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8 為亡夫打官司,是她一輩子倔強的縮影

為亡夫打官司,是她一輩子倔強的縮影

為亡夫打官司,是她一輩子倔強的縮影


“我活到四十多歲,從沒有做過什麼虧心事,我兩口子為人處事怎麼樣你是最清楚的,為什麼我們會遭此大難?”新菊邊哭邊說,但轉而又擦乾眼淚,目光堅定地說,“我一定要跟他們死磕到底,該抓的抓,該賠的賠!就是得給個說法!”

2015年元旦剛過,我下班回到出租屋,剛在床邊坐下,手機急促地響了起來。

電話是老家一個關係不錯的鄰居打來的,上來就說:“你坐穩當了啊,別聽到下面的消息從板凳上摔下來。”

“怎麼了?”我的神經不由地緊繃起來。

她接下來的話的確讓我倒吸一口冷氣,頭腦一片空白:“什麼?輪船爆炸?怎麼可能!這是啥時候發生的事?”

“就是31號晚上,船炸沉了,周強被炸飛到水裡,第二天才撈出來……”

我的心跳暫停了一下,待回過神來,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聖誕節前後剛剛跟我聯繫過的新菊。

1

新菊是我閨蜜,我認識她丈夫周強更早一些。

周強是1990年畢業分配到我們糧食局下屬飼料廠工作的,比我晚1年。他個子高,性格沉穩,話不多,別人說笑,他也會露出真誠的笑容。

周強高中時練體育,籃球打得好,雖然留了好幾年級,但被特招到省城糧校,後來成了校籃球隊的隊長,經常帶隊比賽,為學校爭光的同時,也收穫了愛情——女友新菊是他的同班同學,比他小5歲,五官精緻,身材窈窕。

兩人郎才女貌,人人稱羨,只是雙方家庭條件相差懸殊——周強家是縣城普通市民,父母沒有正式工作,家庭負擔不小;新菊家在省城附近的一個城市,家境不錯。畢業時,新菊的父母強烈反對女兒跟著一個窮小子到小縣城,他倆只好先各自回了老家。

然而,1年過去,看似柔弱的新菊,意願堅定,仍非周強不嫁。家人拿她這犟脾氣沒辦法,只好動用關係把她調到我們單位,提醒她:“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卻願意從大地方嫁到小地方去。將來有的是苦給你吃。”

新菊義無反顧,選擇了周強在一起。1992年,單位建了新的家屬樓,我們成了一個院裡的鄰居。那時,糧食局形勢一片大好,周強能力出眾,從機修班班長幹到生產車間主任,最後又被提拔為銷售部經理,成為了公司的小頭目。他們夫妻倆雙職工,日子算過得不錯。

然而,2000年後,政策的變化和市場的衝擊,讓我們單位慢慢陷入了困局,工廠的業務都處於萎縮狀態,勉強維持到了2005年,工廠徹底停產,工人們都陷入失業狀態。單位沒有任何說法,我們大家連生活費都沒有。同事們都說:“這樣不死不活地拖著,還不如買斷下崗呢,那樣還多少有點補償。”

單位裡,我和新菊不在一個部門,只是點頭之交。工廠停產後,我倆都賦閒在家,因孩子年齡相仿、經常在一起玩,我倆也就逐漸熟絡起來。

那段時日,我無所事事,每天沉迷炒股,想賺大錢。新菊則腳踏實地,接一些在家做的手工活,有時是穿珠子、串項鍊,有時是焊接小燈泡。她手很巧,打毛衣,勾鞋子,勾各種衣服,還給我勾過一件小披肩。用她的話說,“這些零碎銀子,飯錢、菜錢是沒問題了”。

我很佩服新菊這種能在逆境中尋找突破的良好心態。但同樣沒有事情做的周強,卻是時常蹙著眉頭在抽菸,偶爾在家屬院樓下碰到,一向和善的他也只是點點頭,一言不發。

當然,周強這種狀態大家也都能理解,兩口子都沒收入,還有孩子要養,一家之主,必然更為焦慮。新菊偶爾向我埋怨丈夫:“人家都會主動想辦法,他就不會,也不去找門路、找找人,看看有什麼機會。他這人就是好面子,抹不開臉,不願意求人。”

