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這是倉央嘉措和納蘭容若的傳記和詩歌合集,記錄了他們的主要詩歌作品和人生經歷。

電影《非誠勿擾》播出後,倉央嘉措的詩歌被人們重新拾起,並受到廣大年輕人的狂熱追捧。他是最令人尊敬的轉世活佛,卻深愛著一個平凡的姑娘。“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成為千古絕唱。

而幾乎在同一個時期,另一個出身顯赫,卻嚮往平凡的詞人——納蘭容若,也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瞭解和喜愛。被多少幽怨的才子佳人常掛口頭的“人生若只如初見”,就是出自這位奇才之手。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六世達賴喇嘛,民歌詩人

倉央嘉措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倉央嘉措(藏文:ཚངས་དབྱངས་རྒྱ་མཚོ།,1683年3月1日-1706年11月15日),門巴族,六世達賴喇嘛,法名羅桑仁欽倉央嘉措,生於西藏,父親扎西丹增,母親次旺拉姆,著名詩人。代表作《倉央嘉措情歌》。

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被當時的西藏攝政王第巴·桑結嘉措認定為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同年在桑結嘉措的主持下在布達拉宮舉行了坐床典禮。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被廢,1706年的押解途中圓寂。

清朝詞人

納蘭性德

“納蘭容若(清朝詞人)”一般是指“納蘭性德(清朝詞人)”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納蘭性德(原名成德,1655年1月19日-1685年7月1日),葉赫那拉氏,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父親是康熙朝一代權臣納蘭明珠,母親是英親王阿濟格第五女、一品誥命夫人,清朝著名詞人,代表作品有《通志堂集》《側帽集》《飲水詞》等。

自幼飽讀詩書,文武兼修,十七歲入國子監;十八歲參加順天府鄉試,考中舉人;十九歲參加會試中第,成為貢士;康熙十二年因病錯過殿試,康熙十五年補殿試,考中第二甲第七名,賜進士出身。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5年7月1日)病逝,年僅三十歲。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12章 誤入紅塵夢一場

【西風獨自涼】

飲水詞。

納蘭容若。

人生若只如初見。

當我們只能從這樣的字眼中尋覓他,彷彿他離我們很遠,可是仔細一斟酌,穿過歲月的塵埃,隨著一袖西風,或者一彎明月,踏進那片天地,卻清晰地看見,那個枯瘦卻清俊的身影,就佇立在那裡,披著月光,憂鬱地望著遠方。他望去的方向,西風吹著江南的笛聲,渡船行過塞北的風雪。

很恍惚,很迷茫;很寥落,很淒涼。

不管你願不願意承認,當你柔軟的心被打開的那一瞬間,你總會被他的詞句深深打動,就像深夜裡聽到遲遲鐘鼓,就像寒秋裡逢著綿綿陰雨。人世間充滿悲涼,只是很多時候我們故作堅強,卻又在堅強中找不到自我。我們不敢袒露自己的心,因為世界太冰冷,太堅硬,可是當我們在自己厚厚的繭內變得麻木,又不得不探出頭來,哪怕是在蕭疏的秋風裡覓得一點涼,亦能覺得暢快。

只有在這時候,我們才感覺,那個人曾經在三百多年前多麼真實、純粹地活著。他的詞,一字一句,直達我們心底最柔軟、最細膩的地方,恣肆地悲傷著,快意地哀愁著。這就是他,納蘭容若,一個將文字雕刻得那般精緻,卻又那般銷魂的人。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西風、黃葉、疏窗、殘陽。一段一段的往事,將一切的一切渲染成一種情調,在三百多年前盛世的某片天空下,淡淡地流淌。

那時的天空下,金戈鐵馬的聲音似乎還未走遠,可是大地已經漸趨平靜。一個嶄新的王朝已經在日月光華的護擁下,巍然地站立。

而我們卻只是看見,盛世的庭院裡,那個靜默的身影,在風中,在月下,在窗前,長吁短嘆。他有一懷的心緒,有滿腹的才華,有萬種的柔情,有千般的悲傷。似乎,沒有人讀得懂他的心事,沒有人能從他冷峻憂鬱的臉上看出他到底藏了多少心傷。可是不久他的紙上就出現了幾闋詞,俊逸的字體,蕭疏的文字,如果你仔細看,他憂鬱的臉上卻隱約帶著一絲笑,因為他知道,至少文字一直在他身邊,在他心裡,永遠伴著他,不離不棄。

如今,可以想象,有很多人在經歷了一些事之後,悄悄地把“人生若只如初見”當做自己的心情,寫在某些地方。那麼,我們就順著這句詩,順著月光,輕輕掀開那個盛世的一角,走進他經常佇立的那個庭院,靜靜地看著他,莫要驚醒他的惆悵。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顯赫的家世】

那仍然是一個冰冷的時代,就像所有的封建王朝一樣,人性受著極大的壓榨和摧殘。權力、慾望,仍是人們爭相追逐的東西。似乎只有這樣,我們才不禁感嘆,納蘭給那個冰冷、麻木的時代,帶去了多少溫情和真實。

