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侃爺王朔

文|汪兆騫

北京這地界挺怪,不管什麼人都可以稱爺,這爺在北京是官稱、戲稱、謔稱,也是愛稱。這爺字和“侃”字結合起來,可就很有點文化味道。

“侃爺”,時下因《編輯部的故事》而火爆,又因《愛你沒商量》而轟動,令人刮目相看。《漢書·藝文志》中說,“街談巷語”乃是小說之源,大凡寫進中國文學史的名篇鉅著,皆是各路侃爺,由阡陌巷閭的逸聞趣事侃將出來的,那詩仙詩聖也常把盞對侃,才有千古絕唱傳世。

王朔平時戲稱他寫小說是“玩”。實際上,這“玩”指寫作時的一種狀態,一種排除一切功利的雜念,調動起自己全部智力潛能的創作狀態。王朔說:“這裡的‘玩’字,全無遊戲的味道,不是玩文字遊戲,更不是遊戲人生。”至於說“侃”,無非是指有一個自由鬆弛的創作環境。

“海馬”的哥們兒坐在一起,看起來是神說海聊,抖機靈,耍嘴皮子,實際上正是在這種輕鬆愉悅自由的環境中,哥兒幾個才能暢所欲言,集思廣益,互相碰撞、啟發,互相掏出硬邦邦的“乾貨”。用一個“侃”字來概括,實在太貼切了。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侃”與“玩”的表達,是王朔式的。比方說,對謙虛的表達方式,王朔就與眾不同。他覺得自己有愧於“作家”二字,就把創作說成“玩部小說”或“焊篇東西”,好不使自己過分地煞有介事。

那年,我們在海南島舉行筆會,已經在文壇上嶄露頭角的王朔,依然留著小平頭,一臉的純真和斯文,在滿臉滄桑的作家群中很扎眼。

一次,在風光旖旎的海南島三亞海濱,召開創作討論會,修竹椰樹在窗外搖曳,作家一個個正襟危坐,高談闊論,旁徵博引,格言迭出,佳句連珠。

冷不丁,純情少年發言了:“作家總愛標榜,好像筆在手裡,真理也就攥在手裡,特沒勁。我侃小說,偏不照常規辦,專門反著侃,逮什麼侃什麼,絕對沒那麼多真理。”於無聲處聽驚雷,很讓負有使命感的作家們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

幾年來,他侃得極瀟灑,侃出了三部長篇小說、二十餘部中篇小說和多部短篇小說,還侃成了近百部(集)電影和電視連續劇,僅1993年就侃出一百多萬字。

淡泊臧否,勇於挑戰

王朔是個耐得住寂寞,經得起罵與捧、褒與貶、臧與否的作家。他和他的作品從不崇拜也從不鄙視任何人,他的心態修煉得特寧靜平和。他如今火爆得邪性,但你會發現他很少出頭露面,把自己當成騷客名士滿世界招搖。這倒使他成了文壇的神秘人物,高深莫測。

《編輯部的故事》逗樂了神州百姓,可在首映式上,他躲在一邊,讓汽水瓶遮住他那張白皙的臉,待新聞記者四處尋找他的當兒,他早已逃之夭夭,到家裡“碼字”去了。

各地讀者、觀眾都想一睹這位文壇傳奇人物的風采,可他卻變著法兒推辭或婉言拒絕,令那些拼了性命追求在電視上曝光的人們大惑不解。

一次,他答應和我們到河南參加文學活動,可他臨時變卦,哼哼唧唧說是老婆到日本演出,他實在動不了身,結果把我們搞得很狼狽。

人家聽說王朔要來,一批文學愛好者一大早就擁向會場,弄得大批警察莫名其妙地來維持秩序,以為來了大人物。當人們聽說王朔因故未能趕來時,那遺憾化為憤怒的場面,至今還讓人後怕。

