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3 孔二小姐、黃炎培、馬英九:民國顯赫一時的南泉路

孔二小姐、黃炎培、馬英九:民國顯赫一時的南泉路

孔二小姐、黃炎培、馬英九:民國顯赫一時的南泉路

│南泉路29號

一、南泉路上那些“大有來頭”的建築

南泉路29號是我當年在南泉居住的門牌號。這是一條緊鄰南溫泉公園的背街,這個門牌號如今還在不在不得而知。即使還在,也決然不會是當初那幢房子了。整個南泉路的建築,已摧枯拉朽另起爐灶。

南泉路還在,可如今,無論我是走在這條路上,還是路過29號,一抬頭,已是滿眼陌生。

29號俗稱“八一樓”,外面半截一樓一底,我住那半截卻是建在半坡上的平房。淡黃色灰板牆瓦房,完整的木地板、百葉窗,還有一圈一米高的木質護牆板。據我所知,這幢半樓房半平房的小樓,最早是一位抗戰時期的國軍師長的住宅。國軍的人顯然不會給它起名為“八一”,把它叫“八一”,估計是後來又有共軍的軍官住過。

我入住前的房主,就是我所認識的部隊高幹子女,他們是我的學生,其母親我認識,父親卻沒見過。我,至少是29號的第四代居民了。

孔二小姐、黃炎培、馬英九:民國顯赫一時的南泉路

1990年初 作者在南泉路29號(八一樓)

南泉路那一排房子有很多俗稱,我更早一點在南泉路住過的那幢樓,就叫 “白樓”,其規模和建築格局,都比“八一”更勝一籌,估計房主的身份比師長更高。

“白樓” 大門前的石階平臺上有一個很精巧、也很別緻的幕冢,主碑是一根約三米高、形如一隻大鉛筆的石柱,圍有一圈圓形石欄杆,石碑、石欄杆都已長滿青苔,卻完美無損。這是紀念一位年僅14歲,在1927年三三一慘案中殉難的女學生李遠蓉而建的墓地。

住在“白樓”的時候,我每天必經過這裡,印象很深,好後悔沒有在原址為它拍一張照片,因為現在建了新水泥樓房,它已經被移到對面山腳去了。

在 “白樓” 與 “八一” 之間,有一個帶有寬敞壩子、築有圍牆的連體洋樓,是這條街片區的“銀行” 。這麼短一條街就有這麼大一個銀行,可見重慶作為抗戰 “陪都” 的地位之高。

離南泉路約一公里的虎嘯口旁,還有一座規模很大的山林別墅區——孔園,則是孔二小姐的居所,後來成了九龍坡區黨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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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初,從南泉公園看南泉路(左側建築即“銀行”,右側濃蔭掩映處是李遠蓉墓及“白樓”)

南泉路另一幢規模與銀行差不多的樓房叫“清華”,“清華”旁邊還有一座“幼兒園”,這些稱謂多是從抗戰期間延續下來的。

對這 “幼兒園” 我已見慣不驚了,可80年代後期,法國畫家法比恩小姐( 她後來成為法國駐華使館首席文化外交官 )見此非常讚歎。她說:“ 這幢建築很了不得,是中國境內保存下來為數不多的法式建築之一。 ”還指著一大塊因維修拆下來扔掉的屋脊說:“ 這是一件很值錢的文物呀,真的就這樣扔了麼?”

可惜,憑我當時的能力,根本無法保存它,又不思以這種方式來為自己積累財富,只盼望現在有懂行的文化官員對它重視起來。

“八一 ”樓左側緊鄰的,是一幢別緻的宗教建築——福音堂,這是南泉路如今仍保存下來的唯一老建築。正是憑藉它,我才能辨認出南泉路29號故居的位置,因為當年我正與它毗鄰而居。也是80年代,我與川美的幾個學生,在這裡度過了一個難忘的聖誕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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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在南泉路“幼兒園”前(左二法比恩 右二作者)