納蘭有一位精明的父親,有一位強悍的母親,他出身於貴族,可是他卻寧願守著一份純真,守著窗前的月亮,守著世間最真摯、最深沉的愛情,哪怕過簡單的布衣生活,哪怕只剩下文字陪伴他。他是大清帝國冰冷河流裡一隻輕快的船,從鐵馬西風的塞北,到杏花春雨的江南,一直隨心而走。只是,他還未走出那片喧囂的大地,就已經沉落了,剩下一絲溫柔婉約的氣息,任後來者探求、思索。

納蘭的父親納蘭明珠,滿洲正黃旗。明珠出生以後,因為是家庭中的次子,所以無法繼承父親的爵位和世職,他擁有的是聰明的頭腦、幹練的作風和沉穩的性格。他必須憑著一股志氣,在那個人情冷暖的官場,奪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如果說,機會總是青睞有準備的人,那麼,明珠就是那個一直準備著飛黃騰達的人。他渴望那樣的機會,就像蒼鷹渴望藍天一樣。

順治時代,明珠是從大內侍衛開始的。這是他人生第一塊基石。他就是從這麼一個很平凡的職位開始,一步一步走向了政治的頂峰,因為他對於政治,就像天生嗜血的動物遇到鮮血一樣。而我們的納蘭也做過康熙的侍衛,卻完全不像他的父親,政治對他沒有一點兒吸引力,甚至讓他有種味同嚼蠟的厭惡感。所以,我們可以想象,納蘭與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儘管血脈相連,儘管近在咫尺,卻在性靈上、理想上,隔著山嶽。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個屬於權力慾望,一個屬於清風明月。

虎父無犬子,不知道明珠在對待這個只喜歡舞文弄墨的兒子,而且時刻流露著傷感情緒的兒子時,作何感受。也許是明珠一生,在政治上用心太深,所以他的兒子納蘭就走了另一個極端——用情太深。這只是戲言,我們只知道,明珠正在一步步往上爬,向著他心中那個政治上的境界矢志不移地攀登著。

順治時代很短暫,一個董鄂氏讓順治皇帝痛苦得形銷骨立,終於遁入空門,找尋他自己的平靜天地去了。一個深情的人,是不應該走政治道路的,那是一條血腥的路,有時候看不見鮮血,卻早已是屍橫遍野。更別說他是皇帝,用情太深只會斷送一切。不過我相信,在順治皇帝皈依三寶的時候,他的心是平靜安詳的,終於不用理會朝廷的紛紛擾擾,終於不用面對那些唯他馬首是瞻,卻按捺不住心底權欲的人們了。

就是在這麼一個短暫的時代,明珠從大內侍衛升遷到鑾位治儀正,負責鑾駕禮儀。進入康熙朝的時候,明珠終於在屬於他的天空下,贏得了萬人矚目的政治果實。他從內務府郎中到內務府總管,最後終於成了大清宰相。

對於明珠來說,或者對於任何一個從最底端做起,一路經過重重考驗,走到了政治頂峰的人來說,那是一條苦澀的路,路上有傾軋,有權謀,有權錢的交易,有生命的幻滅。但一切都是那樣順理成章,政治,本來就是鐵血的、冰冷的。

也正是有明珠這麼一面鏡子,才映照出了納蘭的與眾不同,那種靈致、透明、深情,都不是走政治路線的人該有的,而納蘭,的確是對政治很陌生,從來都是。他喜歡風,喜歡雲,喜歡一切的美好,就是不喜歡那個人吃人的血腥圈子。

明珠的夫人,也就是納蘭的母親,是阿濟格的女兒。在順治朝,明珠還只是個大內侍衛的時候,她嫁給了他。她的父親阿濟格是努爾哈赤的第十二個兒子,勇猛兇悍,戰功卓著,雖然有著多爾袞和多鐸兩個權勢極盛的同母兄弟,雖然被冊封為英親王,在最顯赫的一字王之列,又授靖遠大將軍,平定過李自成,可惜他太過張揚,又毫無城府,終於在殘酷的權勢鬥爭中落敗,被收監賜死,革除宗籍,沒收全部家產。在這樣的情況下,明珠才有幸娶了阿濟格的女兒。

明珠是康熙朝的鐵腕權相,他的夫人雖出身沒落名門,卻無比強悍乖戾。據說她妒性極強,甚至嚴禁任何侍女與明珠交談,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次明珠偶然說起某個侍女眼睛漂亮,第二天一早明珠就看到一個盤子,盤子裡盛的正是那名侍女的一雙眼睛。

很難想象,納蘭容若,這個多愁傷感的俊秀公子,居然是來自這樣一個家庭。父親的鐵腕手段,母親的強悍乖戾,似乎一點兒都沒有遺傳到他身上。他就是那麼一個存在,像雲一樣,淡淡地,輕輕地,飄過人間,然後靜靜地散去,留下一片欷歔聲。

無論他來自哪裡,無論他出身於什麼家庭,他都是納蘭容若,他給我們留下一卷《飲水詞》,留下一段永遠都說不完的話題,帶著傷感,帶著孤獨。每當我們看到那些詞句,我們不禁想要回到那個時代,觸摸一下當時的氣息,感受一下有納蘭在的地方,那份純淨,那份悲愁卻也自在的情懷。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闋悲歌淚暗零。

須知秋葉春花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

——《採桑子》

【零落塵世間】

一種情懷,能夠化解一個時代的冰冷。納蘭就具備那樣的情懷,像高山流水,像陽春白雪,儘管那樣的情懷會被眾多人嘲諷,可是那又如何?從來都只有少數人敢於以真性情生活,人們已經習慣了掩藏自己的真實心性,因為社會需要他們把自己最真實的東西掩藏起來,而以大眾普遍戴著的面具示人。這或許不可悲,但是也絕對不值得驕傲。

