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畫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一般畫學上說,花鳥畫是從人物畫脫離出來的,個人以為並不是真準確。如果要從繪畫起源的歷史看,或許花鳥畫最早可以追溯到到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廟底溝出土的彩陶上的鳥形圖案,陝西臨潼姜寨出土的彩陶盆上的魚和蛙,還有河南臨汝閻村出土的鶴銜魚彩陶缸等。從哪開始的我們今天很難斷定,但是可以斷定的是花鳥畫經過六朝、隋唐之後,發展至五代以及兩宋已經邁入到了一個成熟的階段。
談及五代、北宋的花鳥畫大師,我們首先會想到“徐黃異體”和“黃氏父子”。徐熙的作品今天已經失傳,南唐後主李煜“愛其重跡”,宋太宗看到徐熙的《石榴圖》畫,嘆道:“花果之妙,吾獨知有熙矣!”黃荃的作品今天倒是傳下來幾件,這讓後人得以窺見那個時代花鳥畫的盛況。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說“黃荃富貴,徐熙野逸。不惟各言其志,蓋亦耳目所習,得之於心而應之於手也。”
徐熙和黃荃,特別是黃荃所代表的“富貴花鳥派”影響了近一個世紀,知道熙寧時期一位叫崔白的人出現,方才改變了中國花鳥畫的氣象和麵目。不同於黃荃花鳥畫中所表現出來的富貴、華麗、濃豔之氣,崔白的花鳥畫獨闢蹊徑,走的是一派平淡天真的路子。《宣和畫譜》記載崔白的作品有二百四十一件之多,但是,流傳至今可以確定為崔白真跡的僅存兩幅,一幅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雙喜圖》,一幅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寒雀圖》。
一、《寒雀圖》:丹墨造寒雀,絲毫見生機
《寒雀圖》,絹本設色,縱25.5釐米,橫101.4釐米,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畫面中一共畫有九隻寒雀。九隻寒雀形態各異,或動或靜,或單或雙,或棲或飛。老樹枯枝預示著節令為深秋或者寒冬之際。原本寂靜蕭條的世界,因為九隻寒雀在畫面中的緣故,彷彿讓人耳畔迴響著嘰嘰喳喳的喧鬧聲。這喧鬧聲給這個孤寂的時節增添了幾分生趣。畫面中間上方有乾隆的題詩:“寒雀爭寒枝,如椒目相妒。設有鶴來驅,拾仇共救護。”最早這幅作品被稱作《九雀圖》,後來因為這首乾隆的題詩而被確定為《寒雀圖》。
從畫卷右上角起,一隻展翅的寒雀正飛向枝頭,這隻寒雀是畫面中唯一一隻尚不在枝頭且張開雙翅處於飛翔姿態的寒雀。放大畫面看這隻寒雀,細節描繪工緻,羽毛清晰可見,一根根一層層,崔白非常擅長處理動物皮毛,這種處理方式不同於黃荃似的勾勒填彩,而是借用了筆墨暈染的技巧來表現一種更加平淡和輕靈的視覺感。值得注意的一個細節是,這隻寒雀因為是將要停在樹枝上,所以我們看它的翅膀形態,明顯有一個“收”的動作,右翅表現更加明顯,這是為了改變方向以及停下的翅膀姿態。不得不感嘆崔白對自然界中生物的觀察之入微。
這隻飛翔的寒雀正對著的方向是上下分開的兩根樹枝,下方樹枝上有一隻倒身抓住樹枝的寒雀。寒雀腹部的細絨毛清晰可見。兩根爪子緊緊抓住樹枝,翅膀微微張開,隨時準備展開翅膀飛到另一處枝頭。喙前的樹枝上似乎有吸引寒雀的食物,大概是甲蟲之類的小昆蟲。這大概也可以說明為什麼那隻展翅的寒雀要朝著這個方向飛來了。而這隻倒身的寒雀似乎還沒有意識到有同伴即將要來爭奪食物。
