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短篇小說《封鎖》:站在生命的孤島上,夢醒了,卻無路可走

引言

上世紀四十年代,抗日戰爭進入最艱苦的階段,隨著上海的淪陷,整個中國都處在恐慌焦慮的陰雲中。1943年,張愛玲因戰事從香港大學返回出生地上海,z她潛心寫作,憑藉6月份中篇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的發表,一躍成為當時文壇中最閃亮的新星,實現了自己“出名要趁早”的豪言。

在亂世的“孤島”中,張愛玲就地取材,用小說書寫出動盪社會背景下市井生活的浮世繪,她尤其關心新舊生活方式交替中青年女性的命運,《封鎖》就是在這個背景中寫就的。彼時年輕的張愛玲還未與胡蘭成相遇,卻早已在原生家庭體驗過人情冷暖,行文間充滿了深深的悲憫。

張愛玲短篇小說《封鎖》:站在生命的孤島上,夢醒了,卻無路可走

作家張愛玲

最腐朽與最新潮、最禁錮與最解放、最世故與最真摯,都被張愛玲寫進了《封鎖》中,寫在了呂宗楨與吳翠遠遭遇“封鎖”時短暫而魔幻的邂逅裡。它如同一個不近情理的夢,夢醒了,只剩滿目蒼涼。

蒼涼的愛情:“封鎖”中的邂逅,如同一出不近情理的獨幕劇

《封鎖》的故事發生在上海的一節電車車廂裡,35歲的會計師呂宗楨與25歲的英文教師吳翠遠同乘一輛電車,因臨時“封鎖”,電車不得已停了下來。為了躲避自己不喜歡的親戚,呂宗楨主動與吳翠遠搭訕,一對陌生男女在封鎖的特殊時刻,談起了一場短暫的戀愛。

張愛玲短篇小說《封鎖》:站在生命的孤島上,夢醒了,卻無路可走

有軌電車

呂宗楨與吳翠遠本如同兩條平行的車軌,永遠沒有相交的一天。滿懷對女性憎惡的呂宗楨起初並沒有在意吳翠遠,哪怕是一個手中盤著核桃的老頭子,都要比她更引人注意。這也難怪,吳翠遠的外貌太普通也太守舊了,還沒有結婚外貌便已經像是“教會派的少奶奶”吳翠遠,連旗袍都帶著訃聞的味道。

他不怎麼喜歡身邊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擠出來的牙膏。她的整個的人像擠出來的牙膏,沒有款式。

吳翠遠雖然深知呂宗楨在花言巧語,內心卻是快樂的:她想做“真人”,而呂宗楨便是“一個真的人”。在她的世界裡,好人比真人多,攀附權貴的人比敢於搭訕的人多。他們聊的話題也是“真”的:家中不同情丈夫的太太、為了掙錢而繁忙的公事、年輕時因為美貌而屈就的傳統婚姻……沉默而有著高學歷的吳翠遠與呂宗楨的妻子決然不同。

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極短的距離內,任何人的臉都和尋常不同,像銀幕上特寫鏡頭一般的緊張。

一個敏感的動作,讓他們嚐到了愛情突然到來的味道。她臉紅了,而在呂宗楨的心理,“白牙膏”已經成了白描的牡丹花,是一個可愛的女人。“他們戀愛著了。”當呂宗楨忽然說起自己打算重新結婚,娶妾並將她當作妻子來看待,一切已經超出了他原先計劃的軌道:他動了真心。隨著“封鎖即將開放”的信息傳來,呂宗楨很快就後悔了,他帶著苦楚的聲音求饒,說自己會毀了吳翠遠的前程。

面對痛哭的吳翠遠,呂宗楨只得建議以後在電話中詳談。吳翠遠說出了自己的電話號碼,但她並不知道呂宗楨有沒有記下來——用心記下來。

封鎖解除,呂宗楨消失在人群中,看到坐在原來座位上的他,吳翠遠突然明白了:

封鎖期間的一切,等於沒有發生。整個的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這一場“豔遇”對呂宗楨來說,是“假戲真做”;對吳翠遠而言,出於“氣氣家人”而邂逅的愛情,卻是一次如同初戀的標杆。

往後嫁了人,她會拿自己的丈夫與呂宗楨比較,她深知,那人一定不如萍水相逢的他一樣可愛。他們本不是一類人,抱著不同的目的相知,雖然都動了心,然而呂宗楨的“動心”只在一瞬間,短到如同一個誤會。

在不對的時間,遇見了不對的人,但是吳翠遠卻真的動了心。愛情的蒼涼大抵如此,不近情理卻又直抵人心,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的遇上了,等候在原地的人只能嘆一句:哦,原來你也在這裡啊。