駐守福音堂的是一位孤老先生,個子較高,面色紅潤,笑容慈祥。他是我的鄰居,所以聽說我們這批青年人要過聖誕節,還對耶穌充滿敬意,特意為我們幾人敞開教堂大門,開了所有吊燈,讓我們在高大寬敞的廳堂自由活動。除了禱告,我們還根據各自的理解,在臺中央十字架前,擺了各種虔誠姿勢拍照,留下一批很有氛圍的照片。那個厚重、高大、精美的金色十字架,令我過目不忘。暗自驚詫這個平時一推開百葉窗就可見、其貌不揚的陳舊教堂,內部何以如此堂皇?

如今方知:這座福音堂之所以能成為唯一保存下來的老建築,是因為它的來頭很大:它是抗戰時專門為方便宋美齡、蔣介石做禮拜之用所建。陪都時期,位於南泉的小泉 “校長官邸”,是蔣介石在渝的四個官邸之一,住校長官邸的蔣氏夫婦,每週的禮拜,就在這裡進行,乃至當時還引來一些金髮碧眼的洋人,不惜車馬勞頓也來此禮拜,以一睹亞洲美人宋美齡風采。

無獨有偶,當年馬英九的父母,輾轉來到大後方重慶,也是在這座教堂舉辦的婚禮——誰也不曾料到,幾十年後,他們的結晶、兒子馬英九會成為臺灣地區最高領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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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這座教堂如今的外裝修太過當代,喪失了它的本來面目和歷史感。

顯然,這條不過200米長的南泉路,若能完整保存下來,不僅當是非常地道的 “民國一條街”,更是非常珍貴的 “陪都一條街”,因為這短短一條街上,住的都是抗戰時期很有歷史故事的人物。有案可查的就有八位,其中包括黃炎培、熊克武及重慶銀行董事長潘昌猷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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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南泉路29號,據說是國軍著名師長曾子唯沂風別墅(南泉工人療養院)的一幢所屬建築,還有人說是另一位師長所建,不甚清楚,但那房子的標準,沒師長這個級別,是建不出來的。

我每年來南泉為父母上墳都必經這條街,目睹這條老街的徹底改頭換面,乃最近兩三年的事,迅雷不及掩耳,剛剛發現我所熟悉的一幢房子突然沒了,後悔還沒有為它拍張照片,不料下一次再見時,連剩餘的也都已夷為平地。始料未及。

二、南泉故人

有朋友曾看過一篇老舍先生寫的他在南泉生活的文章,印象很深的是,老舍描寫的50年前的南泉,竟然與我50年後在南泉生活的感受完全一樣。這是一條被饒舌婦主宰的小街,一個非土著居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是她們興味盎然的素材,經過無限豐富的想象力和節外生枝的隨意加工之後,一夜之間就能誕生一個讓整個南泉竊竊私語的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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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毫無隱私可言——人口不多卻錯綜關聯,與外界只有一條崎嶇的土公路連接,寂寞的本地婦女們,把每一點蛛絲馬跡,津津有味地編成緋聞口口相傳,排遣寂寞,樂此不疲。雖令人厭惡,卻也必然。

公交車一到下午6點就收班,偶爾來訪的朋友匆匆一見就得告辭。所以那十來年裡,讓我練就了一身承受孤獨的本領:除了上課和政治學習,所有的課餘時間,都獨自一人揹著畫板鑽入林間去寫生。南泉的每條小路都有過我重重疊疊的腳印,我熟知這裡方圓好幾公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乃至後來,一些電視片只要是在南泉地區拍的外景,我都能一眼看出,那鏡頭是在哪個地方、哪個角度、甚至哪個機位拍的,能分毫不差地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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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在南泉路29號門前平臺,畫“銀行”左側圍牆一角(水粉寫生)此時“銀行”已經拆掉。