而他,在那個冷漠的時代,在自己的文字世界裡,營造出一種別樣的氛圍,將世間最難得的性情,毫不遮掩,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世人面前。他就是他,傷感也罷,多情也罷,寂寞也罷,無助也罷,他的手中有一支筆,能挑動斜陽的紅,能掀起秋風的涼,能撕開天地的漠然,能蕩起滄海的流波。

那一年,大地安詳,滄海靜好。

那一天,冬在枝頭,梅花映雪。

公元1655年1月19日,明府上下忙忙碌碌,張燈結綵,只為迎接一個生命的到來。他就是納蘭容若。他真的來了,在那個高門大院裡,那個被無數人欣羨的地方,來到了人間,不論人間多麼冷寂,他來了,如精靈一般。

出身於明府,他有著與生俱來的貴族氣質,可我們更清楚,他有著與生俱來的憂鬱氣質。可以想象,在他第一次睜開眼睛看著這個世界的時候,那眼神有多麼清透。

他從霓虹中來,所以清婉;他從露珠上來,所以輕靈。或許,他從某一片落葉中來,所以無限悲傷。

外面依舊是寒冬臘月,而明府卻一片歡騰,這個初降生的小生命,是明珠的長子,他必將受到無比的榮寵,如果不出意外,將來的某一天,他會成為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可是沒有,後來的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他是納蘭,他只是來自這個富貴之家,正像他所寫的“我是天上多情種,不是人間富貴花”,如果可以,他寧可守著一個靜淑佳人,迎風賞月,吟詩作賦;如果可以,他寧可做一介布衣,泛舟五湖,一蓑煙雨任平生。

我們無法選擇出身,但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命理想。做一棵草還是一束花,一滴水還是一粒塵,我們自會在心底有那麼一種念想,只是,有些人經歷了時間的磨洗,在生存鬥爭中無法保持最初的那份天真、純淨的理想,於是變得圓滑世故,於是改變了初衷,放棄了真性情。而能夠從始至終保持那份真的人,卻又不得不在自己的孤寂生涯裡獨自行走,頂多有三兩知己給予偶爾的心靈慰藉,卻也仍在塵世煢煢孑立。

明珠給他取名成德。《易經》裡有“君子以成德為行,日可見之行也”,明珠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以君子之道行事,他對納蘭是滿懷期待的。後來在納蘭二十多歲的時候,康熙帝立第二子為皇太子,皇太子小名保成,為了避皇太子的名諱,納蘭改名性德。

納蘭還有一個好聽的小名:冬郎。唐朝詩人韓偓,小名就叫冬郎,是一個神童,十歲便可即席賦詩。李商隱曾經寫詩盛讚過韓偓: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或許是偶然,明珠給兒子取這個名字,卻也有幾分望他如韓偓一樣聰穎靈慧的意思。不過納蘭後來被朋友用冬郎的小名來開玩笑的時候,總是說:“我出生於臘月,所以小名叫冬郎。”

閃著一雙透明的眼睛,這個柔軟的小生命,尚不知道這個冰冷的世界,對他到底是苦還是甜,是福還是禍。他也不知道,出身於這個深深庭院,到底是榮寵還是嘆息。一切都還如夢一般,或許,納蘭的一生都如夢一般,飄飄蕩蕩,不著痕跡,卻又將命運的痕跡,深深地刻在那一片天地,那一縷情思中,連時光都無法抹去。

從來到去,只有三十一年,卻為這死寂的塵寰,留下那麼悽美的形象,在西風裡,在明月下,形影相弔。深愛著的女子,卻一個個,被命運之神從他身邊無情地帶走。他的心中擁有一切的美好,卻彷彿只有影子陪伴著自己。他擁有無數人渴望的出身,卻彷彿只是一粒靜默的塵埃。

他是從堅硬的大清帝國的縫隙里長出來的野草,短暫的春秋,卻留下了野火燒不盡的情懷,於歲月的長河,於紛亂的人海。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採桑子》

週歲的納蘭,在一場似是而非的遊戲中,進行了一次命運的選擇。那種叫做抓周的遊戲,似乎很無聊,但就是這麼一種遊戲,卻預示了納蘭的一生。他的眸子很清澈,很透亮。在諸多物品中,他一手抓起珠釵,一手抓起毛筆,對其他物品視而不見。

這就是他的選擇,僅是週歲的納蘭,已經為自己的人生做了最明白的選擇。他的生命屬於情感,屬於文字。在後來三十年的人生中,他付出了最深、最真的情感,他的筆書寫了最動人、最悽美的文字。他的整個人生,就是那麼簡單而生動,美麗而哀傷。

也許,他來到塵世,就是為了那兩樣東西,他必須為此毫無保留地付出。於是,他真的這樣做了,直到生命的終點,無怨無悔。

無論如何,公元1655年,納蘭從冬天的梅花上靜靜地飄落人間。他的生命,如梅花上那些剛剛落下的雪花,輕靈、潔白,不帶一絲塵埃。

值得一提的是,按農曆算(一六五四年十二月十二日),納蘭出生的這一年,在大清帝國,還有一個人來到了世間,他叫愛新覺羅?玄燁,即康熙大帝。兩個截然不同的生命,一個恢弘而煊赫,振臂一呼威震四海;一個悲傷而安靜,一支筆寫萬世悲愁。兩個男人,兩種至高的境界,這一年的人間,很不尋常。