蒼涼的命運:每個人都是一座的孤島,被“封鎖”勾勒丈量的維度

封鎖了。搖鈴了。“叮玲玲玲玲玲,”每一個“玲”字是冷冷的一小點,一點一點連成了一條虛線,切斷了時間與空間。

《封鎖》的故事自封鎖開始,至封鎖結束,一切都是匆匆忙忙的。在封鎖的時間剖面上,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悲歡並不相通,各自有著各自的命運。

乞丐們自顧自地吆喝討錢;公事房裡回來的人兀自討論著自己對職場的認識;醫科學生所畫的人體骨骼簡圖,在外人眼中像是寫生;那對像兄妹的中年夫婦更是貌合神離:丈夫關心社會風氣的變遷,而妻子只在意丈夫的褲子會不會被弄髒。

張愛玲短篇小說《封鎖》:站在生命的孤島上,夢醒了,卻無路可走

“封鎖”期間,時空停滯,彷彿一段“多出來的”生命。然而,就是在封鎖中,命運的維度被以最真實的樣貌勾勒出來。對底層的貧困人群來說,封鎖是無用的,封鎖一旦開啟,他們便失去了活躍的形象與話語權;對年輕的知識分子來說,封鎖是緊俏而奢侈的,他們懷有自洽的方法論,從容而自得;對麻木庸俗的人來說,封鎖是難熬的,它與其他時空並無不同,不過是浪費生命而已;對相愛的人來說,封鎖是珍貴的,他們拋下了身份的標籤,只是男人和女人,緣分難以言說,卻足以珍藏。

呂宗楨與吳翠遠也是在封鎖時解開了心靈的“封鎖”,勇敢遇見了自己所期待的人——雖然從結局來看這更像是命運的戲謔與調侃。

我們可以想見,封鎖過後,乞丐們一無所獲,公事房的人們蠅營狗苟,醫科學生完成了醫學簡畫,中年夫妻依舊無法溝通,大多數人的結局早已由命運給出答案,唯一的懸疑,便是呂宗楨與吳翠遠之間的情感走向。

《封鎖》發表三年後張愛玲親自易稿,留下開放式結局與悲憫

短篇小說《封鎖》初載於1943年11月上海《天地》月刊第二期,並在1944年8月15日被收錄進上海“雜誌社”印行的《傳奇》小說集中。

在最初的《封鎖》中,張愛玲寫出了呂宗楨回到家後的經歷。呂宗楨在吃完飯時看著女兒的成績單,還記得“電車上那一回事,可是翠遠的臉已經有點模糊”。

飯後,他接過熱手巾,擦著臉,踱到臥室裡來,扭開了電燈。一隻烏殼蟲從房這頭爬到房那頭,爬了一半,燈一開,它只得伏在地板的正中,一動也不動。在裝死麼?在思想著麼?整天爬來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時間罷?然而思想畢竟是痛苦的。宗楨捻滅了電燈,手按在機括上,手心汗潮了,渾身一滴滴沁出汗來,像小蟲子癢癢地在爬。他又開了燈,烏殼蟲不見了,爬回窠裡去了。

1947年出版《傳奇增訂本》時,張愛玲親自操刀,將《封鎖》的最後兩段刪除。呂宗楨再也不用去做那痛苦思想的烏殼蟲了,其實在封鎖結束時他的行為,已是自己真實意願的展現。

至此,《封鎖》的故事自封鎖而起,到封鎖解除結束,留給了呂宗楨與吳翠遠開放式的結局。吳翠遠,這個寂寞慣了的平凡姑娘,即使看到了遙遙坐在原先位子上的愛人,即使明白他的用意“權當一切沒有發生”,她是否還期待著呂宗楨的電話?她是否會將封鎖中的偶遇看作一生的滋養?她是否會在未來某個時刻突然發覺自己被騙?又或者終於明白,自己曾經篤信的“真人”,也不過是假扮的罷了。

結語

一位傳統家庭出身的女孩究竟值不值得為了一段奇遇邂逅放棄安定的生活?張愛玲沒有在《封鎖》中給出答案,她只是說,回憶這東西若是有氣味的話,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妥,像記得分明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

在生命的孤島上,愛情與相遇是短暫的緣分,隔閡與孤獨才是命運的主題。

因為相知,所以懂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張愛玲在23歲寫下的《封鎖》,觸碰著人性的最深處,講述著愛情不為人知的秘密,卻也以悲憫的姿態,展現著青年女性“夢醒了,卻無路可走”的人生困境。

張愛玲短篇小說《封鎖》:站在生命的孤島上,夢醒了,卻無路可走

張愛玲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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