有一次,蔣子龍託我請王朔到天津作協開辦的書店去簽名售書,王朔忙求我“救駕”,說死活也不敢在津門蔣爺面前端架子,實在是因為“人的形象不如作品有力”,就請免了吧。

偶爾,他也抽冷子和他的讀者觀眾見見面。一次,在地質禮堂,王朔孤零零地坐在臺上,讓一口氣兒看完他的五部電影的觀眾“看”他。經抽籤而有幸“看”王朔的,其間有在雨中排了一宿隊的,有退掉了火車票碰碰運氣的,有的是高價套購了電影票而得此殊榮的。

“噢,這就是王朔呀,”一位外地旅客帶著幾分崇敬,“他可是發了大財又出了大名嘍!”

“他怎麼這樣兒啊,我覺得他應該是挺壞的,至少應該有絡腮鬍子!”一個女大學生挺遺憾地說。

臺上的王朔一臉傻笑,眼神透著狡黠。

“你玩文學時是不是特得意?”

“寫的時候特累,寫完了特煩。”

“你是否以一種觀念、一種情緒來指導你寫作?”

“我是個自相矛盾的人,沒有一種不變的觀念,所以我靠本能寫作。今天下雨,心不順,心煩,下筆時就好像對人生充滿仇恨。要是哪天撿了個大便宜,下筆時,就會十分大度。”

“你的作品有多久的生命力?”

“不知道,我和我的讀者得一起死。”

他甘於寂寞和冷落,能夠容忍別人對他的誤解乃至對他作品的“圍剿”,卻從不屈服於挑戰。前兩年,外國電視劇幾乎佔據了我們的熒屏。王朔不服:“我就納悶兒了,怎麼總讓洋人在咱眼眉前晃悠,咱中國就沒人啦?”

於是,1988年大雪封住京城的歲尾,王朔和幾位侃爺搓著凍紅的手,在北京電視藝術中心年輕的副廠長鄭曉龍的率領下,鑽進薊門飯店的一個套間,二鍋頭就著花生米,侃了個天昏地暗,便有了《渴望》的誕生。

又一年,看了春節晚會的節目特沒勁,王朔等人又鑽進鄭曉龍的汽車,開到秘密地點“貓”起來,又是二鍋頭就著花生米,侃了幾個通宵達旦,遂有《編輯部的故事》問世。

王朔也看不慣港臺的言情室內劇在大陸抖威風,就拉來在海南島經他撮合成為夫妻的王海鴒和喬瑜,悶頭練活兒,他一天寫萬把字,苦不堪言。很快,他們合作的我國第一部四十集室內言情劇《愛你沒商量》在中央電視臺開播。這部凝重而又充滿哲理的作品,把王朔的戲劇才華更充分地呈現出來,幸運的觀眾再一飽眼福,又愉快地眩暈一次,而批評者則大罵王朔“江郎才盡”。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海馬”宣言和幽默運動

寫侃爺王朔,自然不能不提由他和馬未都最先組織的“海馬影視製作中心”。鬆散的海馬集團軍,幾乎糾集了當今文壇最活躍最有成就的青年作家,如朱曉平、蘇雷、莫言、魏人、馬未都等。

他們思想活躍,雄心勃勃,力求通過他們的創作,改變影視的平庸和粗製濫造,大有力挽狂瀾、橫掃影視殿堂之勢。且看“海馬”宣言:“海馬全身可以入藥,有壯陽、健身、催產、止痛、強心之功效……”戲謔而不失莊重,表達了他們對藝術的全方位追求。

幾年來,“海馬”不負眾望,產生轟動效應的《渴望》《編輯部的故事》《海馬歌舞廳》等佳作,無不是他們策劃和編制的。但文藝創作畢竟不是作坊式的,因此,後來“海馬”解體也就命中註定。

侃爺王朔愛玩,玩得特瘋。光我就和他爬過黃山奇峰,徜徉於滇池湖畔,戲水在三亞海灘……後來,他手頭的活兒太多,顧不上玩了。“海馬”的哥們兒經常把他劫持到馬未都經營的“卡拉OK”去消遣一下,免得寫呆,寫傻,寫出毛病。