“一時半會兒想找到合適的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看咱們廠裡那些人,不是在街上推人力三輪就是當裝卸工,難道你想讓他也幹這個?”我安慰道。

新菊不語,過了一陣又說:“哎,但話說回來,周強這人是真的不錯,對我很好。這麼多年來,只要他在家,一天三頓飯都是他做。我有時想打個下手他也不讓,都是把飯盛好,擺好碗筷,我和兒子吃現成的。吃完飯,他又收拾涮鍋洗碗。他是體諒我遠離父母,奔著他來到這兒,格外照顧我。”

說到這些,新菊眼裡閃現出幸福的光。我們也都知道,新菊人漂亮,周強以前在穿戴上給她花錢毫不吝嗇,去外地出差回來都會給她買漂亮的衣服和首飾。也就是因為周強對她好,連他們結婚時公婆沒出彩禮的事,她都不計較了。

結婚後,作為小兒子的周強,時常毫無原則地補貼哥哥、姐姐,還以低於市場價2萬的價格把宅基地賣給了哥哥,新菊雖是心裡不悅,但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是真不想他為難。只是,以前我們都有工作,他補貼倒也罷了,現在我們都這樣了,他哥哥姐姐的孩子也都工作掙錢了,也沒見他們誰體諒我們一點兒。那天我給兒子買了一把香蕉,還有牛奶,沒想到他一轉手就拿給他姐姐了,給我氣死了。”


在家乾耗了大半年後,周強經糧校同學的介紹,於2005年年底去了外地一家飼料廠工作,還是負責農戶的養殖和回收。那之後一段時間,新菊的神色輕鬆不少。“一個月輕輕鬆鬆也能掙五六千”,這收入,當時在我們這樣的小地方算很高了。

2006年暑假,新菊帶著兒子去周強工作的地方去探望,一個多星期後回來了,我看見她腿上都是被蟲子咬的紅斑。

“那地方周圍都是農田,蚊子特別多。錢是不少,但人可就是辛苦了。”新菊說。

那以後,一個人在家的新菊,除了照顧兒子的飲食起居,便是接更多的手工活。我有時勸她注意休息,愛護眼睛,她笑著應承,手上卻閒不下來。

2

一晃3年過去,新菊的兒子也上初中了。周強有個遠房親戚開了個小公司,缺個出納。新菊之前沒接觸過財務工作,但想著減輕點周強的壓力,硬著頭皮應下來,一邊幹一邊學。工作雖然辛苦,但她總說,能分擔下家裡的經濟壓力,也是幸福的。

就在這一年,開發商買下了我們廠區閒置了幾年的土地,開發商品房。一夜之間,廠房、倉庫全部拆除,和我們家屬院一牆之隔的廠區變成了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

單位主管部門從賣地的錢中拿出一點零頭,給我們一百多號員工“買斷”,20年工齡也只有兩萬左右的補償,大家都覺得這太不地道了:“賣地賣了幾千萬,就給我們這一點補償,總共不過花了兩百多萬,剩下那些錢都哪去了?”

工人們私下議論,但是一時誰也沒什麼主意。幾年來,大家各自為生計奔波,男的迫於壓力,像周強一樣外出打工,女的也想各種辦法打工掙錢。雖然大家想為自己多爭取一點利益,但沒有人願意為了這個渺茫、未知的結果出頭。

反倒是一向看起來溫溫柔柔的新菊,召集在家屬院的下崗女工們說:“咱們得去找上面問問,賣地得了那麼多錢,咱們這幾年的生活費總要給的吧?補償的那點錢,是買斷工齡的錢,按照規定,這幾年的生活費也是要給的。”

“想找回生活費?這有點難吧?”

“具體怎麼辦?我們聽你的。”

女工們嘰嘰喳喳,新菊果斷地壓住了她們的議論:“關鍵是人心不齊, 咱們通知到廠裡的每個工人,一家必須出一個人。人外出了,可讓家裡的老人來一個。如果有人既不出人也不出力,最後爭取來了絕對沒有他的份!”

