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傳奇裡的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處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

——《傾城之戀》

少年時代讀不懂張愛玲,滿眼只是男女間的情怨糾葛。再讀之時已到中年,箇中滋味只能留給自己慢慢體會。

《傾城之戀》講了一對成熟男女之間的傳奇愛情,然而就像白四爺手中“咿咿啞啞的胡琴聲,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從小說開頭就暗示了男女主人公之間的情路終究是蒼涼的,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兩個自私男女之間的“斡旋”,多了幾分算計和現實,到最後傾了一座城成全了他倆,愛與不愛也都不必計較了。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獨具魅力的作家,在我看來,張愛玲小說中的意象描寫稱得上是爐火純青的,無論是色彩、聲音、器物還是自然意象,每一種都有著獨特的隱喻意義,正如黑格爾所說的:

“一方面見出它自己的特性,另一方面顯出了個別事物的更深廣的普遍意義而不只是展示出這些個別事物本身。”

本文就以《傾城之戀》為例,從色彩意象、自然意象和聲音意象出發,與大家分享一下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背後的隱喻意義。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色彩意象

張曉風在《色識》裡說:“顏色,本來理應屬於美術領域,不過,在中國,它也屬於文學。眼前無形無色的時候,單憑紙上幾個字,也可以想見‘月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的山川勝色。”

張愛玲對顏色始終有一種偏愛,她在《談音樂》中是這樣說的:“不知為什麼,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譬如說顏色:夏天房裡下著簾子,龍鬚草席上堆著一疊舊睡衣,摺得很齊整,翠藍青布衫,青綢褲,那翠藍與青在一起有一種森森細細的美,並不一定使人發生什麼聯想,只是在房間的薄暗裡挖空了一塊,悄沒聲地留出這塊地方來給喜悅。我坐在一邊,無心中看到了,也高興了好一會。”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在《傾城之戀》中,張愛玲用了大量的顏色描寫,硃紅的對聯、金色的壽字、紅色的廣告牌、火紅的洋火火苗等等,通過這些色彩描寫,增強了小說的畫面感,渲染了悲涼的氛圍,同時也隱喻了主人公的命運走向。

①白公館的堂屋

張愛玲出生在前清遺老的舊家庭,封建保守的深宅老院經常出現在她的作品中,比如在小說第二章,徐太太來給白家七小姐說媒,她見流蘇一人在老太太房裡落淚,便坐下來安慰一番。流蘇送走徐太太后,想起哥嫂的冷言冷語,心裡一陣刺痛,便獨自走進堂屋。

堂屋裡暗著,只有玻璃格子裡透進的兩方黃色的燈光,朦朧中流蘇看見牆邊堆著一排書箱,“紫檀匣子,刻著綠泥款識”,白家曾是書香門第的望族,然而卻是敗落了的,處處都顯出陳舊、迂腐的樣子,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就像那臺琺琅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

兩旁垂著硃紅對聯,閃著金色壽字團花,一朵花拖住一個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裡,一個個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離著紙老遠。流蘇覺得自己就是對聯上的一個字,虛飄飄的,不落實地。

這硃紅的對聯、金色的壽字,墨黑的大字,三種純色一起出現,造成突兀、強烈的視覺效果,營造了一種滄桑、淒涼的氛圍,尤其是屋內很暗,讓人感覺壓抑,透不過氣,想要逃卻又無路可走。恍惚中流蘇彷彿看到那對聯上的字,一個個都像是浮在半空中,虛飄飄的,不落地,流蘇覺得自己的未來就像那字一樣,沒有著落。

這個家是肯定待不下去的,流蘇整天聽著哥嫂的冷言冷語,現在連母親都不站在她這邊,離開是遲早的事,但是她一個女人,沒念過書,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她能做什麼呢?流蘇想著,有活路,她早就走了。然而,眼下看來,前程一片迷茫。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②香港碼頭

流蘇第一次受徐太太邀請同去香港,在船上服侍了徐太太好幾天,等到船靠了岸,她才有機會到甲板上去看看海景:

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裡,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衝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

此處作者運用了極為誇張又豔麗的顏色,“紅的”、“橘紅的”、“粉紅的”、“綠油油的”,與前文中昏暗、陳舊的白家堂屋正好形成對比。張愛玲擅長運用華麗色彩,映射這世俗世界的“一段傳奇”。“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衝的色素”隱喻著女主人公離奇的結局,誰能想到最後竟然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然而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不可理喻的,什麼是因,什麼是果,有誰說得清呢?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③洋火火苗

流蘇陪七妹去相親那晚回來,四奶奶在陽臺上罵她“豬油蒙了心”,“敗柳殘花”,流蘇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心裡反而顯得非常地鎮靜。

“(流蘇)擦亮了洋火,眼看著它燒過去,火紅的小小三角旗,在它自己的風中搖擺著,移,移到她手指邊,她噗的一聲吹滅了它,只剩下一截紅豔的小旗杆,旗杆也枯萎了,垂下灰白蜷曲的鬼影子。”

柳原請她跳舞的事原本也不是流蘇有意的,但無論如何,她給了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以為她這輩子就完了嗎?早著呢,流蘇嘴角露出一抹淺笑。但是這個家確實是呆不下去了,以後怎麼辦?