後來,那數以千計的風景寫生大多被我付之一炬,因為一離開南泉才發現,從繪畫角度看,這些畫作始終未能擺脫某種桎梏,燒掉桎梏,無所惋惜。

但這12年間,每天1-5幅的室外寫生,卻讓我與自然結下不解之緣,南泉畢竟是個風景區,每一個日出,每一片曉霧,每一縷陽光,每一顆露珠,每一個春秋,每一次風雨,都在毫不吝嗇地滋潤著我的心田,使我有了一種比常人更加依戀自然的特質,對自然界的微妙變化尤為敏感,在我看來,這比我能畫出幾幅成功之作更為欣然。當然,那點存留下來的寥寥無幾的畫作,如今又竟然有了文物意義。

三、法比恩的故事

80年代中期我脫離南泉去了開放的黃桷坪謀生,那時,法比恩小姐一度來我家休養。這位年輕的漢學家對中國文化的濃厚興趣,她夜以繼日地學習工作,顧不上休息,有一天突然對我說:“不行,再不休息我會垮掉了,你幫我物色個地方休整一下,我要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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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泉路29號廚房(1980年春)

我能想到的最輕鬆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南泉,她欣然讚許。當即來到南泉路29號度假一週,游泳,登山,吃現成的可口飯菜,時不時也有些畫界同行來造訪。

其實她並沒完全休息,一歇下來就讓我翻開家傳的線裝書,給她講中國畫論。奇妙的是,在外國人面前講起中國文化,我竟能從古漢語中逐字逐句如數家珍,她顯然被這迷住了,對我說:“你應該去歐洲講古漢語。”我知道那是中國文化本身的魅力。

與外國人接觸越多,反而越中國。我們饒有興味地侃中西方文化的差異。有一次,提到某人精神方面出了問題,她就指著自己的腦袋說到 “他這裡出了問題”,我當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不,他是這裡出了問題” 。只見她睜大眼睛,望著我,尋思良久,頗感興趣。

我的這個看法,後來還真在中醫學中找到了理論支撐, “ 心為百官之首,神明出焉。”(《黃帝內經》)心理問題表現在頭腦思維出了問題,但就其生理病理基礎看,更與心臟相關。

一個外來人,總會比久居一處、對一切都習以為常的人更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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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作者與法比恩在南泉路29號

有天,南泉路29號坎下來個挑擔子賣嫩苞谷的農民,我們剛買了幾個,津津有味才啃了兩口,冷不防就冒出個城管,對著那農民一陣吆喝:“哪個喊你到這點來賣的?趕緊給我挑起走!”這是一條非常僻靜的背街,只有幾個零零星星的路人。見到還有幾個街坊也要來買,那農民說:“好好好,把這幾個人賣了就走,賣了就走……” 那城管:“還要賣?謹防我把擔擔給你扯來甩了!” 那農民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城管笑迷迷地對法比恩說:“ 這些人,點都不懂規矩。”不料這位洋妹子突然操起有滋有味的重慶話說:“ 哎呀,你不要對他楞個兇嘛!” 那城管望了望這個會說重慶話的金髮女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結巴了好久說不出話,悻悻而去。

法比恩天天去溫泉游泳池游泳,蛙泳仰泳自由泳,從這一頭游到那一頭。休息時像發現新大陸突然對我說:“我有個發現 —— 這些人都不是來游泳的。”見我愣愣地盯著她,她又說:“他們是來玩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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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這才意識到,游泳池裡泡在水中的大多數人,包括我,也通常是來玩水的——不是酷暑,我基本不上游泳池。幸虧登山時,我體能極佳,功夫也深,老把她甩在後面,使她也體會到了中國人的又一句古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各有千秋。

法比恩能以她有滋有味的重慶話融入這座遙遠的東方城市,是很用心的。

有天我們去爬山,在南泉路29號樓下等了好久,我老婆還沒下來,我說:“唉,她這個人就是,囉嗦得很”。

她饒有興味地盯著我,問:“囉嗦的反義詞是什麼?”

“麻利。”我說。

“你這個人,”她很認真,用非常麻利的重慶話對我說,“你也太麻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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