“這樣最好。”大家讚道。

“我們要有理有據,依據法律和法規辦事,決不能有過激的行為,這是底線。”新菊又說。

大家點頭。


新菊雙管齊下,她以開發商施工擾亂家屬區正常生活為由,安排了人三班倒在大門口堵著,不讓施工車輛進出,然後帶著人到糧食局找有關領導,訴說工人幾年來待業在家的艱難生活,擺出政策——停產期間的生活費在買斷時也要補發。

她對著局裡領導侃侃而談,有理有據:“以前,廠裡停產沒有錢,我們沒有人提出任何要求。如今,賣地賣了7000多萬呢,這點生活費也不給,就說不過去了。我們廠裡的工人是最老實的了,要像別的廠子,早就鬧得雞犬不寧了。”

領導說:“聚眾鬧事是違法的,以後,有什麼訴求,嚴格限制人員數量,不得超過5人。”

“那好,我們就按照規定的來,我們也不是鬧事,就想得到自己應有的利益。”

工地的門被堵了幾天以後,開發商急了,耽誤一天施工,他們損失很大,立即給上面施壓。隨後,新菊帶領大家和局領導幾番交涉,最終,局裡同意出錢補償工人這幾年生活費,每個職工又分得近萬元。

大家紛紛感謝新菊這個“領頭人”,她也完全不表功,又恢復了往日溫柔的模樣。

3

“買斷”後的兩年,新菊家日子倒也不錯。只是,世事難料,2011年,周強所在的公司又在行業下行大潮中敗下陣來,他又一次下崗了。

此時周強也已經是45歲的人了,再回體制內工作早沒有可能。曾經所學的技能,在當時的行業形勢下,也不可能再有什麼大的發展。這次的打擊比幾年前更狠,周強再次陷入焦慮中,鬱鬱寡歡。

新菊比丈夫務實了許多,她把親朋好友都想了一遍,最終想到自家姐姐那幾年在長江裡開貨船,從岸邊的一些水泥廠、砂石廠拉貨,給一些沿江或者支流邊上的工地運送砂石水泥,也給一些橋樑施工方供貨,收入可觀。

新菊和周強商量,想跟她孃家哥哥兩家合夥湊錢買一條船,讓她姐姐帶著一起在長江裡搞航運,跟著姐姐貨源也有,銷路也有,“是出力氣的活兒,但好歹能掙錢吧”。

做這個買賣,就意味著周強徹底脫離了以前的行業。另外,開貨船在水上運砂石水泥,怎麼著也有點危險。新菊一開始也有點猶豫,但一想到家庭的境況,對周強說:“幹什麼沒有風險呢?要麼窩在家裡受窮,要麼拼搏一下。”

東挪西借,兩家人合夥花幾十萬買了一條吞吐量不算太大的貨船,好在生意還不錯,兩年後,他們又把舊船賣掉,添錢買了一艘大一些的船。

此時,小城的房價也一路上竄,漲到3000多了。新菊和周強合計:“這麼多年了,人家都買了新房,咱們還住在這20年前的舊房子裡,說起來都丟人,不如就買一套新房吧。”於是,他們再借錢,交了12萬的首付,買了一套120平方的新房。跑船的收入刨去家庭日常開支,足夠還房貸。

新菊的哥哥有本職工作,並不總跟船。大多數時候都是周強一個人待在船上,除了負責開船的船老大夫婦倆,其餘諸事,基本都由他一個人在船上操持,從跟著新菊的姐姐聯繫貨源、聯繫工地送貨,到最後進貨、卸貨,都自己來。他經常兩三個月不回家,回家一次,也待不了幾天。我們在一塊閒聊時,新菊言語間多是對周強滿滿的心疼和體諒。

貨船運輸,看起來是很簡單的事,但其中的麻煩外人是不知道的,從裝貨開始,便會遇到層層關卡。有一次,周強的船在安慶一帶遇到麻煩。他有一個糧校的同屆同學小明,就在那裡一個縣的實權部門當副局長。周強本想找他幫忙,但想到兩人地位懸殊,今非昔比,就開始磨磨蹭蹭,拖了一個月,事情仍未解決。最後在新菊的催促下,周強才硬著頭皮去找老同學。小明得知情況後,埋怨他:“都一個多月了,你才想起來找我?你還拿我當朋友嗎?”在小明的幫助下,事情很快得到了解決。