實際上,這一年也很尋常。只是滄海桑田的一頁,掀過去就再也回不來。只是那個人,那個精靈一樣來到塵世的孩子,他將走上一條讓人揪心的路,我們必須把目光鎖定在屬於他的那一頁,哪怕,那裡很悲涼;哪怕,只看到他的一個背影,在秋風中形單影隻。

【神童之美譽】

無疑,納蘭是一個精靈,輕飄飄地來到人間,留下一段悲傷的記憶給大地,然後輕飄飄地走。幼小的他,聰穎靈慧,小小年歲就通詩文,精騎射,在當時的京城享有“貴族神童”的美譽。

毫無疑問,他的童年,是在一片讚譽中度過的。在明府的亭臺樓閣、水榭汀蘭邊,經常看到這個靈致的孩子,捧著書卷,像捧著無價的寶物,愛不釋手。他是這樣愛讀書,愛文字,就像他週歲時那次抓周的結果,文字於他,那是一生的伴侶。在滿清叩關以後,那些驍勇兇悍的八旗子弟,漸漸觸摸到了漢人文化中的柔美,漸漸地把刀劍入庫,把曾經被鮮血染過的大手,伸向幾千年的漢文化。而對於納蘭,他不只是需要融入漢文化,他這一生,註定要在那深沉廣闊的漢文化世界裡,遊走、飛翔。

於是,我們似乎早已忘記,納蘭是滿族人。他給我們的印象,是一個江南才子,一首用湖水與白雲編織的詩。

但是,明珠卻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從納蘭的眉宇中看到了一絲憂鬱,而且是經常看到,當納蘭獨自站在庭院中看著那輪明月冥思苦想時,當納蘭對著一朵花眼神哀慼時,明珠有些驚訝,他甚至有些恍惚:這是他的兒子?這是鐵血滿洲人的後代?他對納蘭的寄望毫無疑問是最高的,他自己一生在風波里度過,終於走到了夢想中的頂峰,自然希望自己的兒子也能青雲直上,走出一條燦爛之路。

不是明珠的錯覺,納蘭的確是漸漸地顯露出了憂鬱的特質。那時候的他或許還不知道憂鬱為何物,但是他的確經常沉默著,想著某些事情出神。

他是納蘭,他不是為那些所謂的榮耀而來,他是為了給那茫然的世界一份清涼而來。他註定憂鬱,註定悲傷。若非如此,今時的我們,又怎會被他的詞勾起一串串的心傷?

依著滿洲人的習慣,男孩到了四五歲是一定要學騎射的。雖然大清帝國早已平穩如山,他們也開始走進漢文化的廣闊世界,但是他們從不忘記,自己是靠什麼叩關而入,靠什麼從明王朝的手中奪得江山,他們必須讓每一個後代具備在馬背上持劍搏殺、馳騁疆場的能力。

納蘭也開始學習騎射了,在他五歲的時候。明珠不僅希望他能強悍一點兒、剛硬一點兒,更希望他能在騎射的學習中,漸漸磨礪掉那種憂鬱。

與生俱來的氣質,又豈是後天可以磨洗掉的?納蘭的確很喜歡騎射,一個孩子,一個靈性的孩子,無論如何,他的生命是輕靈的,跳脫的。他比其他孩子更刻苦。或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納蘭從來都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做任何事都希望做到最好。當然,也許那時候的納蘭,的確想過要成為滿洲男孩中的佼佼者,也想過有一天策馬疆場,建功立業。

如果當真那樣,或許他就不會那麼早亡,大清會有一個勇猛無畏的將軍,而我們,我們這個蒼白的世界,卻少了一份真意,一份詩情。

納蘭七歲的時候,明珠邀請了一些王公貴族以及小公子、小貝勒到明府花園,為的是試試這些後輩的騎射功夫。納蘭在同輩中最出眾,他出手便射中了紅心,在場的人無不震驚。

明珠剛剛當上兵部尚書時,在京城正南二十里的晾鷹臺組織過閱兵大典和圍獵訓練。當時,納蘭也列席在八旗戰士的陣營裡。在幾千名八旗戰士中間,他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似乎回到了當年他祖輩騎著駿馬,手持刀劍,如潮水般湧入關內的情境中。恐怕只有在那一刻,納蘭臉上那一絲憂鬱才會隱藏起來。但是那一刻的激烈情緒過去後,他仍然是那個納蘭,月亮是冰涼的,流水是無情的。

那一次,納蘭看到了康熙帝。這個只比他大一歲的少年皇帝,在晾鷹臺上威武地坐著,俯視一切。納蘭肯定被那樣的王者之氣震撼過,那是納蘭永遠也不具備的,而他,卻在另一個領域,另一個天地,以他純善的心靈、柔軟的筆意,寫下一闋闋動人心魄的詞,塑造了另外一種王者的形象。柔也柔得透徹,悲也悲得盡情。