他侃起來雲山霧罩,曾令各路侃爺黯然失色,可拿起“麥克”就傻眼了,逮這時候報仇擠對他,是大夥的一樂兒。每到這時,他身子往後坐,拼命掙扎,一臉緋紅,作揖求饒,苦難深重地哀嚷道:“各位爺,放條生路,讓我回家‘碼字’去吧。”那份德行就大了。

神侃是海馬集團軍的必修課,平日裡抖機靈的,呆頭傻腦的,一進入侃境,立刻都變成了神仙。侃是一種幽默運動,一種智慧遊戲,可以娛樂社會,干預生活,緩解敵意,修煉靈魂,悟徹人事,是一種橫溢的才華,一種積極的生活形態。

況且,侃著侃著,便有一部作品的雛形在各位侃爺的腦袋裡形成,無怪乎上海人也高呼“上海人侃起來”……可以說,沒有了以京式幽默為底蘊的神侃,就沒有了王朔的作品,也就沒有了王朔。

一個不端著、不矯情、敢於自嘲、時不時“幽”自己一“默”的人,才稱得起“侃爺”二字。大凡侃爺都有好人緣兒,他們之間心也是相通的。

侯耀華之所以欣然同意飾餘德利一角,是因為馮小剛給他打電話,請他演餘德利時說,“我是王朔的朋友”,於是,憑著相互間心靈上的一種感應,他極痛快地答應了。

這之前,他不認識王朔,他是通過王朔的一系列作品與王朔相識的。這位也是侃爺的“猴哥”說:“王朔的作品像個暖水瓶,以外在的冷峭盛著一壺滾燙的水,您可以沏茶,也能泡咖啡,甚至衝一包方便麵,抑或用來燙酒。”“他是以‘溫補’的方式調劑著人們的胃口,當然時不時也會紮上一針……”侯耀華真正讀懂了王朔。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好夢難成真,只好去“寫字兒”

朔爺如今成了獨領風騷的作家,並不像有些人所說完全出於偶然,其實他的寫作天賦,上中學時就表現出來了。

朔爺的同窗學友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這樣的場面。老師在上作文課時,在黑板上寫下題目,然後用幾句話解題,便說:“抓緊時間,寫吧。”學生們思索片刻,紛紛埋下頭,揮筆書寫。

王朔卻不隨俗,但見他挺胸昂頭,旁若無人地充傻犯愣,都過了一節課了,他硬是不動筆。老師見他心不在焉,便帶幾分慍色走到他跟前催問道:“人家都寫一半了,你怎麼還呆愣著?”王朔就等著這個出風頭的機會,得意揚揚道:“他們在紙上寫,我卻在心裡寫呢!”

他口出狂言,老師一愣,同學也一愣:這小子好狂!老師怕影響學生作文,決定暫且不理這廝。一節課又快過去了,突見王朔鋪紙提筆,神情專注,唰唰唰,筆走龍蛇,下課鈴響前,作文已捧到一臉大惑不解的老師眼前。

老師不屑地先掃一眼王朔,然後又看作文,那雙眼似被什麼鉤住一般,目光再不離開,不久,眼睛閃出興奮之光,讀罷,大聲讚道:“好,挺好!”

十六歲的王朔逃避了因“文化大革命”而喧囂混亂的城市,糊里糊塗到北海艦隊服役,整日裡百無聊賴地看著波濤洶湧的大海和碧藍的天空,覺得特沒勁。

當時,他做夢也不曾想到,並沒有雄心大志的他,會有躊躇滿志坐在成功的岸邊回望這斑斕人生的時刻。不久,他的一位戰友因發表了一篇小說而聲名鵲起,他頗不服氣。

儘管他一直認為最沒出息的才去當作家,但他還是偷偷躲起來,吃力地寫起小說。他曾嘲弄過戰友,說:“你揹著傘從飛機上跳下來,落到地面砸著的人,八成是寫小說的。”說歸說,他畢竟抵擋不住當作家的誘惑。

朔爺做過許多夢,有的夢還挺瑰麗,但命運並不總對他施以恩惠,他常常是好夢難圓。

他從小就愛看電影,對那些在戰火中出生入死的英雄羨慕得要死。他想,當個演員不錯,又出風頭又過英雄癮。一次,從不照鏡子的他,居然在鏡子裡發現自己還很漂亮,從此便自鳴得意,時至今日,他還時不時話說“公瑾”當年:“我年輕時一表人才,特奶油!”