漸漸地,周強在長江上也跑出些門道,買賣幹得順遂很多。2013年秋,新房交付,他們隨即裝修好房子,搬入新居。生活似乎向他們夫妻倆敞開了陽光大道,然而,他們才在這條大道上走了一年,噩夢就降臨了。

4

我在電話中得知周強遭此大難,對新菊的悲傷感同身受。然而,我當時遠在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打工,身不由己,不能立即回去幫助處於悲痛中的她。

春節回家,我第一時間去看望新菊。一進屋,便看見周強的遺照擺在電視櫃上,格外讓人驚心。

新菊見了我,哭個不停,精緻的巴掌臉瘦了一圈,變成了錐子臉,從沒胖過的身材更加纖瘦。我不知說什麼好,只有默默陪著流淚,待新菊平靜下來,她給我講起了事情的經過。


2014年12月31號那天天氣很冷,新菊知道周強的船在鄰近的一個縣的渡口裝散裝水泥。第二天就是元旦了,也是他們結婚22週年的紀念日,可是周強並不能回來。反正是老夫老妻了,也不講究那些,多年來,周強都在外奔波,也很少過這個紀念日。

可是,新菊不知為何,卻總覺得心裡難受,還算出來他們從結婚到那天的天數,鬼使神差地發了一條朋友圈——

“8030個日子串成一首歌?幾幅畫?還是剪切成了一縷炊煙?幾行淚水?”

新菊的朋友圈(作者供圖)

事前,我看到這段話,是覺得莫名其妙。畢竟兩人恩愛,生活也很不錯,何來“幾行淚水”一說?事後再讀,才覺得,是不是冥冥中有什麼神啟?

“我為什麼要算這個日子呢?就在出事前的幾個小時!”新菊指著朋友圈那段話,不住地搖頭嘆氣,“難道真有什麼預感?”

就在那條朋友圈發出幾小時後,她的手機響起來。噩耗傳來,何止幾行淚水?而是淚流成河。

那天晚上,船老大夫婦二人上岸有事,周強一個人去水泥廠裝貨。散裝水泥不停地被打進船艙,突然,一陣巨響震徹夜空,船體爆炸,船被炸得傾覆,一半傾斜到水中。炸飛的水泥散落在岸邊,堆積了厚厚的一層,周強則被炸飛,落入水中。

新菊已經回憶不起來她是怎麼從家裡到達事故現場的,“我整個人都是懵的”。面對黑暗中的河流,她瑟瑟發抖。打撈工作進行了一夜半天,才在離船很遠的地方找到了周強的屍體。新菊見狀,幾近昏倒,跟我談起來,也是幾度哽咽:“我對不起周強,他只有49歲,就這樣突然走了……”

“這怎麼能怪你呢?不要這樣自責。”

“我活到40多歲,從沒有做過什麼虧心事,我兩口子為人處事怎麼樣,你是最清楚的,為什麼我們會遭此大難?”新菊邊哭邊說,但轉而又擦乾眼淚,目光堅定地說,“我一定要跟他們死磕到底,該抓的抓,該賠的賠!就是得給個說法!”

“到底是什麼原因導致輪船爆炸的呢?”我很不解地問道。

“就是壓力閥失靈,導致水泥一直往裡打,最後壓力太大,發生爆炸。”在新菊看來,首先要承擔責任的是水泥廠,多少水泥、打多長時間應該是有數的,這樣無意識地往船上灌水泥,肯定會造成悲劇。

“當地海事安檢部門也要負責,對船的安全檢查為什不認真?收了錢就一走了之,為什麼不按時更換壓力閥?掛靠的航運公司,也脫不了干係!”新菊說著說著,那股倔強勁兒又回來了。

事發後,這3個在新菊看來要負責的部門,沒有一個主動聯繫她協商賠償的,這讓新菊非常寒心,“他們的心難道是石頭長的嗎?”

