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我是人間惆悵客


大清康熙三年,上元夜。

內務府總管納蘭明珠的家中,華燈璀璨,高朋滿座,推杯換盞、行令划拳之聲不絕於耳。

酒過三巡之際,突然有人提議:“剛剛天有月蝕,不如以此為題,讓各家公子一展才藝。如何?”

呵呵,不就是想曬娃嘛,同在天子腳下,都是書香門第,誰怕誰!

果然,話音剛落,全場鼓掌通過。

小少爺們依次上場,一個個搖頭晃腦,高聲吟誦,不是“時當十分圓,只見一寸明”,就是“蝦蟆新食月,金餅曲如鉤”。

雖然都是前人的詩句,沒有什麼原創度,但出於相互捧場的需要,大家依舊報以熱情的掌聲。

倒數第二個出場的,是納蘭家的長公子,年僅十歲的納蘭性德。

只見他站到客廳中央,面帶微笑,四十五度仰望星空,朗聲吟道:

瑤華映闕,烘散蓂墀雪。比擬尋常清景別,第一團圓時節。

影娥忽泛初弦,分輝借與宮蓮。七寶修成合璧,重輪歲歲中天。

雅雀無聲。

眾人都在納悶:小傢伙怎麼愛讀冷門書,這到底是誰的詩句。

此時,納蘭性德又開口了:“晚生不才,一首即興之作《清平樂》。獻醜了!”

原來如此。

家長們在連聲叫好的同時,紛紛豎起了大拇指。

還剩下最後一位小少爺。

胖嘟嘟的他,急得滿臉通紅,掙扎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話:“不知道說什麼好,給大家劈個叉吧。祝各位上元吉祥!”

“哈哈哈哈……”,這場曬娃大賽,終於在一陣鬨堂大笑聲中,愉快地畫上了句號。

藝驚四座、一舉奪魁的,自然就是全場唯一的創作型選手——納蘭性德。

公元1655年,納蘭性德出生於北京。

他的家世,顯赫得超乎想象。

納蘭氏,即“葉赫那拉氏”,隸屬滿清正黃旗,是當時最有權勢的八大姓之一,且與皇室有著複雜且繞口的姻親關係。

曾祖父是努爾哈赤的小舅子、皇太極的親舅舅,母親是英親王府的格格,堂姑是康熙皇帝最為寵愛的惠妃。

父親納蘭明珠,則以藍翎侍衛起家,官至兵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位極人臣,權傾朝野。

毫無疑問,生在這樣的家庭,納蘭性德已經贏在了起跑線,“善為詩,在童子已句出驚人”,且“善騎射,發無不中”,妥妥的少年英才,文武雙全。

不僅如此,他整個青年時代的簡歷,也是震撼到無敵:

十七歲,入讀國子監,深受祭酒徐元文的賞識,被稱“非常人也”。

十八歲,應試順天府,以淵博的學識和優雅的談吐,讓在場的教授大儒,都自嘆不如。

十九歲,因患上“寒疾”,無緣殿試,便閉門不出,發奮苦讀,“肆力經濟之學,熟誦古人文辭”。

三年後,學有大成,再次入對殿廷,終獲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

同年,二十二歲的納蘭性德,被康熙皇帝相中,選為三等貼身侍衛。

康熙是個坐不住的皇帝。

他的足跡,曾遍佈海子、沙河、西山,還有東岱、五臺和江南。

這期間,他有沒有帶上法印、三德子和小桃紅,是不是在巡幸的同時,惹上了一堆風流豔事,都無從考證。

但可以肯定的是,納蘭性德一直陪在身邊,跟隨左右,還因為多次護駕有功,獲賞鞍馬、佩刀無數。

到這裡為止,納蘭性德的家世、才華和仕途前景,應該碾壓99.99%的同齡人。

但再耀眼的光環,也掩蓋不住他內心的傷痕。

納蘭筆下的文字,便是最有力的證明。

鳳翥龍蟠勢作環,浮青不斷太行山。

九重殿閣蔥蘢裡,一氣風雲吐納間。

熊虎自當馳道伏,蛟螭長棒御書閒。

黃圖此日論形勝,慚愧頻叨侍從班。

——《扈駕西山》

天子聖明,海晏河清。

本該成為熊虎、蛟龍,馳騁沙場,指點江山。

卻只能列於侍從,備感羞愧。

這是納蘭隨侍康熙之時所作。

每次陪同康熙外出,他都會同時帶上弓箭和書卷,白天圍獵,夜裡讀書,“書聲與他人鼾聲相和”。

納蘭還經常坐在馬背上,與天子一起,吟詩填詞。

對於古往今來的盛亂之治,官員的清濁,風俗的異同,他更是瞭然如胸、如數家珍。

很顯然,他的知識儲備,絕不是為了區區一等侍衛: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闋悲歌淚暗零。須知秋葉春花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採桑子·那能寂寞芳菲節》

大好春日,繁花似錦,心裡卻是空虛寂寞冷。

夜深人靜,無處訴衷腸,悲歌一曲,黯然神傷。

春去秋來,鬢已微霜。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納蘭性德喝的不是酒,而是落寞。

他恪盡職守,扈駕多年,品級由三等晉至一等,看似平步青雲,實則與他的理想和本性,背道而馳。

別人眼中的金階玉堂、鐘鳴鼎食,在他的眼裡,幾乎一文不值。

才華被湮沒,夢想已遠去,除了及時行樂,還能做些什麼?

仕途不順心,情場更是連番失意。

納蘭性德出身名門之後,享有絕對的財務自由和社交自由,唯獨沒有戀愛自由。

少年時,他曾經和表妹相愛。

兩人情深意濃,海誓山盟。

但不久,表妹卻被徵召入宮。

納蘭的初戀,就這樣無疾而終。

他心有不甘,總想著要見上最後一面,再斷了想念。

剛好遇上國喪,納蘭便找人打點,買通關卡,披上袈裟,扮成喇嘛的模樣,這才進入宮內,見到了表妹。

只是高牆大院,宮禁森嚴,兩人近在咫尺,也只能相顧無言:

飛絮飛花何處是,層冰積雪摧殘,疏疏一樹五更寒。愛他明月好,憔悴也相關。

最是繁絲搖落後,轉教人憶春山。湔裙夢斷續應難。西風多少恨,吹不散眉彎。

——《臨江仙·寒柳》

更深露重,積雪壓寒枝。

飛絮搖落之時,最憶當年女子。

好夢易斷,斷夢難續。

烈烈西風,也吹不散你的禁錮之悲,還有我的相思之苦。

好在二十歲時,納蘭性德遇見了盧氏。

盧氏是兩廣總督盧興祖的女兒,知書達禮,多才多藝。

兩人門當戶對,志趣相投,實為天作之合。

新婚之際,納蘭尚在太學讀書,經常夜半歸宿,三更便要離去,深感良宵苦短,相思無限,“相逢常在二更時”“見面消魂去後思”。

“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有視若知己的盧氏陪在身旁,納蘭的治學之路,有如神助。

不僅如願金榜題名,還在應試的空隙,主持編修了叢書《通志堂經解》和四卷《淥水亭雜識》。

陪著摯愛的人,一起做最愛的事,納蘭和盧氏的婚姻,就如同李清照和趙明誠,琴瑟和諧,幸福安穩。

但遺憾的是,婚後第三年,盧氏卻因難產離世。

妻子猝然離世,納蘭自是傷心不已。

無論是百日祭、三年祭,還是亡妻的生辰,他都寫有不少詞令,且“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近來無限傷心事,誰與話長更?從教分付,綠窗紅淚,早雁初鶯。

當時領略,而今斷送,總負多情。忽疑君到,漆燈風颭,痴數春星。

——《青衫溼·悼亡》

無限傷心事,訴與誰聽?