於是,託親求友,他總算謀得一次試鏡機會,喜得他日不安寧,夜不成寐。終於熬到了進電影廠試鏡那天,他很早就喜洋洋地挺胸疊肚,來到攝影棚。誰知燈光一打,鏡頭一對,英俊的小夥兒竟如霜打的茄子,風采全無。

他悻悻退出攝影棚時,哥們兒圍上來問他:“有戲沒有?”他自嘲地一笑:“機子對準我,特發怵,不定說出了什麼,給咱中國人丟臉。”他對電影製片廠留下深情的一瞥,不情願地離開,最終沒能當成影星。

後來,在姜文執導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裡,他扮演了一個小角色,的確算不上精彩。或許,最近他異想天開,親自導演自個兒的長篇改編的《我是你爸爸》,火一把,也說不定。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當演員之夢剛破碎,接著上大學的願望也化成泡影。他玩命地複習了一年,但“文化大革命”使他荒廢學業達十年之久,他怎能創造奇蹟?七門功課總共才得了兩百分,也就不錯了。

朔爺不甘心命運的擺佈,他要抗爭。大學考不上,那就好好地賺大錢吧,反正天無絕人之路!他東挪西借,籌到一筆款子。當他登上南去的列車,捂著塞在腰帶裡的“銀子”,幻想著大票子淌水般流進腰包,愜意地笑了。幾個來回,折騰得孫子一般,人都瘦了一圈,收穫無多。這位中國最早的倒爺之一,只好退出競爭,自認晦氣。

有一次,他得了點兒小錢,咬著牙打個“的”,想過過有錢人的癮,卻發現開出租車特賺錢。“得,咱爺們兒也練練這營生。”決心下定,他又湊足了很大的一筆錢,便託人去買一輛快報廢的小轎車。

不久,交了錢,看了車,朔爺又盤算起來:“晚上開車宰款老外,準能發了……”誰知,這個夢又破滅了,那答應給他弄車的人,犯了案,被逮起來了。

後來,王朔又和人合夥開飯館,原來想賺幾個錢。沒想到,別人一個賽一個地能侃,出門在外,總是掏出經理的名片,笑容可掬地擺譜兒,只有王朔堅持說自己是個廚子,並且還真是下廚掌勺,煎、炒、烹、炸、燉,樣樣都能對付。

小說家蘇雷曾對我說過,一次,王朔拉蘇雷等幾個哥們兒去他開的小飯館蹭飯,寒暄之後,王朔下到廚房,親自掌勺,不大會兒,呼啦啦一桌北方菜就上齊了,看著大夥甩開腮幫子猛吃海咽,臉上流汗,嘴上冒油,王朔很得意地笑了。

過了幾年,最令他那幾個合夥者不解的是,這個掌勺的小廚子怎麼突然成了炙手可熱的作家了呢?

真的,當倒爺、開飯館窮得叮噹響,而“寫字兒”卻讓他發了大財,這真是邪門兒了!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改變了朔爺生活的人們

帶著海水的鹹味,他把偷偷寫成的小說稿寄了出去,然後就坐臥不安地等待。

他很走運,三個月後,他鼓搗出的短篇小說竟在《解放軍文藝》上發表了。他捧著那本刊物,挺胸疊肚,著實地神氣了好幾天。於是又乘興弄出了七八篇,一股腦兒地投向了幾個編輯部,不久,他接到去北京改稿的通知。他自以為幸運,其實命運對他並不寬容。