納蘭,他喜歡騎射,更喜歡詩文。後者才是他真的靈魂。他與那個唐朝的“冬郎”韓偓相比,一點兒都不遜色。韓偓被譽為“十歲裁詩走馬成”,而納蘭最早的一首詩也是在十歲那年寫的。那是康熙三年,元宵節,本來是月圓之夜,竟然發生了月食。十歲的納蘭,用他的詩句記錄了這一現象:

夾道香塵擁狹斜,金波無影暗千家。

姮娥應是羞分鏡,故倩輕雲掩素華。

十歲,就是這麼一個幼小年紀,卻已經對詩歌的創作技巧和詩歌格律熟稔於心了。若非如此,他也不是被盛讚的“貴族神童”了。

聰慧如他,靈致如他,怎不讓人歡喜!當一個人,從小就習慣了用詩歌來表現自己的情感,描述自己的生活,那麼,他會讓自己的未來變成一首詩,不論韻腳是什麼,總之會是一首詩。納蘭即是如此,他的這首詩,慼慼然、默默然,一絲絲地溼透讀者的心。

再過了幾年,納蘭已經成為一個翩翩佳公子,他的手中時常捧著一卷書,他時常在明府的迴廊上、池塘邊默默地行走,他喜歡雲,喜歡月,喜歡風,喜歡夢。

對於他來說,明府還不夠寬廣,儘管這裡應有盡有,從荷塘到假山,從水榭樓臺到湖上小舟,一切都那樣精緻迷人。但納蘭需要一片更廣闊的天地,他嚮往著江南,那一汪水,一片柳,一排山,一葉舟。當他佇立在窗口遐想,那一抹江南的綠色,和著吳儂軟語,被婀娜多姿的嬌俏紅顏託著來到窗前,被月色染上清涼,就是一首詩,就是一次妙不可言的邂逅。然後,恍然間發現,那只是一個夢而已,不禁又是一番無奈。

一個神童,一個貴族公子哥,一個絕世的詞人。納蘭正在向我們走來,他尚未走出明府花園,已經從那座庭院中散發出了清涼。他的童年,可以說是處處如意,在一片讚譽聲中,猶如群星簇擁著的月,只是,那時他周圍的人們,都未曾發現,這輪明月漸漸透出了該有的清涼。他在走向屬於自己的軌道,而那條軌道很寂寞,很憂傷,而且,很短暫。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13章 人生初見恨秋涼

【郎騎竹馬來】

人世間最美的東西莫過於情感,而情感又偏偏是難以捉摸,難以預料的。就像花與露,雲與月,彷彿永遠相擁著,卻又彷彿永遠分離。情之一字,直教人生死相許,也教人痛斷肝腸。情感是花,美得讓人窒息;情感是藥,苦得讓人心疼。而有時候,情感是毒,越是情深,毒性越強。而偏偏,多情的人願意將自己陷在情感的旋渦中,寧願心痛,也要在痛楚無比的心內,生出一朵蓮花,紀念那些曾經。

納蘭,他是天上多情種。但他卻在人間寂寞著。十幾歲的他,玉樹臨風,無論從哪裡經過,都能讓那些遇到他的少女心生愛慕。他是一朵雲,有雨的氣息;他是一陣風,有花的餘味。他在明府的庭院裡看著星月,獨自寂寞著,彷彿只是寂寞著,卻不知道,他久已渴望著的相逢,就在這座庭院裡。

是的,就在明府裡,納蘭有過一段青澀卻純美的愛情。

有人說,《紅樓夢》裡的賈寶玉是以納蘭為原型的,以納蘭的身世、經歷來說,的確與賈寶玉頗為相似。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康熙帝的侍衛,與納蘭有同事之誼。曹寅在一首詩中這樣寫道:“憶昔宿衛明光宮,楞伽山人貌姣好。”楞伽山人正是納蘭的號。興許多年以後,曹雪芹也為納蘭的《飲水詞》傾倒,所以他筆下的賈寶玉,便有了納蘭的影子。

賈寶玉、林黛玉,他們的愛情是那樣令人心碎,而納蘭的初戀,如霧如夢,如煙如水,似乎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卻又在青春的湖面上留下了一層一層的漣漪,經過了歲月,仍舊在那裡飄蕩著。

和賈寶玉一樣,納蘭有一個冰雪聰明、玲瓏剔透的表妹。而且,同樣是在家道中落的情況下,寄住在明府。讀過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悲劇,我們似乎不願意納蘭和表妹之間有愛情,但我們又希望他們之間能擦出愛情的火花,哪怕這火花在短暫的光亮之後就永遠熄滅。表兄妹,在古代,這是很容易與親上加親的聯姻連在一起的,當然,前提是,兩家門當戶對。一旦門第懸殊,聯姻的可能性也就很小了,所以,黛玉最終鬱鬱而終了。

納蘭的生命,從來都是帶著幾分淒涼的。所以,我們已經猜到,他和表妹的初戀,將慘淡收場。可不管如何,他們的心曾經靠得很近。

一半殘陽下小樓,朱簾斜控軟金鉤。倚欄無緒不能愁。

有個盈盈騎馬過,薄妝淺黛亦風流。見人羞澀卻回頭。

——《浣溪沙》

在納蘭七歲的時候,表妹就住進了明府。那時候,她臉上帶著羞澀,偷偷地打量著這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哥,她像一朵潔白的梨花,清新自然,冰清玉潔。第一次見到表妹,納蘭的心中無限歡喜,在這個大府邸裡,他沒見過這樣清透的女孩。那一顰一笑,都讓小小的納蘭心曠神怡。當然,那時候的他,只是對錶妹有這樣的好感,他尚不知愛之一字為何物,更不知這個字,蘊涵著多少苦澀的滋味。