不僅是右上方的寒雀被食物吸引了,左邊樹枝上,一隻寒雀似乎也察覺到了有食物存在。它正向前探著身子觀望著,又似乎下一秒也將展開翅膀飛過去搶奪食物。一場“三雀爭食”之戰即將上演。
這隻爭取飛過去搶奪食物的寒雀旁邊緊挨著另一隻寒雀。它真抬頭回望上方。毛茸茸的肚子上絲毫畢現。它還沒注意身旁同伴的舉動,而是被左上方枝頭的同伴吸引了注意力。沿著它的視線看去,一直正對著觀者的寒雀,盯著畫面正下方的位置。這隻寒雀畫得非常對稱。渾圓的身體似乎將樹枝輕輕地壓彎了。其左下方,是一隻正張著喙對著它叫喚的寒雀。
這隻寒雀處於和其右前方的另一隻抬頭回望的寒雀共同構成了一個平衡,它們的焦點皆在兩者之間的正上方的寒雀身上。三者的表現格外有意思,上方的寒雀氣定凝神,右下方的寒雀滿心狐疑,左下方的寒雀張口嘰喳。通過三者的形態變化,生動地傳遞出了寒雀的性格與形象。這三隻寒雀構成了一組關係,而前面三隻寒雀也構成了一組關係。
剩下的三隻則是第三組關係。這三隻寒雀在畫面的最左段。最左枝頭的寒雀正在梳理著自己的羽毛。我們注意看他的眼睛,不再像前面六隻寒雀那樣是睜圓的形態,而是半睜的姿態。他很享受此刻梳理羽毛的愜意。其右下方有另一隻微閉眼睛正在休憩的寒雀。它只露出頭部和腹部,我們看不到它的羽尾部分,因為被它身旁依偎在一起的另一隻背對著我們的寒雀擋住了。這隻背對我們的寒雀也處於靜止的狀態,但是它的眼睛並未微閉著,而是在向下方低頭觀察著什麼。
樹枝的表現有了“寫”的味道,以淡溼墨來攃染出樹枝的形廓,且旨在極少數的位置敷色點出花蕾的存在。這些暗紅色的花蕾,在這個時節的出現表明著春天也將不遠了。季節的輪迴,萬物的枯榮,在微小的生命中得到了體現。
這幅作品與《雙喜圖》一樣,同樣有畫家的簽名,“崔白”二字出現在左四寒雀尾部的下方,沒有紀年。這種簽名方式,和范寬時期有些類似,只不過范寬時期的簽名藏得更深。崔白時期的簽名顯然要“正大光明”得多了。直到郭熙時期,畫家的題款簽名才逐漸長起來,也明確起來。到了晚期李唐時,簽名題款更進一步了有更多的內容。
二、寒雀九隻,生命眾生相
黃庭堅對崔白的畫格外喜愛,他看了崔白的《風竹鷓鴣圖》後,稱讚道:“崔生丹墨,盜造物機,後有識者,恨不同時。”至少從現存兩幅崔白的真跡可以看出,黃庭堅的評價是非常中肯的。《寒雀圖》中的九隻寒雀,正是“物機”的表現。九隻寒雀,形態各異,就如同我們人的生命眾生相。畫面中的九隻寒雀可以劃分為三個組合關係。從右至左,每三隻寒雀為一組關係。而三組寒雀又構成了整個畫面的大關係組合。
1.同類相爭
第一組三隻寒雀,被食物所連接在一起。雖然中間倒身的寒雀距離食物最近,可以說是觸“嘴”可得,但是,這並不會讓左右兩隻寒雀過來爭奪。對食物的爭奪,是大自然永恆不變的法則,哪怕是同類。更慘烈的是,有的為了爭奪食物,甚至會同類相殘。在這組關係中,我們看到的是崔白力求刻畫出的大自然殘酷競爭關係。這種競爭幾乎出現在人類社會的各個角落。這是一組處於動的關係組合。
2.好奇心
第二組三隻寒雀構成另一個非常穩定的三角形。它們彼此被外在的事物吸引著,但是並沒有如同前一組關係中那般為了食物而付諸行動。在這組關係中的三隻寒雀,雖然各有動靜,但是並沒有採取進一步的行動,而是出於一個“旁觀者”的角色之中。寒雀是一種生性機敏的鳥類,同時又是一種非常多疑、“愛管閒事”的鳥類。三角形的下面左右兩支寒雀被上方的寒雀所吸引,它們似乎在問:“你看到什麼了?”我們人常常也會表現得如此。對於許多事物,明明和自己無關,卻有總是按耐不住好奇心,總是試圖去探究和自己無關的事物。這是一組處於動靜相融的關係組合。