聽到她想要以一己之力對抗這3個部門的想法,我覺得簡直是以卵擊石。我寬慰她慢慢來,哪曾想,其實她的戰鬥號角已經吹響一陣了——我回家這時,距事故發生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周強還未入土為安,躺在事發地的殯儀館裡,因為“事故還沒處理,不能就此作罷”。新菊說,周強的遺體當時從水中打撈上來後,就在岸邊放著,想他這麼冷的天在水裡待了那麼久,她心如刀割。但她堅持,不處理好事故就不移動周強,就在岸邊放著。

周強一大家子人,沒有人願意出面解決問題,就連新菊讓他們跟著自己一起去找人,他們都不積極。新菊對他們說:“周強以前對你們當哥哥姐姐的怎麼樣?如今他慘死,你們幫忙找找人都不願意。不看死人看活人,你們還有侄子正在上大學,事故不明不白,以後我們孤兒寡母怎麼活?買這個船欠了那麼多錢,怎麼辦?你們不去也得去,你們是哥哥姐姐,必須去!”

周強的哥哥姐姐們覺得理虧,只好跟著。有關部門軟硬兼施,要求家屬把屍體運去殯儀館暫放,說善後的事情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處理好的。周強的親屬們膽小怕事,被人家的態度嚇著了,就想主動把屍體送到殯儀館,還勸新菊不要魯莽行事。新菊堅決阻止道:“事故確實不能一下子就處理好,但是,不給個說法,我們堅決不能把周強移走,更不能主動送去。存放到殯儀館,也是一個長期的事,是一筆很大的費用,我們主動送去,也就需要我付這個錢。有關部門要處理事情,要消除影響,讓有關部門送去好了!”

在新菊的堅持下,最終由相關部門出面,將周強的屍體送到當地殯儀館存放,費用由政府給付,下一步,成立事故調查組,處理有關問題。

“哎,這才是萬里長征第一步。”新菊和我說著,窗外有鞭炮聲傳來,愈發濃郁的春節氛圍,更增添了這個家裡的悲傷氣氛,這個年註定是悲悲慼慼了。

年後,我照舊出外打工。臨走前再次去看望新菊,只囑咐她一定注意身體,萬事小心些。我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城市想到新菊的艱難處境,怕她煩悶,比以前更主動地聯繫她,她也隨時將這件事的動態說與我聽,權當紓解自己的壓力。

5

2月底,年已經過完了。新菊迫不及待地去問情況,只是“成立事故調查組”的承諾還遙遙無期。新菊覺得自己不能等下去了,事故原因很明晰,無非就是幾個部門劃分責任的問題,她不想坐以待斃,“得主動出擊”。

她先去了幾次水泥廠,可是找不到負責人——領導不是開會去了,就是出差去了。她曾在辦公室裡等了兩天,每頓只吃一個燒餅充飢,最終沒見到負責人的影子。

隨後,她去了海事局。對方不認為自己有責任,說安檢有船主簽字了。新菊讓他們把簽字的材料拿來看,他們又拿不出來。“這事就等調查結果出來,該我們什麼責任,我們承擔。”他們撂下這句硬邦邦的話,便對她置之不理。

接著,她去了貨船掛靠的公司,公司負責人說,“就收了一點掛靠費,結果要承擔這麼大的賠償責任,太虧了”,不願意給任何賠償。新菊說要請律師起訴他,那人直接耍起無賴:“起訴就起訴,大不了坐牢,反正我不賠。”


幾經折騰,事故處理依舊沒有眉目。新菊一籌莫展,一度迷茫甚至絕望。她想起事故發生後第一時間來探望的小明對她說,還是要依靠當地政府。當時她沒聽進去,現在想來,是唯一的辦法了。畢竟責任方怕賠了錢家屬還沒完沒了,若有政府部門的協調,各方都會放心吧?