所以,後來納蘭對這個表妹很照顧,很體貼,他喜歡在她身邊,他喜歡跟她說話,而她,也喜歡。在那個大宅院裡,納蘭是唯一能給她溫暖的人。她的心中,早已為這個表哥留下了好大一塊綠蔭。她很希望能夠一直陪在表哥身邊,永不分離。

只要能陪著他就好!這個純淨的小女孩,她只是這麼靜靜地想著,可心裡,卻越來越清楚,這樣的願望只能說給月亮聽,說給晚風聽。她明白,自己只是一片飄零的葉,明府的一切對於她來說,只是暫時的,她只是個路過的人。

每每想到這裡,她的淚水止不住往心裡流。可是,她不會讓納蘭看到她難過的樣子,她不願意讓他為她而難過。

漸漸地,他們長大了,再不是當初那兩個懵懂的少年了。但是他們的心,卻貼得更近了。而當他們一起出現的時候,沒有人不用豔羨的目光盯著他們。他是那樣俊逸優雅,她是那樣清靈嬌俏,如果不是門第之間,如果不是造化弄人,他們必定是天作之合。

他們已經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手牽手到處玩了,只能偶爾在對方身邊,聆聽對方的心事,在月下、在水邊,或者在風中,靜靜地挨著坐著,哪怕不說一句話,也明白彼此的心事。納蘭清楚地記得,那日,他和表妹去泛舟,舟中只有他們倆,自由地遊走,自由地說笑。表妹為他輕輕拭去額頭的汗,四目相對時,兩人竟同時臉映紅霞。第一次,他們有這種感覺,就像突然遇到一個心儀的人,心靈受到了極大的觸動;第一次,發現對方竟是那樣動人,那樣完美。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又恢復了說笑。

納蘭還記得,那天他輕輕地握住了表妹纖巧的手,表妹沒有掙脫,就那樣把溫潤的手留在他的手中。那一刻,那個小舟就是天堂。那一刻,他們沒有距離,他們的心緊緊地靠著,就像池塘那朵並蒂蓮。夕陽為他們裝點了更靜美的色彩,可是他們不得不回去了。

春雲吹散湘簾雨,絮黏蝴蝶飛還住。人在玉樓中,樓高四面風。

柳菸絲一把,暝色籠鴛瓦。休近小闌干,夕陽無限山。

——《菩薩蠻》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天的情景竟然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年,他十六歲,她十五歲。

也許在若干年以後,納蘭仍記得表妹手心的溫暖,也許,他們一輩子都忘不了當初四目相對時那份天真的羞澀,也許……

沒有也許,人生若只如初見,納蘭寫得很明白,一切都不能說“若”,若就是空白,就是虛無,就是落寞,就是滄海桑田。

【宮花寂寞紅】

命運是一把無形的大鎖,鎖著所有的悲歡離合。納蘭和表妹的愛情,還只是在萌芽,卻已經到了落葉時節。也許是他們的緣分只能讓他們有那麼一段若有若無,如煙如霧的感情。一切都像被安排好的劇情,順理成章地發生著,納蘭能做的只有悲傷。

他們不曾說過天長地久,不曾發誓海枯石爛,他們只是在那些相守相知的日子裡,在彼此相對相望的視線裡,把那些花前月下的回憶串成一種感覺,一種信念。可即使僅此而已,在面臨離別的時候,他們的心也是破碎的,兩個純善的人,兩顆冰潔的心,走到了命運安排的嗟嘆裡。

有緣無分,有時候比沒有緣分更讓人傷神。倘若壓根兒就沒有相逢,又何來離別時、離別後的那許多的遺憾、傷情!

納蘭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錶妹的感情,可是他是對著一個不可能給他支持的人流露的,那個人就是他的母親。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自幼父母雙亡的女孩子。她清楚,作為大清宰相之子,納蘭一定會受到皇帝的賜婚。這樣的賜婚是任何王侯公子都無法避免的,對於很多人來說也是光耀的。

納蘭明珠,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想法。堂堂宰相之子,如果娶一個飄零女子,那豈不是惹人笑話?如果我們還記得順治帝為了董鄂氏出家的事蹟,那麼就不難理解,納蘭此時面臨的不僅是一個娶妻問題,更是一個血統、尊卑的問題。

在面對這樣的問題時,他很無助,很孤獨。沒有人能告訴他該如何做,那是一個冷冰冰的時代。納蘭和表妹是必然要面對一生的傷痛的。

納蘭曾努力過,他一次次地向父母求情,但是這樣關係到家族榮耀的事情,無論是明珠還是明珠夫人,都不會讓步。無論往日他們對納蘭如何嬌寵,這次他們打定主意,要拆散這對人。因為納蘭是他們的長子,承載了太多的希望,他們不允許任何人對他造成傷害。

對於他們來說,或者,對於所有那時代的父母來說,一個高門大戶人家的子弟,娶一個寒門女子,就是對前者的傷害。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滑稽的邏輯,而偏偏,即使在當今社會,很多人依然有這樣的思維,這不悲哀,因為幾百年前就留下了傳統。

