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学通：建立防止瞒报的制度，是当下缺乏的改革能力
Editor's Note:
上周五晚，暌违近半年的PUP Academy读书会再次回归。不仅规模上由之前的线下20人升级为线上200余人，在嘉宾配置上更是首次实现超高规格升级——
本场读书会的议题为从新冠肺炎看领导力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不仅两位带读人履历不俗，均为国关领域内的高校教师、青年学者；我们还邀请到PUP作者、清华大学首批文科资深教授、俄罗斯科学院外籍院士阎学通教授全程连线接入会场，进行主题演讲之余，还实时回答了书友们提出的近50个问题。持续了近2小时的活动堪称国关爱好者们的一场智识盛宴。
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回顾下这场精彩活动的一个个闪耀时刻吧！
主题演讲回顾
在主题分享环节中，阎学通教授首先通过四个观点，从方法论的角度为大家阐释了“道义现实主义”理论。
1. 领导者是道义现实主义理论的自变量。
无论是实力变化、战略选择、不同制度、战争胜负、技术能力以及其他的因素，都是过往学者研究权力转移选择的自变量。而阎学通教授在这本书中选择的自变量，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讲，是
选择了“人”——即领导者——作为自变量，而其他以前的理论选择的均为非“人”的自变量。这一自变量上的变化，使得道义现实主义理论与传统的权力转移理论有了巨大区别。比如对于新冠肺炎疫情的管理，大多数人都能意识到疫情初期的扩散问题是由于领导不力造成的，于是才会有湖北和武汉领导的紧急换人。“有效应对疫情要换上领导力强的领导者”，这是大家的基本共识。
2. 选择领导力作为自变量，可以同时解释大国的衰败与崛起。
保罗·肯尼迪 (Paul Kennedy) 在《大国的兴衰》一书中提出的理论解释了霸权之所以会衰败，是由于帝国的过度扩张，使得没有足够资源去支持持续的扩张，最终只能走向衰败。
但这样只能解释为什么大国会衰败，却不能解释为什么大国会崛起。这是过往理论在选择自变量时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只能解释一种现象，或者解释崛起，或者解释衰败。
其实大国的崛起和衰败是一个硬币的两个方面。而在选择了“领导力”作为自变量后，便可同时解释大国的崛起和衰败：大国的成功崛起是由于崛起国的领导力强于衰败国的领导力，大国的衰败则是由于衰败国家的领导力弱于崛起国的领导力。由此便用一个自变量同时解释了两个现象。
3. 道义是相对的，改革也是相对的。
改革能力是领导力的核心。当崛起国和霸权国两个国家的领导同时以相同的速度进行改革时，权力不会发生转变；如果两个国家同时出现了倒退，实力差距同样不会发生变化。但是当崛起国改革，霸权国倒退或者不改革时，崛起国就能成功推动权力转移。同样，如果在崛起国改革的过程忽然走向倒退，或改革停顿，而霸权国开始醒悟并进行改革，权力就会再分配，霸权国会重新获得权力。所以不改革或者倒退都会使一个国家走向衰败。
对于领导者来说，改革的核心是改变制度。所以道义现实主义在强调领导力重要性的同时并没有否定制度作用或否定制度主义，而是指出，制度是通过人起作用的，并且制度要不断的被改革，否则国家会出现不进则退的现象。
由此可以看出，是领导人决定着建立什么样的制度和不建立什么制度。为什么有的制度在一定时间内起作用，之后便不起作用了？是因为领导人对现有的制度没有进行改革，制度停滞不前，从而导致了衰退。
4. 道义现实主义理论的普适性与预测性
道义现实主义是一个具有普适性的科学理论，满足逻辑自洽、可重复实证、以及有预测性这三个要点。它不但能解释中国的国家行为，也能解释其他国家的行为；它不但能解释正在发生的国家行为，还能解释历史上过去的国家领导行为。
这里的预测性是指利用道义现实主义的理论，可以根据一个领导过去的行为来判断其类型，从而推测其对未来政策和战略的偏好，进而预计他未来的行为会是什么。
之后，阎老师还从新冠肺炎疫情的角度对道义现实主义的理论进行了阐释，帮助大家去理解疫情在国际社会上的影响。
首先，领导在此次的疫情应对中是起决定性作用的。如果说疫情前期没控制好是领导导致的，那么后期控制住了，也是领导发挥作用的结果。
其次，领导的作用既能解释抗疫取得成绩的原因，同时也是带来问题的原因 。在中国，很多家长认为，如果孩子学习好，就是家长和老师教育得好；而学得不好则都是孩子的问题，与家长和老师的管教无关。和中国传统的这种社会文化习俗不同，道义现实主义认为，有了成绩，是领导的功劳；出了问题，同样是领导的责任。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即领导的作用既决定了国家的衰败，也决定了国家的崛起。
另外，领导力的核心是制度性的改革，从疫情的角度来讲，此次暴露出来需要进行改革的是我们的疾控制度。正是由于过去的领导没能有效的改善和根据形势变化改革我们的疾控制度，才会造成现在疾控体系出现这些问题。
最后，阎学通教授从国际层面角度出发，带领大家分析了SARS和这次的新冠肺炎疫情中的领导行为。两次疫情的共性都是前期没能控制住，暴露出的正是中国在防疫制度改革方面仍需提高的改革能力，比如如何建立一个能够防止地方政府领导瞒报的制度，是我们当下缺乏的改革能力。
在线问答回顾
主题演讲之后，阎学通教授又从报名时收集到的数百个问题以及活动进程中读书群内书友们的提问中挑选了近50个问题，围绕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中国政府的领导力与国际影响力这一话题，进行了详细直接的回应。
所选问题包括：
这次事件对中国的国际领导力影响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新冠肺炎在中国及世界范围内扩散，会对2020年及近期的中国对外关系产生哪些影响、机遇和挑战？