顏色是小說中的“視覺化語言”,張愛玲善於以色喻情。流蘇“眼淚閃著光”,但心裡好像有著一杆“火紅的小小三角旗”,柳原就像是在流蘇暗淡的生活中燃起的“一束火花”。流蘇心裡猛地生出一絲希望,說不清,道不明,但細想想,頓時又沒了主意,於是,噗的一聲吹滅了它。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自然意象

在所有的自然意象中,張愛玲寫的最多的是“月亮”。在《傾城之戀》中“月亮”一共出現四次,分別象徵了男女主人公愛情的萌芽、發展、高潮和確定關係的四個階段。

除了“月亮”,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有三次寫到“野火花。”“野火花”是南方的一種喬木,又叫鳳凰木,鳳凰花開,那紅就像燃燒的火焰般燦爛。

①第一次見到野火花是流蘇到香港後的第一晚,她隨徐先生徐太太去香港飯店應酬,柳原來了,跟流蘇跳了一支舞便尋了藉口帶流蘇出來。下車後,他指著汽車道旁鬱郁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

黑夜裡,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慄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燻紅了。

此時的野火花象徵著兩人的愛情漸漸有了苗頭,流蘇心裡的那杆“火紅的小小三角旗”燒成了“一團火”,肆意,熱烈,就像這野火花“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反正這一次流蘇是豁出去了,用一次瘋狂的旅行賭上自己的下半生。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②小說中第二次寫野火花是流蘇第二次到香港那天晚上,在流蘇入住的酒店房間裡,柳原第一次吻了她,小別再見,心中的那團火熱烈得一發不可收拾,“就好像那野火花直燒到身上來”。

③第三次是在停戰後,柳原和流蘇從淺水灣飯店走回家,從前坐車也有說不完的話,現在走了幾十里路,反而無話可說了。偶爾有一句,起了頭,對方便知道了下一句,於是就沒有了繼續往下說的必要。倆人走到海邊:

海灘上佈滿了橫七豎八割裂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淡白的海水汩汩吞吐淡黃的沙。冬季的晴天也是淡漠的藍色。野火花的季節已經過去了。

秋去冬來,滿山的綠裝會退去,再燦爛的花兒也會變得暗淡,然後慢慢凋謝,這已然凋零的野火花隱喻著流蘇和柳原的感情走向,曾經就像那野火花一樣,熱烈地一發不可收拾,但時間久了,終歸是要回歸平淡如水的生活,更何況剛經歷過炮火的人,誰還有心情去談情說愛。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聲音意象

說起音樂,張愛玲曾說過她不大喜歡音樂,“不知為什麼,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而一切的音樂都是悲哀的。”

張愛玲又說:“音樂永遠是離開了它自己到別處去的,到哪裡,似乎誰都不能確定,而且才到就已經過去了,跟著又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我最怕的是凡啞林,水一般地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雖然也蒼涼,到臨了總像著北方人的‘話又說回來了,遠兜遠轉,依然回到人間。’”

小說開頭,流蘇聽著那抑揚頓挫的胡琴聲,恍惚中想起多年前陪母親去看戲,咿咿啞聲至今還在耳邊迴響。然而,那些日子再也回不去了。現在,只有白四爺單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陽臺上,拉著胡琴,給人一種即單調又老套落伍的印象。胡琴聲總共出現了三次:

  1.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過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2. 外面的胡琴繼續拉下去,可是胡琴訴說的是一些遼遠的忠孝節義的故事,不與她相關了。
  3. 胡琴咿咿啞啞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過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小說在萬盞燈火、咿咿啞啞的胡琴聲中拉開帷幕,又在咿咿啞啞、萬盞燈火的夜晚降下帷幕,這種首尾呼應的結構與“遠兜遠轉”的胡琴聲相似,暗示了流蘇與柳原兜兜轉轉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大結局。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除了色彩意象、自然意象和聲音意象,作者還運用了很多器物意象,比如白家的時鐘、流蘇的繡花鞋和月白蟬翼紗旗袍,淺水灣的牆、巴丙頓道的空房子等等。

上海為了“節省天光”,將所有的時鐘都撥快樂一小時,然而白公館裡說:“我們用的是老鍾。”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他們唱歌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這是小說的開頭,作者從白家老屋的“時鐘”寫起,看似在說時間,但又不只是在說時間。這裡的“時鐘”其實指的是整個時代背景,當時正處新舊思想交替的時期,男權至上的舊觀念受到挑戰,女性獨立意識逐漸萌芽。

然而,“白家”還是以前的那個“白家”,封建、保守、自以為是,流蘇的離婚在白家人眼中是離經叛道的,丟人現眼的,也是不被允許的。即使如此,社會進步的洪流是難以抵擋的,迂腐守舊終究會被淘汰,這裡也隱喻著流蘇終究不會老死在白家老宅,她會有一段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讀《傾城之戀》,淺談張愛玲小說中意象符號對人物命運的隱喻意義

結語

張愛玲善於運用多種意象,這也正是《傾城之戀》的最大魅力所在。這些意象就像”調色盤“上不同顏色,在作者的筆下肆意揮舞,時而張揚,時而深邃,還時時透出一股寒意甚濃的冷氣,暗示了主人公註定淒涼的命運。

胡琴咿咿啞啞地拉過來又拉過去,流蘇和柳原的故事結束了,就像傳奇裡的故事,看似圓滿,實際上確是千瘡百孔,就像張愛玲自己說的:“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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