改稿期間,他的狂熱漸漸降溫,靠自己的那點兒小聰明玩不轉了,熱情的編輯越熱情,他越認為自己是糊不了牆的爛泥。最後,他找了個“中越前線吃緊”的堂皇理由,倉皇逃竄,令把他視為可造之材的編輯不勝惋惜。

若干年後,他復員返京,突然接到這位編輯的電話:“我一直在找你……”不相信世上有真情的人,被感動得幾乎落下淚來。冷卻的創作熱情又被激發起來,但他快捷地投出去的大量稿件,幾乎是以同樣的速度被退回來,他陷入了惶惑和痛苦之中。

他開始如飢似渴地閱讀中外名著,用心和那些大師交談。他寫了撕,撕了寫,筆被磨禿,廢稿裝滿了麻袋。終於有一天,在他妻子的女友的慫恿下,他走進了《當代》雜誌的編輯部。他幸運地遇到了一位頗有經驗的老編輯。

老編輯一口氣讀完他的作品,如同抱了一個金娃娃似的興奮得兩眼冒光,徹夜難眠。在他耐心的指點下,他三易其稿,先後寫了十多萬字,最後大刪大砍,以四萬字的篇幅,冠以“空中小姐”之名刊登出來,受到讀者好評。

在評“當代文學獎”時,他竟然也榜上有名。於是,這個陌生的名字,引起了文壇的注意,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令文壇矚目。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個體戶和舞星的羅曼史

侃爺王朔的戀愛和婚姻,比他成為作家更具有傳奇色彩。

一個悶熱的夏夜,辭去北京醫藥公司公職,和別人合開一間小飯館的王朔悶得死去活來,就陪幾個哥們兒到北京舞蹈學院找女孩子“起膩”。天賜良緣,認識了即將畢業的沈旭佳。

當時,小沈是學院的尖子,曾獲全國舞蹈比賽獎。原本,王朔對這種逢場作戲式的邂逅,並不存在什麼幻想。

臨分手時,他留下電話,對國色天香的小沈打哈哈說:“要是實在沒勁了,就給我打電話。”結果,兩個“沒勁”的人,真的相互打了電話。

於是,便有了到玉淵潭游泳的約會。兩人躺在婆娑的垂柳下,都急著想證明自己的高雅,便絞盡腦汁,背誦外國文學大師的名字,待日落遠山,薄暮低垂,兩個人累得半死。

幾次約會,肚子裡不多的存貨,全都抖摟乾淨了,就各自現了原形,於是不約而同地改變話題,輕鬆自如、遊刃有餘地侃起俗人俗事,接著如數家珍般競相道出各自的隱私和“劣跡”。當雙方都發覺說得太多而後悔不迭的時候,已再無法使自己扮成一個高雅的人了。就這樣,一對素昧平生的青年男女,以坦誠和率直的天性成了知音。

一次,東方歌舞團在天橋劇場演出舞劇《屈原》,分到該團的小沈擔任重要角色。小沈那天生的麗質、婀娜的舞姿,使臺下“蒞臨觀摩”的王朔突發異想:“娶這樣一個老婆挺不錯。”他倆接觸多了,都不再去找異性朋友,只有他倆出雙入對地相約在花前月下。

有一次,王朔不辭而別,兩個月音信全無。回京後,他發現偎在他懷裡的小沈,嘴角起了一串大燎泡。此刻,他們都證實了對方就是自己期待和呼喚的那個意中人。

不料有一天,有人以組織名義,向小沈所在單位揭發王朔的種種“劣跡”,把好心的領導嚇壞了,忙找小沈談話。誰知,小沈聽後,非但不驚詫,還抿著嘴笑了,反倒使領導詫異起來。她平靜地向領導表示感謝之後,說,這些“劣跡”王朔早對她講了,相形之下,那些搬弄是非者的劣跡才值得注意哩。