納蘭聽不到表妹的琴聲了。他不能隨意進入表妹的閨房,和她談心了,不能靜坐著看錶妹繡荷包了,也不能帶表妹去賞風景了。他們被世俗無情地隔斷了。

但是,悲劇還在繼續。

一天,納蘭聽說表妹已經不在明府了。他終於知道了,表妹已經被送進皇宮,去參加選秀了。他也知道了結果,表妹被皇帝選為了妃子。

每一個旗人女孩都有一次參加選秀的機會,這是她們的“福利”,更是她們的義務。而實際上,很多女孩子都渴望從那樣的選秀中脫穎而出,然後走向皇宮,走向她們的理想。而很多父母也抱有同樣的夢想,“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對於他們來說,是至理名言。他們渴望那樣的一步登天,卑微的生命,從來都是渴望通過更卑微的方式走出卑微的。

納蘭的表妹,冰雪如她,豈會對這樣的結局沒有預料?她早已看得清楚,以自己的身世,是不可能和納蘭有結果的。但是納蘭早已住在她的心裡,那俊朗的臉龐,那優雅的氣質,還有那溫柔的話語,以及那些為她而寫的詞,都讓她無比感動,無比喜悅。所以即使她預料到了後面的結果,卻也抱著一絲幻想,想要一心對那個溫情的表哥好。

可是現在,她已經在深宮了,也許此生再也見不到納蘭,她知道,以納蘭的深情,這樣無言的結局必定會讓他悲傷很久。但很無奈,緣分如此,他們逃不掉這樣的分離,逃不掉那條冰冷的命運之繩。

一簾的風停在窗口,月光照在納蘭的臉上,他恨恨地坐著,默默無語。

他想到了兩句詩: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從此是路人!多麼令人痛心的詞句。曾經那樣甜蜜地相守,那樣溫暖地相依,就賦予這麼一句詩嗎?

悲傷、落寞。那些回憶拉著他回到一個個的晨昏,回到他們走過的每一個角落,回到他們每一次的歡笑和私語,回到那條心手相握的小舟。可是不論回憶多麼豐滿,現實卻那樣慘白、灰暗。

他清楚,她所去的地方是什麼地方,那裡,一位少年天子如朝陽一般威嚴地坐著,而他自己,只是一顆星,甚至只是一粒塵。

蕭蕭幾葉風兼雨,離人偏識長更苦。欹枕數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驚被薄,淚與燈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菩薩蠻》

風鬟雨鬢,偏是來無準。倦倚玉蘭看月暈,容易語低香近。

軟風吹過窗紗,心期便隔天涯。從此傷春傷別,黃昏只對梨花。

——《清平樂》

這時候的納蘭,多希望自己不是出生在這樣的富貴人家,多希望自己只是個平凡男子,與心愛的女子守著一間茅屋,靜靜地看日出日落,雲聚雲散。他深知表妹並不貪圖榮華,貪圖錦衣玉食,更不是對後宮有任何嚮往的人。她如蓮花一般,怎會心甘情願地陷落在爭風吃醋的後宮泥沼中?

納蘭心裡很確定,表妹心裡也是痛楚的,她何嘗不想和他共守一輪明月,何嘗不想和他長相廝守。只是命運之冰太堅硬,任誰也無法打破。

也許,我們可以淡淡地說一句:這就是生活。可是納蘭那顆透明的心,卻被劃破了。三百多年後,我們似乎仍能看到,那個時候的明府裡,一個孤寂的身影,在曾經和表妹一起站過、坐過和走過的地方,默默地等待著,或許是等待一陣風,或許是等待一場雨,或許,等待一個輪迴的結束。

納蘭拿起了筆,把心底的悲傷刻成文字,寫在紙上。就在這間屋子裡,表妹曾開玩笑地說:“若是沒有文字,你該如何活?”納蘭半開玩笑地說:“至少還有表妹陪我!”而此刻,表妹甜美的笑容猶在,清脆的聲音猶在,人卻在皇宮內,連個氣息都探尋不著。

皇宮,其實並不遠。可是隔了一道宮牆,卻像隔了千里萬里。牆裡牆外,兩顆心都在痛,可是在那個冰冷的時代裡,有誰能看見呢?就算看見,又有誰能把他們解救出命運的樊籠呢?

【相見卻無言】

一樣的相思,兩處哀愁。納蘭與表妹,雖然隔了一道宮牆,隔了一個煊赫無比的皇帝,可是誰又能阻擋他們想念對方呢?表妹在宮裡頭,只是希望納蘭能夠平靜一點兒,她不捨得他悲傷,她見過他悲傷的樣子,讓她很心疼。

無疑,那段時間的納蘭,是悲切的,他阻止不了這種悲切。骨子裡的傷感,讓他陷在落寞中,難以自拔。看著池塘中的月亮,他多想,那上面有表妹的笑靨;聽著窗口的風聲,他多想,那裡面有表妹的笑聲。他多想有雙翅膀,飛到宮廷之內,飛到表妹身邊,哪怕只是看一眼也好。

納蘭消瘦了。相思最令人消瘦。

而他的相思,更勝所有人,之深,之切,之涼。

他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靠近表妹,明知道他們緣分已盡,但是他心裡總是希望再看一眼那個如荷如月的女子,因為,她走的時候,他尚不知情,所以,連送別都不曾有過。他想到了一個辦法,儘管這種辦法讓人膽戰心驚。可是,他已經決定了,相思太蝕人,他寧可冒險,也要讓自己的相思之心得到一絲安寧。

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過,山枕檀痕涴。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枝花樣畫羅裙。

——《虞美人》

眼底風光留不住,和暖和香,又上雕鞍去。欲倩菸絲遮別路,垂楊那是相思樹。

惆悵玉顏成間阻,何事東風,不作繁華主。斷帶依然留乞句,斑騅一系無尋處。

——《蝶戀花》

那一年適逢國喪,皇宮裡大辦道場。納蘭要利用這次魚龍混雜的機會混進去。這個決定在很多人看來很草率,甚至很可笑,為了一個女子,不顧一切,值得嗎?

