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文章依然起源於無意中找到的一張老照片。照片的主角是三個西方男子，按照照片的註釋，最右邊的是大名鼎鼎的戰地記者羅伯特·卡帕（Robert Capa），中間的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荷蘭著名左翼導演尤里斯·伊文思（Joris Ivens），他在1938年拍攝了第一部記述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紀錄片《四萬萬人民》，左邊穿著像軍人的則是荷蘭最出色的攝影師約翰·費恩霍特（John Fernhout）。
伊文思導演（居中者）在臺兒莊火車站站牌前留影
引起我注意的當然不是他們，而是他們屁股下那輛遍佈鉚釘、塗著日文的鐵傢伙，很顯然這是一輛日本八九式中型坦克。這種坦克由於陳舊過時，僅參加過東亞大陸那場綿亙十餘年的戰爭浩劫，而沒有出現在太平洋戰爭的戰場上，結合伊文思導演來華的背景，因此我意識到這輛坦克很可能是中國軍隊的戰利品。
卡帕實在太有名，我很快就找到了這張老照片的出處。1938年4月7日，《四萬萬人民》攝製組終於獲准來到已經勝利的臺兒莊，伊文思、卡帕和費恩霍特在繳獲的日軍坦克上拍了合影。卡帕坐在坦克上,手裡捏著康泰克斯相機,讓人用仰拍的角度拍了一張留念照,這張照片成為他有名的工作照之一。卡帕很快沖印出了他拍攝的臺兒莊戰役底片,並通過特快客機送往美國。1938年5月23日,《生活》雜誌刊登了臺兒莊大捷的攝影報道。卡帕寫道:“歷史上作為轉折點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鐵盧、葛底斯堡、凡爾登,今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名字——臺兒莊。”
八九式中戰車甲型（初期型）
八九式中型坦克在日本的定名是八九式中戰車，是1929年在日本進口的英國“維克斯”MK.C中型坦克基礎上加以改進研製的。全重12.7噸，採用矩形車體、碩大的旋轉炮塔，炮塔頂部有車長觀察塔，後部左右兩側有觀察窗；炮塔前部安裝1門九零式57毫米坦克炮，炮塔後部和車體前部右側各安裝1挺九一式6.5毫米輕機槍（“歪把子”車載型）；懸掛系統外側安裝有裝甲護板，前部裝甲17毫米，側部12毫米，頂部10毫米，僅有輕型坦克的水準，就這樣還是日軍“在犧牲速度的基礎上加強裝甲防護”的結果（原型只有6.5毫米），因此最高時速從“維克斯”MK.C的32公里下降到26公里。
這張照片頗為常見，並標註為中國敢死隊員準備去炸坦克。其實這是卡帕拍攝的士兵為女志願隊員演示掛手榴彈
雖然這種坦克速度遲緩、防護不佳、火力也不咋樣，但在當時的東亞地區卻是無敵的存在，因此被日軍坦克兵驕傲地稱為“鐵獅子”，而缺乏反坦克武器的中國軍隊則憎恨地稱其為“鐵烏龜”。當華北日軍進攻徐州時，理所當然地派“鐵獅子”出馬，從天津的中國駐屯軍戰車隊（原戰車第3大隊）中抽調兩個中隊沿津浦線南下，其中一箇中隊就配屬給了進攻臺兒莊的第10師團瀨谷支隊。
中國軍隊裝備的反坦克利器PAK戰防炮，不過這張照片是日軍展示繳獲的戰利品