不能共賞美景,白白辜負了這一往情深。

風起的日子,只得痴數點點繁星。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減盡荀衣昨日香。真無奈,倩聲聲簷雨,譜出迴腸。

——《沁園春·瞬息浮生》

當初並吹紅雨,同倚斜陽,如今卻形單影隻,獨自神傷。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浣溪沙·誰念西風獨自涼》

酒醉酣睡,賭書潑茶,隨性風雅。

這些尋常往事,都已隨風而去。

唯餘黃葉、疏窗與殘陽,黯然神傷。

納蘭性德的生命中,還有一個女人,不得不提,那就是江南才女沈宛。

沈宛是才女,也是名妓,著有《選夢詞》傳世。

據說納蘭曾收她為妾,並在京城置房安頓。

只是門第差距太大,沈宛可以走進他的內心,卻無法走進納蘭家的大門。

這又是一段無疾而終的愛情。

為此,納蘭深感愧疚和不安,曾多次借沈宛之口,說男人的薄情,道自己的負心: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最美是初見,人心最善變。

華清宮裡的山盟海誓,終究抵不過馬嵬坡頭的白綾三尺。

但你的薄倖,比明皇更甚。

至少,他還有過比甜蜜的憧憬。

從1682年開始,納蘭性德多次跟隨康熙,上滿洲,下江南,期間還奉旨出塞,安撫西域。

正是在風餐露宿、輾轉奔波之間,他留下了多篇邊塞詞,其中最著名的,當屬這首《長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山水難行,夜深唯有千帳燈。

風雪漫天,萬里征夫念故園。

王國維對這首詞的評價極高,認為“夜深千帳燈”的意境,已經接近於“明月照積雪”“長河落日圓”之語。

“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此種境界,可謂千古壯觀。求之於詞,唯納蘭容若塞上之作,如《長相思》之“夜深千帳燈”,《如夢令》之“萬帳穹廬人醉,星影搖搖欲墜”差近之。

——王國維·《人間詞話》

出塞歸來的納蘭性德,收穫頗豐,不僅宣撫了覘梭龍等族,還帶回了最新版的邊疆地圖。

康熙大為歡喜,正準備論功行賞,納蘭卻一病不起。

皇帝很是掛念,不僅連派多名御醫診斷,就連出關避暑的時候,他還不忘吩咐左右,要隨時關注納蘭的消息。

但終究是迴天乏力,1685年7月,納蘭性德病逝於京城,時年三十一歲。

據說納蘭辭世之時,正是覘梭龍等西域小國前來納貢之日。

遠在關外的康熙悲痛不已,一再叮囑回京弔唁的官員,要“重憫其勞”“厚撫家人”。

天子和朝廷失去的,是一個忠心耿耿的侍衛和官員。

而大清文壇失去的,則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絕代詞人。

他的詞題材極為廣泛,愛情友情,大漠江南,詠史雜感……“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體會真切、意蘊深刻。

晚清的況周頤稱他為“國初第一詞手”,王國維先生則認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不僅如此,納蘭性德主編的《通志堂經解》,收錄自先秦以來的經解138種,自撰2種,共計1800卷,是清朝第一部闡釋儒家經義的大型叢書。

一經問世,便廣受歡迎。從內閣武英殿的高官,到街坊書店的寒士,都爭相傳閱。

尤其後世的乾隆,更是認為此書“薈萃諸家,典瞻賅博,實足以表彰六經。”

至於《淥水亭雜識》,則囊括國政、吏治、天文、地理,甚至還有佛學與音樂等內容,堪稱百科全書。

遺憾的是,納蘭性德雖然滿腔豪情、滿腹才情,卻終究未能做到“功名垂鐘鼎,丹青圖麒麟”。

仕途受阻、情路坎坷的納蘭性德,留給後世的,只有一個惆悵且孤獨的身影: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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