3.怡然自得
第三組三隻寒雀則是完全不同的一組關係。三隻寒雀都處於靜止狀態之中。其中兩隻微閉雙眼,一隻在整理自己的羽毛,享受著放鬆的時光;一隻在小憩,覓得片刻的寧靜;而第三隻則是靜靜地觀察著其他的同伴的一舉一動。它們表現得與世無爭,獨享自己的寧靜時光。在紛繁喧擾的世界中,它們的姿態是極為難得的。生命總該有一份寧靜的時刻,此刻與世界無關亦無牽連。這種生命形態在我們人類世界中同樣是極為難得的。我們總是處於各種關係漩渦之中,無法做到置身事外,只關心此刻的自己是否享有寧靜。這是一組處於寧靜的關係組合。
三組關係絕對不是孤立的。崔白巧妙地讓這三組關係發生了一定的聯繫。或者說,三組關係各自的狀態又並不是絕對的,隨時可能發生變化。第一組關係中最左邊的寒雀與第二組關係中最右側的寒雀依偎在一起成雙而處;第三組關係中最右側的寒雀通過眼神注視著第二組關係中的三隻寒雀的一舉一動。
九隻寒雀,位置有高有低,有單有雙,有動有靜,有棲有飛。就如同世間萬物的關係和特性一般,九隻寒雀,昭示著萬物生命的形態。在此不得不再次佩服崔白對物象的觀察能力和作為畫家的表現能力。崔白不僅表現出了九隻寒雀在枯枝上的九種生命形態,同樣也揭示了人生命的眾生相。
三、人間眾生,古畫觀止
花鳥畫到了崔白手中,呈現出來的另一番氣象,我想不僅僅在於表現層面,更在於對“物機”的揭示上。黃荃的花鳥雖別緻、精巧、華麗、富貴,但是卻不及崔白花鳥藉由平淡所散發出來的生命觀照的魅力。一如崔白另一幅存世真跡《雙喜圖》中,我們看到的是生命的靜美與從容。而在這卷《寒雀圖》中,透過九隻形態各異的寒雀,我們亦能讀到幾許人間眾生的氣息。
人世間的紛爭,就如同爭奪食物的三隻寒雀一般,從未停止。在面臨生存問題的時候,無論會否是同類,相爭亦不會停止。無論文明發展到何種高度,我想有些最基本的東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這些基本的東西是在大自然億萬年的演變中保留在所有生命的基因中的。無論是動物還是植物,無論是擁有高級智慧的人類還是隻有低級思維的螻蟻。在大自然的法則面前,眾生平等。除了爭鬥,我想,還有一種“觀望”的生命態度。對這個世界發生的一切,我們可以不參與,但是我們卻可以選擇觀望。我們需要知道周遭發生了什麼,或者即將要發生什麼。
天地萬物有大美而不言。有一種生命形態是安靜到極致的,極致到讓我們可以感受到生命所散發出來的美好。世事紛擾,選擇不關注,不參與,何嘗不是一種智慧的選擇。相比天地,個體生命何其短暫與渺小。與其勞心勞神參與到紛擾之中,選擇一種孤獨、安靜的活法何嘗不是一種真實的活法。
我一直覺得,理解靜比理解動更難得。秋風中路邊搖曳的野菊花,枯枝上午憩的鳥兒,滋潤著陽光雨露的木棉花,或者鄉村冬日暖陽下躺在藤椅上曬太陽的老人。時間在這些物象周遭是凝滯的,彷彿萬物的存在都是一幅靜止的畫卷。生命需要動,也需要靜。在動中領會生命的活力,在靜中窺探生命的靜美。讀崔白的《寒雀圖》,驚歎其超強的寫實技巧之餘,同樣激嘆其對生命的洞察之深。至於崔白在創作這卷作品時是否有想到這些已經不再重要了,藝術的魅力便在於觀者在藝術中各自觀照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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