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5 「散文」遲子建:十里堡的黃昏

「散文」遲子建:十里堡的黃昏

十里堡是都市裡的鄉村。

黃昏降臨時,印染廠門前那條本不清澈的河流便被夕陽的餘暉給塗抹得一片燦然。這時,簡樸陳舊的橋兩側就已經被郊區的菜農給佔據了。這些菜農面若棗色,穿布衣,有的婦女在冬季時還包著土裡土氣的頭巾,他們提秤的手和他們的吆喝聲一樣粗糙。有時他們還趕著馬車或驢車來,車上載著水靈靈的蔬菜。他們有板有眼地走在黃昏裡,沒有比這種情景更感人的了。

聽完了這種來自鄉間的聲音,你沿著十里堡那條庸碌、閉塞的長街再走上一刻吧。賣白鰱魚的人將期望的目光投在你身上,一些白髮蒼蒼的老人坐在衚衕口的矮板凳上沐浴夕陽。如果你走路稍不留神,會被四處支起的小攤撞著。賣驢打滾的人戴著鮮亮的白帽子;賣煎餅果子的攤前總是那麼熱氣騰騰;炸餅在油鍋裡發出知了一般的叫聲;賣各種醃菜的老婆婆,將那一盆盆五顏六色的醃菜陳列在玻璃櫃裡,玻璃鋥亮鋥亮的,裡面的每樣醃菜都是老婆婆的一個通話。

走在這樣的街上,你會感覺到生活的氣息陣陣拂來,給人的精神以一種慰藉。秋天盡了,蒼白混沌的冬天來了。十里堡橋下的流水在傍晚時常常升騰起一團團乳白色的霧氣。站在橋頭買菜的農人如臨仙境,但他們絕不會因霧氣的影響而缺斤短兩,他們在濃霧中拼命睜大眼睛去看秤星,他們的布底棉鞋踩著堅實的路面,遠來的馬蹄聲越發響亮了。

那時我們會更加懷念春季在橋頭賣鮮紅草莓和櫻桃的小姑娘,懷念秋季挑著沙果擔子的健壯漢子。他們不是京城人,他們居住在農村,種菜,種糧,也種花。農人們在城市的邊緣生活著,他們不時給京城挾來新鮮的田野氣息,送來最不可缺少的生命養料,送來稻穀、玉米、水果、蔬菜,也送來樸實、忠厚與善良。因為有了他們,京城就像被一股活水圍繞著,富庶美麗,生生不息。

我忘不了離開北京的那年冬天,那是聖誕節前夕的低沉的黃昏,還是在十里堡那條幽僻的長街上,我拿著一沓剛買到的散發著廉價香水氣味和美麗謊言的賀卡往回走,忽然在橋頭遇見一個賣竹編小擺設的鄉下人。他年紀很大了,穿一件黑棉襖,目光有些遲鈍,身前的籃子裡放著形形色色的竹編:黑嘴巴短尾巴的狗,胖乎乎的小雞,姿態嫻雅的鴨子,有些鮮紅眼珠的小兔子。我問他每件賣多少錢,他說一元。他並不看著我說話,我驀然察覺這是個盲人。我問他這些小動物是不是他編的,他點點頭。我突然覺得羞愧難當,我花許多錢買來的一堆印刷精美卻難掩矯情的賀卡,而對這些充滿自然氣息的竹編卻熟視無睹。是城市要消滅一個有著故鄉 的人的心中那最後一縷鄉愁嗎?那一刻我的眼睛發潮了。

天台的參天古木、頤和園的亭臺樓閣、王府井的繁華街市,並沒有給我留下太多的回憶。能讓我想起北京的,總是東郊那個叫十里堡的地方,那個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我忘不了那兒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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