於是,新菊又回到推進當地政府部門儘快成立事故調查組上面來。她召集了周強的朋友、哥哥姐姐還有孃家親戚,去到事發地的政府討要說法,希望能形成壓力,讓有關部門及時解決問題。

去一次,來回路程四五個小時。周強朋友都有各自的事情,孃家親戚又隔得遠,幾次下來,新菊也不好多麻煩他們。周強的哥哥姐姐們更是令人心寒,連路上吃飯,都等著還沒畢業的侄子給他們買單,開車出去,也要新菊給他們加油。每到一個部門,新菊聲淚俱下地據理力爭,他們也只是瑟縮在後面,一言不發。新菊讓兒子捧著周強的遺像在有關部門的門前跪著,有人過來嚇唬他們:“不要抱著照片在這裡,影響不好,不然把你們都抓起來!”

“為什麼不能抱著照片?那是他爸爸,他爸爸死得這麼慘,現在得不到公正處理,他就要給他爸爸伸冤!”新菊一點不怕他們,“求你把我們都抓起來吧,我們孤兒寡母,到了這個地步,也沒辦法活下去了!”

她說著,扯住那人的衣袖,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那人落荒而逃。

“他們那些公務人員也挺不容易的。”跟我說起那個場景,新菊還笑了。

然而,3家責任方誰也不願輕易做出承擔責任的許諾,他們都在觀望,千方百計地推脫責任,希圖把責任最小化,賠償能拖就拖,能躲就躲。

就這麼跑了一陣子,親朋好友不再繼續幫忙,新菊也讓兒子去上學了。她自己一個人不停地往返事發地的政府部門,奔走呼號,推動有關部門及時處理,當中的艱難和煎熬,不是別人能體會的。

最終,新菊磨破了鞋底,終於在5個月後,逼著政府部門專門成立事故調查處理小組,協調有關事宜,當地的縣長任小組長。

6

即便到了這一步,事情進展也並未有新菊想象中順利。

首先是責任劃分——水泥廠承擔60%的責任,另外30%的責任由海事船檢部門和掛靠公司來承擔。可是,沒有哪一家爽快地掏錢賠償,海事安檢部門堅持自己沒有責任,掛靠公司的負責人居然直接跑了。

“那還有10%的責任呢?怎麼沒人承擔?”新菊迷惑地問縣長。

“另外10%是船主自己來承擔。”縣長語氣平平。

“我們已經家破人亡了,還要承擔責任?”新菊想不通。

“我們這個處理小組,只能把大家召集起來協調問題,至於法律問題,你還是要找律師,能協商好更好,協商不好,還是要走法律程序,要通過起訴的途徑來達成——畢竟現在是依法治國,不是人治,我這個縣長也不能說抓誰就抓誰,還是要通過法律。”

隨後,縣長給新菊推薦了一個律師,新菊通過律師遞交了訴狀。

律師給她詳細分析了各種情況:水泥廠問題不大,60%的責任,他們也沒有太大異議;海事安檢部門和掛靠公司堅稱自己沒有責任,不願承擔;至於船主的經濟和法律責任,新菊可以給她哥哥出具一個諒解書,這樣可以免除哥哥的刑事責任,至於周強的法律責任,“他人已經不在了,經濟責任,你們船主自行承擔10%”。

至此,法律上的問題新菊比較清楚了,有了這個方向,往後也有了依據。


8月份,我因事回家,到新菊那裡坐了坐。她滿臉倦容:“真的,我鞋子都快跑爛幾雙了。”

“如果是我,我會放棄的,這麼難,簡直不敢想象。”

“我也就是拼著這一條命了。”她疲憊地說。

長時間的奔波,讓新菊感到身體不適、腰部疼痛,她到醫院檢查,被診斷為嚴重的腎積水。從動手術到出院,一個多月的時間,周強的家人沒一個去探望新菊。她徹底看透了這家人。他們的冷漠,讓她更加堅定了討回公道的決心。

9月初,身體稍有恢復,新菊又去找縣長——縣長可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即使事先電話聯繫好了,到了縣政府,有時他開會,有時他出差,有時他忙別的事,經常去了幾次也找不到人。新菊只好在辦公室外等著,從早上等到晚上,隨便對付幾口飯,吃幾口冷硬的饅頭,喝幾口涼水,找個簡陋的旅館住下,接著等。

等見到縣長,她便聲淚俱下地說:“既然事故責任早已劃分清楚,該賠償的何時才能到位?出了這麼大事情,人也死了,買船借了那麼多錢,債主上門逼著要錢。為了這個事,我也不能工作。兒子還沒工作,生活都成問題,就等著這個賠償款還債……”

聽她哭訴良久,縣長也起了惻隱之心:“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安排人再催促一下水泥廠方面,讓他們儘快賠付到位。”

她又去找律師:“逃避責任跑掉的人,就沒有辦法了嗎?難道跑了就萬事大吉了?”