疫情会如何影响中美贸易战？新
冠疫情中大国的领导力该使用怎样的政治话语如何正确表达？
带读人分享
作为 PUP Academy 读书会的保留环节，此次活动的“带读人分享”环节同样相当具有启发性。两位带读人均为国际关系领域的青年教师，对此次读书会的议题有着各自独到的见解。
首位带读人赵玙佳老师曾经是阎学通教授团队的一员。她在发言中首先与大家分享了国际关系领域中著名的“清华路径”的由来，以及这本 Leader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 是如果经过15年的沉淀、打磨，最终得以出版。
2004年左右，阎学通教授和他的团队开始整理中国古代先秦时期的国家间政治思想。他们发现，尽管先秦诸子生活的时代在许多方面异于当今的社会，但他们留下的言论和思想依然能获得现代人的共鸣。这说明，他们所提出的道理经过了历史和时间的考验，因此，先秦诸子的智慧很有可能能够帮助我们回答一些让现代国际关系学者困扰的问题。
带着这样的认识，阎学通教授的团队在2008年出版了首个成果，名为《中国先秦国家间政治思想选读》，这本书汇集了所有现存先秦著作中涉及国家间关系的论述。而后，整个清华团队倾全力对这些先秦诸子百家的观点和论述做了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其成果汇集在《王霸天下思想及启迪》一书中，书中最精华的部分被重新编译，而后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Ancient Chinese Thought, Modern Chinese Power 最终成书。这本书中，道义现实主义的基本概念和基本逻辑已经形成，一经发行获得国际学术界的巨大反响。2015年《世界权力的转移》一书出版，该书进一步阐述了道义现实主义的基本观点和分析逻辑。而后，道义现实主义理论被进一步完善，最终呈现在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
Leadership and the rise of great powers一书中。不同的思想根源，不同的研究路径，产生了与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不同的学术观点，其中对后者造成最大挑战的就是重新定位了政治领导力这个变量。主流理论一般认为，结构性因素或者制度性因素决定了一个国家发展和对外政策决策，而中国古代先秦诸子的普遍共识是，政治，特别是统治者的道义程度决定了国家的发展、对外关系甚至国家间的秩序和体系类型。
对于以上三个问题，道义现实主义理论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即政治领导力
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阎学通教授接受现实主义理论的主要假定，比如国际体系的无政府性质，自助意识在国家行为的作用，或国际竞争的零和性质。然而，他的观点在两个方面与许多其他现实主义者不同。
首先，大多数现实主义学者在对外政策制定中是否引入道德这个变量时表现的极为谨慎。尽管他们从未否认道德的积极影响，但更多的认为道德可能损害国家自身的利益。与之不同的是，道义现实主义认为，道德有助于赢得国际支持，因此大国可以谨慎地使用道德这种工具，为战略利益目标服务。
其次，新现实主义学者大多轻视个人在国际政治中影响。但道义现实主义认为，政治领导是国际权力再分配和国际规范演变的关键。当国际体系三个要素中的两个发生变化时，国际体系的类型也会随之变化。
当天的另一位带读人刘学勤老师，则通过三个问题带领大家与他一同思考：
为什么中国在经济、军事和文化实力都跟美国有着巨大差距的情况下，能实现崛起？
为什么在特朗普上台后，美国的国家制度没有发生变化，GDP和军费开支继续增长，但人们却普遍认为美国的国际威望和领导地位下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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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苏联能维持5个航母战斗群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但还是解体了？
刘老师认为，阎学通教授的这本书，为世界权力转移理论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其最核心的问题就是权力的转移是如何能够发生的？而能够提出这个问题，是非常困难的。因为传统的现实主义者（以美国学者为代表）关心的是霸权护持，即如何保持美国在世界上的霸权地位，研究国际主导权如何能不发生转移。而道义现实主义关注的却是崛起国如何取代霸权国，特别是中国作为崛起国如何成功崛起，研究国际主导权如何转移（原理和路径）。而对于当前正处于崛起中的中国来说，这样的研究显得颇具现实意义。
把当前中国崛起面临的国际环境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世界很乱”。而道义现实主义对这一现状的回答同样简单明了，就是“Leadership is the key." 领导力是关键，而领导力的核心就是改革能力。
刘老师对于改革的理解是一个不断纠错的过程。能够实事求是的看待自身的实力，同时去客观的去分析现实问题，然后通过改革的方式来应对问题。同时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则就是扩大开放，因为它能够对改革带来压力，倒逼改革要不断的深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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