王朔得知此事,罵了一句“丫挺的”,以哲人的口吻說:“對方是幹什麼的,對相愛的人並不重要。和一個體面的、有地位的人把關係搞曖昧很容易,而真正能引起雙方歷久不衰興趣的絕無僅有。”沈旭佳也來了靈感,過去未曾留意的細小情節,驀地像莊周化蝶般盤旋翻舞,她深情地望著王朔說:“人生難覓的是真情。”

他們都陶醉、眩暈在對方的魅力之中,而經濟的拮据使他們窘迫、尷尬。王朔失業,收入全無,小沈工資無多。

一次,數九隆冬,小沈演出時,她唯有的奢華的裘皮大衣和手錶在後臺被竊,只好瑟縮著跑到舊貨衣攤,花幾塊錢買了一件破舊的短棉大衣,裹著回家。從此,人們發現小沈那窈窕的身段被舊大衣弄得挺臃腫,而胖乎乎的王朔因穿著小沈練功用的舊絨衣而變得苗條起來。

這不影響他倆滿世界窮開心。無緣再進快餐店“奢侈”一下,買兩個熱燒餅充飢,同樣有滋有味,沒有手錶就看太陽估算,也饒有情趣。

最慘的時候,伏案寫作的王朔,一天只能吃一頓飯。俗話說,“詩窮而後工”,王朔潛心讀書寫作,他感到生命的四周有一種巨大的磁場在騷擾著他,使他時而沉重,時而輕飄,那是命運的呼喚嗎?

他和小沈合作的中篇《浮出海面》在《當代》發表後,他們的處境才日漸好轉。到1986年,紅葉染紅金秋的時節,這對苦戀著的有情人終成眷屬。不久,愛情結了果實,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兒為這對年輕的夫婦增添了無限的樂趣。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一腦子新潮,卻信看相問卦之術

迷信和現代文明是對立的,但一腦子新潮的朔爺,有時候還特信看相問卦之術。一次,閒聊時他對我說:“我特信‘易經’‘八卦’什麼的,特靈。”他曾利用外出開會之機,在上海、武漢等地請朋友找“高人”看相。

不知是湊巧,還是真的靈驗,幾位“高人”竟英雄所見略同地說他命裡有金庫,得一貴人,雖唾手可得,卻又撈不到。見我懷疑,他正經地說:“我三十六歲是成績的高峰期,我可得過過好日子,窮了那麼多年,也該人模狗樣地享樂享樂人生,別隻擔空名了。”

他還一臉認真地說,十年一個輪迴,到時候文壇混不下去了,絕不賴在文壇,靠寫自傳和賣豆腐塊小文章謀生,也許會去上大學什麼的。他說這話時,神情嚴肅,絕無調侃之態。

大雨衝了龍王廟

大約是兩年前,已經下海折騰的王朔突然來找我。同在一城,近在咫尺,卻難得一見。他還是老樣子,如女作家範小青所說,只覺得又長胖了些,又長高了些。

我也納悶兒,三十多歲的他怎麼總還是一臉孩子氣?葉兆言或許說得對,王朔的童心太重,因此給人感覺老是在成長。

和王朔聊天,聽他插科打諢,口無遮攔,妙語連珠,實在是一種享受。每次和他同遊,一路聽他正經和不正經地神侃閒聊,我常常徹夜無眠,肚子笑得生疼。但此次看他端坐沙發上,一掃往日慣有的精神,我倒覺得有點彆扭。

王朔說他在熒屏銀海沉浮一陣子後,非但沒有金盆洗手,不再“碼字”,反而魂牽夢縈,總也忘不了伏案創作。他正在構思一部三部曲式的長篇小說,並表示在創作手法上要鼎足革新,讓世人曉得他也能玩深沉。

