮魚


去年底,我到了新單位——即將開播的一個紀錄片頻道——上班,其工作的忙碌,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因為幾乎天天夜班,我的飯局生涯戛然而止,原來一起喝酒的那些老男人,每次在網上遇見,都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好在新領導通情達理,每當盒飯擺上來,他都會體貼地安慰我:“開播狀態,開播狀態,非常規運行嘛……元旦開播一切正常了,你照樣可以扮演美食家。”聞聽此言,激動得我趕緊給老六打電話:“彆著急啊,還有一個月,到時候咱們天天喝酒。”老六那邊痴痴地問:“到那時候,咱們週末能一天喝兩頓嗎?”

話說新單位的盒飯質量還是不錯的,一家來自川菜館子,一家來自湘菜館子,葷素搭配那叫科學——吃了不到二十天,便覺得神清氣爽,一上秤,果然掉了整十斤肉。不過再好的盒飯也經不住天天吃,尤其在取消了雙休日的工作狀態下,每週要跟它們見十來次面,不免有些左手摸右手的感覺。遇到飯館生意好,盒飯不僅不能按時,而且明顯粗製濫造。看著無法下嚥的菜,實在忍不住cosplay一下在孟嘗君家撒嬌的馮諼,彈著遙控器唱: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可能是聲兒大了。第二天,後勤的同志從飯館直接端了一盆水煮魚來,辣老五的。這天是平安夜,滿大街小星星一閃一閃,我們照樣夜班。話說水煮魚這東西,講究的是火候,魚走了一里多地,端到辦公室,油已經不燙嘴,魚肉也已然煮出了纖維,老了。一幫年輕人歡天喜地直奔那盆魚,我不禁有些心疼。就著眼前的這盆魚,我開始講魚的掌故,從桂北山區的禾花魚,貴州烏江的鯰魚,四川新津的黃辣丁,講到黃河源頭的鰉魚­……

靠回憶下飯,是電視人自我安慰的方法之一。有一年在大山裡拍片,窮山溝,幾乎每天大蒜就米飯,也其樂融融。晚上睡不著覺,大家就在蚊帳裡吹牛逼,聊北京的飯館。比如今晚的主題是西單,就捋著街道從南往北數,從烤肉宛開始,四川飯店、同春園、玉華臺、天府豆花莊……數到砂鍋居的時候,基本上就吹牛的那位沒睡,其他人都在夢裡糾結呢。

那天水煮魚,辦公室裝修的味道還在,窗子一直沒敢關,小朋友們端著一次性飯盒,聽我講魚故事,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聖誕歌聲。這次我講的是月牙肉的故事。


獨立製片人段錦川和蔣樾,都是大師級的紀錄片前輩,這兩個人有間做紀錄片的工作室,同時又都是發燒級的釣魚愛好者。一般出去拍片,他們攝製組三角架桶裡總是插滿各種長度的釣竿,箱子裡也放著各色釣具,拍片結束一定要去釣場魚,回來一邊編片一邊做魚。但二位是北方血統,從來無法理解魚的美味,永遠把“鮮”歸到“香”的味覺系統裡。所以,做魚的工作一般都交給攝影師陳敏。


宜昌人陳敏,話不多,蔫有準兒,每次做魚吃魚,都不動聲色。有一次,陳敏媳婦來京探班,等陳敏做完魚,忙東忙西坐到桌上,一通亂找,急赤白臉問道:“我的那塊肉呢?”蔣、段二人大惑不解:“哪塊肉?哪塊肉?”陳敏支吾著:“就……那塊……”媳婦在一邊接口道:“我吃啦!”媳婦說的正是那兩塊月牙肉——魚鰓邊最細滑、最鮮嫩的所在。據說從前土匪綁票,都是先餓人質兩天,然後做頓魚,就等著看人質從哪裡下筷子。筷子先夾魚脊背、肉多的地方,肯定是窮人家孩子,放了算了;要是先吃月牙肉,那必須死等贖金,這是富貴人家的香火。


原來有錢人吃魚是有講究的!這個事實深深地刺激到兩位大師,更可悲的是,他倆壓根兒不知道魚腮幫子下面還有這麼兩坨肉。“三年了!幾百條魚,敢情月牙肉都被你小子一個人獨吞了?!”兩個北方佬悲憤到了極點。


故事講到這裡,同事們開始在水煮魚的盆裡上下求索。但水煮魚常用草魚、黑魚,魚頭並不是精華。要吃魚頭,青草鰱鱅四大家魚中,只有鱅魚(俗稱胖頭)和鰱魚長了主持人一樣的大腦袋,月牙肉也最為肥腴,比如湘菜裡的醬椒魚頭或是淮揚菜裡的拆燴鰱魚頭,用的原料就是這兩種魚的,在北京,很多地方吃得到。比如萬柳的“十里槳聲”,號稱是江南船菜,實際上是一南通館子。飯館的當家菜正是拆燴魚頭——既把魚頭燴得酥爛入味,又保持其形狀豐盈飽滿,我說的月牙肉,不用費力便可以完整地離骨而出,顫顫巍巍晶瑩剔透雪白的一牙兒,入口細膩爽滑。

十里槳聲的老闆是個文學青年,也是個紀錄片愛好者,他最崇拜的人,是他的南通老鄉夏駿——當年一部國人盡知的紀錄片的編導。一日酒醺,夏老師給這道魚頭取了一個很文藝的名字——“醉紅唇”,香豔慘了。想起醉紅唇,我忍不住又要給老六打電話:“等開播嘍,咱們先吃頓魚頭吧。”


元旦那天,弄完啟播儀式回到辦公室,善解人意的領導說是要開個小會。“儘管播出了,咱們還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看來,咱們超負荷的非常規狀態還要再延續一段時間……”完了完了,作為一個信用卡用戶,我在老男人那裡一點兒信用都沒了,想到他們鄙視我的眼神,這心碎的,捧出來跟餃子餡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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