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4 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更完整的句式是:我不在家裡,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中文網絡居主流地位的說法是,這句話的版權屬於法國文豪巴爾扎克。

巴爾扎克的確嗜咖啡如命,尤其當他處於寫作狀態時。在國內頗有影響力的茨威格版《巴爾扎克傳》(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7月版,吳小如、程毓徵譯)第八章《黑咖啡》中,作者以“鴉片”“毒藥”“殺人的精靈”來形容傳主對這黑色液體的依賴——

咖啡就是再開動機器使用的黑油;巴爾扎克看它比吃飯睡覺都重。他恨菸草,菸草不能刺激他達到工作所需的強度。對於咖啡,他卻大唱讚歌:“咖啡滑下去到了胃裡,它就把一切推入運轉。思潮猶如大軍中各路縱隊勇往直前。回憶洶湧而來,大旗高擎,將隊伍帶進戰場。輕騎兵奔馳在前。思維的邏輯如炮兵拖著輜重和炮彈隆隆而來。昭晰的觀念作為狙擊手加入決鬥。角色們各著衣冠,稿紙上鋪滿墨跡。戰爭在黑色液體的流注中開始,然後完結,就像真實的戰場包圍在火藥的黑煙中。”

沒有咖啡他就不能工作,至少不能按照這種方式來工作。紙筆之外,他所到之處都要帶上“咖啡機器”,這件不可缺少的裝備,其重要不減於他的桌子和白色袍子。他很少讓旁人準備咖啡,因為旁人不會把這興奮劑的毒藥做得如此濃黑有勁。咖啡就是他的鴉片。因為同一切毒品一樣,咖啡也得愈喝愈濃,如果要它保持效力,他就不得不愈來愈增多地吞食這殺人的精靈,才能跟得上神經上日益增加的負擔。如果說他那五萬杯咖啡(這數字是某一位統計家估計他所飲下的杯數)加速了《人間喜劇》龐大體系的寫作,它們也要對心臟過早的衰弱負責,那心臟本來強得象一口大鐘。拿克加爾大夫,他的終身的朋友與醫生,在他的真正死因問題上提出,“是多年心臟病發作,由於長夜工作和服用——毋寧說是濫用——咖啡而日益嚴重,他為了與人的正常睡眠需要來鬥爭,不得不求助於咖啡。”(茨威格版《巴爾扎克傳》第151-152頁)

創作中的巴爾扎克,咖啡是開動機器的黑油、激發靈感的火石、堪比紙筆的裝備,當然濫用咖啡也是致其死亡的原因。茨威格文中引用統計家的“為寫《人間喜劇》飲下五萬杯咖啡”之說,在漢語世界也流傳甚廣。這為“巴爾扎克: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提供了堅實的數據支撐和敘述背景,中文網絡裡凡稱此言屬於巴爾扎克者,都少不了拿“五萬杯咖啡”來背書。

在茨威格的筆下,巴爾扎克就是一個將咖啡研磨入生命的角色。可令人費解的是,通讀茨威格版的《巴爾扎克傳》,卻找不到這句“巴爾扎克名言”。

我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

《巴爾扎克傳》

搜索另一本比較權威的傳記,即安德烈·莫洛亞版的《巴爾扎克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4月版,艾珉、俞芷倩譯),同樣描繪了一位浸泡在咖啡裡的巴爾扎克,但同樣找不到這句“巴爾扎克名言”。值得注意的是,在莫洛亞版《巴爾扎克傳》的第七章《工作》中,作者以巴爾扎克恩主貝爾尼夫人的視角和口吻寫了一句話——

巴爾扎克不僅僅是支“筆桿”,還是一支非常出色的“筆桿”。幾乎每天,他不是去伏爾泰咖啡館,便是去法蘭西劇院附近的密涅瓦咖啡館與他的夥伴們相聚。(莫洛亞版《巴爾扎克傳》第118頁)

應該說,“他不是去伏爾泰咖啡館,便是去密涅瓦咖啡館”與“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在句式上是接近的,都使用了並列連詞“不…便(就)…”,而且兩個句子都與咖啡館有關。不過仔細推敲兩個句子,還是有明顯區別,後一個句子的邏輯結構要比前一個句子繁複。更重要的是,兩個句子表述時的主語不同,前一句主語是第三人稱的“他”;而後一句因為是“巴爾扎克名言”,所以主語是第一人稱的“我”,也就是“巴爾扎克”。

那巴爾扎克究竟說沒說過這句話呢?