我不敢苟同,勸他說,一旦改變了你的敘事方式,“王朔”可就沒了,寫頑主、興調侃、玩言情,既入山門,又離經叛道,才使文壇無法迴避地進入了“王朔時代”。

他臨走時,拿走幾大摞稿紙,沉甸甸地裝滿了他的大挎包。他特喜歡用人民文學出版社厚厚的八開稿紙“碼字”,說面對它,就能找到感覺。

兩年光景倏然而逝,他曾打電話給我,不無惆悵地說:“不知怎的,我一點寫小說的感覺也找不到了……”放下電話,我也陷入一種莫名的惆悵。就在我苦苦等待他的長篇時,北影的夏剛由王朔介紹找到我,拿走我編髮的王朔的《無人喝彩》。

過不久,另一電影廠又拿走我編髮的他的另一箇中篇《永失我愛》。一天傍晚,姜文照王朔提供的地址,按圖索驥,找到我家那座有著修竹和葡萄的小院。

在談到王朔和他的作品時,姜文以其深刻而睿智的眼光評價道:王朔的小說思想、感情、內涵,有以荒誕風格為特徵的現代審美因素。後來他把王朔的《動物兇猛》搬上銀幕。姜文是有眼光的。

《動物兇猛》,王朔原是給我的,但出於那時文壇正莫名其妙地批王朔和他的“痞子文學”等種種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們只留下他寫純情的兩篇,為此,我至今仍深感遺憾。

還令我遺憾的是:我們在風光旖旎的香山評第三屆“當代文學獎”時,我作為評委,卻孤掌難鳴,王朔的《無人喝彩》《永失我愛》居然名落孫山。為此,不諳酒性的我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令在座的同行瞠目結舌。

這幾年,王朔雖不寫小說,卻不妨礙他時不時在報刊上露面談文學,口氣依然很大。比如,“我要寫得跟《紅樓夢》一樣,我多丟份兒哪。兩百年後的人再跟一個乾隆年代的文化人寫得差不多,我以為那叫寒磣。曹爺是牛氣,是了不得,但時代畢竟得往前走啊……”

王朔惡作劇式的調侃讓不少人嗤之以鼻,但我經常尋找理由原諒他:《紅樓夢》這一文學高峰,總應有人超越,不然豈不違反辯證法則?與其拜倒,莫若勇於挑戰,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倒特欽佩王朔。

最近,在通俗文化與精英文化的抵抗與投降之爭中,一大批作家以“只做不說”的態度對之。而一向無所顧忌的王朔又按捺不住,以慣有的狂言和自信,以驚世駭俗的語氣,縱橫捭闔論起文壇此役,歷數臧否文壇風雲人物,使自己再一次成為文壇令人刮目相看的熱點人物。

細讀王朔和《北京青年報》記者的談話,發現王朔改變了經常拿文人及其價值觀開涮的極富個性的挑戰,而是板起面孔義憤填膺地聲討同類。讀起來,挺彆扭,這感覺和聽人大聲疾呼文壇世俗化,要挺身而出捍衛“精神家園”一樣。

聰明絕頂的王朔是不應相信文壇真的出現世俗化現象,自然也無須誰來捍衛“精神家園”的。放棄輕鬆瀟灑的惡作劇式的調侃,我不知道王朔是走向成熟,還是相反,抑或僅僅是像有些人不甘於寂寞,讓人們不忘記自己而做的一種姿態。

老實說,在我看來,在對文化品性的歷史斷層與現實畸變的認識上,王朔和張承志、張煒們並不只有牴牾而無相通和共識,王朔不正經的痞相人所共識,而他的真誠卻鮮為人知。

他的作品裡,幾乎都有叩問自我靈魂的意義,在調侃、嬉皮笑臉和惡言穢行的背後,有不泯的真情和詩情,在反傳統的外殼裡,藏有深深的酸楚和悲痛。

從這個意義上講,王朔對張承志、張煒的“開罪”,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和自家人操起干戈來了。文壇原本就不平靜,文人又都累得可以,聰明的王朔咋就揣著明白說糊塗呢?

汪兆騫丨侃爺王朔

汪兆騫, 河北昌黎人,1980年後歷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編輯部副主任、編審,《當代》雜誌副主編。著有經典史詩級民國大師集體傳記“民國清流”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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