律師告訴她,法院已經建立了賠償賬戶,第一批水泥廠的賠償不久就能到位了;海事安檢部門還在溝通協商中;“至於掛靠的輪船公司負責人,公安部門也在實施抓捕”。

在各方努力下,海事安檢部門也認了責,把賠償款打到指定的賬戶上。逃跑的那個公司負責人,也最終被公安抓了起來。

到了2016年初,新菊那句“該賠的賠,該抓的抓”,總算是落到了實處。至於賠了多少錢,新菊沒有說——財產賠償按實際損失,由保險公司賠償,除去船的本錢外,鄰居都猜測大概還有100多萬。

至此,在殯儀館裡躺了一年的周強,總算可以安心了。新菊為周強討回了說法,為了告慰丈夫的在天之靈,她把葬禮辦得很隆重。

葬禮上,新菊神色疲憊,但眉眼之間更添了些倔強:“不管怎麼樣,這一頁總算翻過去了,我和兒子會好好生活下去的”

聽她這麼說,作為朋友,也放心多了。

7

新菊的兒子大學畢業後,在南方城市找到了個好工作。她也繼續在自己的出納崗位上勤勤勉勉。有時我們在微信上聊些家長裡短,偶爾還能看到她朋友圈發的廣場舞的視頻。

讓我驚訝的是,2018年,她居然考取了初級會計證。

“很多年輕人都沒有考下來,我居然考上了。因為有這個證,工資也因此增加了不少,就是以後再找工作,也更容易。”她露出了開心的笑容。此時,她已經48歲了。

這一年,新菊把剛住了幾年的房子賣掉了,得到50多萬,又把賠償款拿出一部分,給兒子在工作的城市付了100多萬的首付。

她不想再住回到我們家屬院的老房子裡去,在老城區的繁華地帶租了房子,獨自一人居住,每天按部就班上班,晚上到附近廣場跳舞,日子過得平靜,也慢慢走出了那段人生的至暗時刻。

2018年年底,她告訴我,她糧校的同學,要給她介紹對象。

“以後的人生還長著呢,你應該有自己的幸福。”我為她高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沒想到,那個“對象”就是小明。當年周強的事,他雖然不方便處處親力親為,但是總會在關鍵時候給出主意,新菊很是感謝他。在周強的事解決完不久,小明的妻子查出癌症,很快便去世了。

後來開同學會,有個同學對新菊半認真半調侃道:“這都幾年了,人家老周說不定在那邊早就找人了,你也該考慮自己的事了。”隨後,便撮合新菊和小明:“自從他妻子死後,很多人給他介紹對象,女方什麼行業的都有,也有未婚的女性,可是他都沒有同意。”

在同學的牽線下,兩人也慢慢聊起來。有好事者把新菊的新戀情說給周強的大姐聽,周強大姐慍惱,“不要跟我說這些,我不想聽”。新菊不在意這些,畢竟周強已經走了3年多了,是時候考慮自己接下來的生活了。


2019年中秋節前,新菊正式嫁給小明。

這麼多年的朋友就要遠走,我心裡五味雜陳,既為她找到新的幸福高興,也為朋友的遠去傷感。在她走的前一天,我請假去她孃家送她。婚禮當年早上,我和前去送她的客人們從賓館到她家樓下,新菊在孃家人的簇擁下打著紅傘,穿著紫紅色的蕾絲裙,走上了新郎的車,49歲的她,身影依舊娉婷。

看著遠去的車影,我又想起了這個倔強的女人經歷的起起伏伏。

題圖:《萬箭穿心》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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