搜索外文網絡,畫風與中文網絡不一樣。查閱一些主要的外文引語網站,如“引語調查者”(Quote Investigator)、“智慧引語”(Brainy Quote)等,巴爾扎克名下均無這句“巴爾扎克名言”。擴大範圍,在包括法文網站的外文網絡中進行搜索,結果同樣是無。就此我們所能得出的結論是,這句“巴爾扎克名言”是一個專屬於中文網絡的傳播現象。相反,在外文網絡中,“我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與另一個人聯繫在一起,他叫彼得·阿爾滕貝格。

阿爾滕貝格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奧地利猶太裔作家,維也納人,原名理查德·英格蘭德。1896年,在他37歲時開始使用“彼得·阿爾滕貝格”的筆名。在《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1年3月版,斯蒂芬·茨威格著,舒昌善等譯,以下簡稱《昨日的世界》)裡,茨威格如此評價自己的猶太同胞:“霍夫曼斯塔爾、阿圖爾·施尼茨勒、貝爾-霍夫曼、彼得·阿爾滕貝格等人使維也納文學達到歐洲的水平,這是格里爾帕策和施蒂弗特所代表的維也納文學從未達到過的。”(《昨日的世界》第26頁)

毫無疑問,阿爾滕貝格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令人驚訝的是,由於波西米亞式的生活方式,阿爾滕貝格的寫作收入竟無法維繫他的日常所需。於是,維也納中央咖啡館便成了他重要的生活舞臺。

維也納中央咖啡館,可謂大名鼎鼎。這家咖啡館1876年開業,在上個世紀初,它是奧地利乃至全歐洲文人墨客們的精神家園,也是政客商賈們的流連之所。時間倒推一個多世紀,你可以在此發現茨威格、弗洛伊德、阿爾弗雷德·波爾加的身影,也能找到埋頭趕稿的托洛茨基、凝神沉思的鐵托和百無聊賴的希特勒。茨威格稱這家咖啡館是“民主俱樂部”,每個人都可以在此享用一杯便宜的咖啡和免費的報紙雜誌,坐上幾小時,寫作、辯論、玩紙牌,接收信件等等。所有人中,與中央咖啡館聯繫最緊密者,自然是才華橫溢又生活窘迫的阿爾滕貝格。

阿爾滕貝格與中央咖啡館的聯繫緊密到什麼程度?他除了睡覺,其餘時間均在此處消磨;他的通訊地址是此處,留言傳呼是此處,待人接客是此處;不消說,他奮筆疾書還是在此處,而他的成名作《地方新聞》亦是在此處擬就。總之,阿爾滕貝格的生活在此處。所以就有人戲言:他不在家裡,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請注意,這句話的主語是第三人稱的“他”,而非第一人稱的“我”。換言之,這種表述明確了一個事實:這句話不是阿爾滕貝格說的,而是別人對阿爾滕貝格生活狀態的描述——他與中央咖啡館“不離不棄”。

這個事實,在外文網絡,尤其是德文網絡中已成定論。有趣的是,當這個事實轉換為漢語表達時卻成了阿爾滕貝格的自我描述:我不在家裡,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

“阿爾滕貝格說過”在中文網絡也有相當的影響力,是僅次於“巴爾扎克名言”的存在。此等訛謬因何產生?恐怕與兩本關於咖啡文化的書有關——

第一本書叫《與畢加索喝咖啡》(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年1月版,吳梅東編)。此書附錄部分,收錄了一篇呂鴻賓寫的文章《一位咖啡迷的咖啡手記》。此文開頭引用了“一位維也納藝術家的自述”:我不在家裡,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與畢加索喝咖啡》裡的這篇文章,雖未點出“維也納藝術家”是誰,卻完成了主語人稱的切換,由“他”變成了“我”。

我不在咖啡馆,就在去咖啡馆的路上

《打開咖啡館的門》

第二本書叫《打開咖啡館的門》(東方出版中心1999年4月版,張耀著)。此書扉二頁,也引用了“一位維也納藝術家的自述”:我不在家裡,就在咖啡館。不在咖啡館,就在去咖啡館的路上。《打開咖啡館的門》也沒有點出“維也納藝術家”是誰,卻在正文第六章《“咖啡中心”——一個世界的支點》中,濃墨重彩地敘述了阿登伯格(阿爾滕貝格)與咖啡中心(中央咖啡館)的不解之緣,甚至還摘錄了阿爾滕貝格所寫的《咖啡館之歌》:

你如果心情憂鬱,不管是為了什麼,就去咖啡館!

深戀的情人失約,你孤獨一人,形影相弔,去咖啡館!

你跋涉太多,靴子破了,去咖啡館!

…… ……(《打開咖啡館的門》第127頁)

看了扉頁上的句子,又讀了正文第六章的描述,將阿爾滕貝格認作“維也納藝術家”,是合乎邏輯的聯想。很遺憾,聯想難成事實。無論阿爾滕貝格與中央咖啡館是多麼不可分割,這句關於咖啡館的名言終究無法掛在他的名下。這是別人對阿爾滕貝格的評價。至於“別人”是誰,現有文獻資料沒有給出答案。言說者或許真是“一位維也納藝術家”,或許只是中央咖啡館裡一位普通的侍者。能解開這個謎的人,是阿爾滕貝格自己。如今,“他”(阿爾滕貝格雕塑)依然坐在維也納中央咖啡館進門的第一張桌子旁,笑迎世界各地前來打卡的文藝小資們。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