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雅俗不是優劣的標準


文字的雅俗不是優劣的標準


漢字不僅僅屬於中華民族的,也是日本人和曾經的朝鮮人、越南人共同擁有的文化財富,但根源在中國。這也是數千年來中華以天朝上國自居的文化自信之重要由來。在東亞其他用漢字和華夏禮儀的民族中,大和民族學得最好,用得最久,也對附著於漢字上的衣冠禮儀保存得最為完整。


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在古代長期有兩個語文交際圈並存,一個為文言,一個為白話,或者可以簡單地稱為書面文和口頭語之別。文言用於大多數書面交流,是一種獨立於各地口語的標準化交際符號,讀書才能掌握。不讀書的文盲或者只認幾個字的普通百姓,只能用口語交際。會書面語的讀書人一定也會口語,他們和僕人、妻子等身邊的人日常交際,多用口語。只有進入到一個同類的、高層的即士人的交際圈,才用文言,這些人,享有一個共同的話語體系。


漢字這種表意文字,不但讀起來有音韻之美,看起來也有建築之美。其發音之平仄押韻,其排列可虛實相應,比起拼音文字,是一種更適合用來寫詩的語言文字。中國古代的文言或曰書面文之交流溝通,帶有濃厚的詩教色彩,其源頭便是《詩經》。


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在其生活的周朝,一點也不誇張。上流社會的貴族或士人之間交際應對,《詩經》是共同的、最常用的工具。君臣一起宴會,一國使臣去他國,戰爭勝利後告廟,乃至大夫、士階層的朋友聚會,要選取《詩》中恰當的篇章演奏或吟唱(有“歌詩”、“誦詩”和“賦詩”三種形式),否則就是粗魯、沒文化,不懂禮。而不會以《詩》應對的,會被人瞧不起。

《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載:“叔孫與慶封食,不敬。為賦《相鼠》,亦不知也。”公元前546年,齊國掌握實權的大臣慶封訪問魯國,魯國是周公旦的封國,是周朝禮儀文化完整的繼承者(所謂“周禮盡在魯”),魯國的大夫叔孫豹設宴招待慶封,慶封在席間表現得很失禮,叔孫豹便賦《相鼠》來諷刺,慶封仍然懵懂不知。《相鼠》雲:“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諷刺不懂禮儀的人就像老鼠一樣,空有一張皮,還不如死掉算啦。我估計叔孫豹心裡鬱悶極了,罵人的話對方聽不懂,有什麼意思?


文字的雅俗不是優劣的標準


源於《詩經》的這種傳統,到後來被中國的士人發揚光大,其主要的催化劑有二。一是科舉考試,唐代考試重詩賦,宋代分經義、詩賦、策論,明清兩代分八股、試帖詩、策論科目。會作詩是通過科舉進入官場的敲門磚,而八股文是賦的流變,可以說是不押韻的詩,講究起承轉合,每股的句子兩兩對仗。二是士人社會人際交往的必須。文人們交際,多是詩酒徵逐,詩歌是最重要的媒介。流傳到今天的古詩,很大一部分是文人們相互酬答之作。如小學生就能背的《送孟浩然之廣陵》《贈汪倫》《別董大》《問劉十九》,包括王昌齡的《送柴侍御》。請人喝酒,去歌樓,酒酣興高之餘,主人要賦詩,賓客則唱和。詩歌滲透到酒桌中各個環節,譬如行酒令。《紅樓夢》中的薛蟠詩歌不讀書的富二代,亦在酒宴上憋出一句“女兒愁,繡樓裡鑽出個大馬猴”。總不能像現在一樣,請朋友吃飯喝酒、大寶劍後,朋友回一句“老鐵,破費了,下次我回請”就了事了。


古代日本在文化上以華為師,這種雅、俗之分也存在貴族、武士和平民之間。貴族和武士階層識漢字,讀中國典籍,交往能用漢字寫成的文言,顯得有文化。而婦女和一般老百姓,不識漢字或漢字認得不多,就用由漢字草書偏旁演化而來的平假名記音,掌握平假名那些字母,即可我寫即我說。


中國古代的詩,賦比興是其主要表現手法,講究用典,講究營造意境。用典是以古代人與事喻今日之人與事,比興則多是取譬設喻,以形象來說抽象。浸潤於這種文化傳統的民族,說話喜歡含蓄,借彼物而言此情,聽者多心領神會。所以中國人和日本人說話多曲曲折折,含含糊糊,不會把話說得太明白。如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種物像,來表達日本與中國雖不是一國,卻共擔禍福。這是詩歌的語言,說起來,聽起來很美很雅。如果用說明性文字闡述,那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


至少在清末民初,日本精英用漢字抒情達意,不如中國的精英。畢竟中國是文化母國,而日本也沒有科舉那樣的“指揮棒”。所以日本人最喜歡的中國詩人是白居易,因為白居易的詩通俗易懂,而杜甫、李商隱的詩用典頗多,一般人難以理解,故流傳不廣。


日本在明治維新以來,書面語一直是漢字與假名混用,也可以說雅俗共存,只是用漢字和假名比例多寡之別。雅言的傳統一直在日本人日常交際中還活著,傳統文化在現實中就能生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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