這個中隊有7輛八九式和5輛被稱為“豆戰車”的九四式輕型坦克，共計12輛坦克，雖然數量不多，卻被日軍視為改變僵持狀態的利器，因此3月27日剛剛趕到前線就接到進攻命令。中隊長中島俊夫大尉不敢怠慢，以其座車打先鋒，親自率領所有坦克向臺兒莊西北門寨牆猛撲而來。不過到了城門外一看傻了眼，守軍早已經將護城壕溝上的橋樑破壞，中島大尉只得一面讓人去聯絡城內進攻日軍，一面用坦克炮和車載機槍射擊守軍。在這個過程中，中島大尉突發奇想，下車徒步爬上寨牆偵察，結果被守軍擊中身負重傷，後因傷重斃命。出師未捷，最高指揮官就一命嗚呼，似乎預示著戰車隊不妙的前景。
等聯絡完步兵的第4小隊長山崎萬造中尉歸來，發現中隊已經失去統一指揮了。不過不得不說日本人腦子一根筋，不要慫、就是乾的思想始終是第一位的，山崎中尉立即讓自己的座車打頭，引導整個中隊轉道西門，試圖從運河浮橋衝入莊內。
炮兵觀察哨發現日軍坦克後，用野戰電話通知戰防炮陣地
運河浮橋是臺兒莊守軍的生命線，為防範日軍坦克，守軍在浮橋附近特地加強了第200師炮兵第52團第8連兩個排的4門德國萊茵37毫米戰防炮（即反坦克炮）。該連沉著應戰，連長髮現日軍坦克在牆外麥田呈一字縱隊單輛逐個行駛，決定放近了再打。眼看日軍坦克越衝越近，防守西門外頓莊閘陣地的步兵第30師師長張金照忍不住了，責問連長（張記為排長）為什麼還不開炮。連長答道：“打敵人的坦克車，不能打帶頭開路的一輛，要打腰中的幾輛，打壞了當中的，領頭的坦克退也退不走，後面的又被擋住了不能前進，這樣才能打退敵人的攻擊。請師長放心，我有把握！”
中國軍隊裝備的PAK37毫米戰防炮，從橡膠輪胎可以看出這是摩托化型號，即可用汽車曳引
難得的是，作為一名少將師長，張金照虛心地接受了一位上尉連長的意見，當日軍坦克衝到距離浮橋橋頭還不到200米的距離時，4門戰防炮火力齊發，曳光彈和穿甲彈交叉使用（曳光彈便於炮手觀察彈著點，調整炮口），好似火龍一般連連命中，當即有4輛八九式被擊毀，其中3輛起火爆炸，1輛履帶被擊斷，山崎中尉的座車也在其內，除他一人外其他乘員均當場殞命，山崎迅速從炮塔艙門跳出，躲到坦克後面，試圖等待友軍救援。
臺兒莊之戰中被擊毀的一輛八九式坦克，車體前門打開，左側履帶脫落，火炮和機槍都已不復存在
然而，他註定會失望了。戰車中隊剩下的坦克向東北撤到三里莊，又遭到中國軍隊圍攻，1輛八九式機械故障掉隊，幸好在該地作戰的日軍步兵第10中隊掩護下緊急搶修完畢才歸隊。戰車隊撤到臺兒莊北側的孫莊後，才發現全中隊只剩下2輛八九式和2輛九四式，共死亡8人，負傷8人，無法再參加一線作戰，此後只能奉命擔任野戰重炮兵第1大隊的警戒任務，此後日軍也再也不敢用坦克攻擊臺兒莊。
卡帕拍攝的兩張八九式坦克遺骸，從車體上的平假名可以看出，就是他坐在上面拍照的那輛
苦等援軍不至的山崎一直捱到黃昏，中國守軍第186團的一名班長景文祥帶著兩個戰士衝出戰壕，將山崎揪出來亂刀砍死，隨後將其草草掩埋在坦克殘骸旁。著名作家臧克家來參觀後發出感慨：“有一輛（坦克）的腳下堆起一抔黃土，底下埋著一個大尉駕駛員，懷著一個被愚弄造成的幻夢，把屍骸留在這裡，可恨而又可憐的愚蠢者。”
臺兒莊之戰勝利結束後，中國軍隊將這4輛八九式坦克用平板列車運往武漢展覽，後運到湖南湘潭的陸軍機械化學校，供學員參觀研究，這也是中國軍隊唯一一次繳獲八九式坦克（因落後該型坦克逐漸退出一線）。可惜後來不知所蹤，大概因無使用價值而被遺棄，不然如存留到今天，則將是我國反侵略戰爭的重要實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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