對於納蘭來說,這不是問題。以他的聰穎,豈不知此舉有多危險?但是那個寂寞的身影就在那裡,他知道,她也在想念他,他們的心早已靠得很近。他這樣做,我們也可以看做是為了給這份似有若無卻又沉甸甸的愛情,做一個坦率的交代。

他義無反顧!不是因為他勇敢,而是因為他太深情。

他買通了一個喇嘛,換上了一身僧裝,混進了入宮操辦法事的隊伍。他的心有些惶惶然,畢竟那是皇宮大內,稍不留神就會招來殺身之禍。可是,他已經進去了,他是隨著自己早已進去的心而去的。

在進入皇宮的一瞬間,他有些茫然。皇宮太大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會在何處呢?他會穿著尋常最喜歡穿的那件裙衫嗎?沒人告訴他,這是皇宮,是禁地。他不能言語,不能詢問,他只能跟著人群往前走,不用說,他很糾結。

這時的納蘭發現,在皇宮內,同一個級別的女子都穿相同的服飾,梳著相同的髮髻,穿著相同花紋的繡鞋。她們就像被加工過的物品,整齊地擺在皇宮之內,等待皇帝來遴選。從她們進入皇宮的那一刻開始,她們就不再是自己,不再擁有獨立的靈魂。後宮是一片泥沼,進去的女子就算能勉力支撐著身體不沉落,卻也不能抽身而出,她們,構築了那個冰冷而又血腥的地方,我們能看到的只是她們出現在皇帝身邊時的光彩和嬌寵。

納蘭的心忍不住痛了一下。他想到孤苦伶仃的表妹要在這樣一個地方耗盡青春,怎能不心痛?那是一朵清荷,卻要在荒漠裡枯萎。她那樣嬌柔,那樣清靈,而宮廷卻又那樣冷漠,那樣幽暗,她能一個人穿過那些荒涼的歲月嗎?這就是宿命,此時的納蘭,只想見到她,讓她知道,他的心日月可鑑。

猛然間,他看見遠方有一個身影,隔著幾道迴廊,卻看得那樣真切。真的是表妹嗎?納蘭不敢確定,她當然沒有穿舊時的裙衫,可是那身姿,那神情,即使是隔著很遠,納蘭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那個女子也發現了他的目光,也感覺到這目光中的喜悅和激動。她回頭,也望著他。但也只是如此,望著對方,連一句話都不能說。而且,隔了這麼遠,就算能說也無法聽到。他們在各自的路上,不會再有交點。

雖然她在遠處,納蘭卻分明看到她落淚了。只是那淚水不久後就被風乾,永遠留在納蘭的記憶中。納蘭不想讓表妹哭,可是他也阻止不了她在突然看到他時落下驚喜卻絕望的淚水。或許,那淚水就算是他們最後的告別詞吧,溫熱卻也冰涼。

緣分到此,再見吧!縱然再不捨得,也無可奈何了。

表妹走了。走得很緩慢,很不情願。轉過迴廊的時候,似乎故意地叩了叩鬢上的玉釵。她的動作依然那樣輕柔靜婉,可是也就是那一瞬間後,她消失在宮廷深處。

就那麼一眼,納蘭和表妹為十年的感情,做了一次告別。很短暫,很揪心。可至少,他們又見到了對方,那一眼,也便是千年萬年。

回到明府的納蘭,為那次相見,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

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迴廊叩玉釵。

在一切都無可挽回的時候,他只能用文字來填補心裡的空白。可是一低頭,發現揀起的文字都帶著淚痕,都被秋風吹過。那又如何?他喜歡那樣的文字,因為他的心就是那樣,他的情也是那樣。將那些文字一枚一枚刻在心底,再泡一壺茶,邀一輪月,引一窗風,默默嘆息,靜靜憂傷,這就是納蘭。

【秋水軒唱和】

時間的水,還在不知不覺中流走,無論人們悲傷還是欣喜,相逢還是相離。那樣的流水,流過淡淡的昨天,流過芳菲的歲月,流過無數的誓言,很安靜,安靜得讓人聽得到一片落葉落在地面的低吟。

與表妹分開以後,納蘭慢慢地從最初的悲傷裡走了出來。他很明瞭,此生與表妹只有那十年的緣分,他只有留著那些美好的回憶,放在流年的琴絃上,每一次彈起,都在淡淡的溫馨中默默地感傷。

日子還得一天天地過。十七歲的納蘭,身上繫著明珠的無限希冀,所以他不能將自己沉落在回憶中,更不能讓自己迷失在夢境裡,他要直面自己的未來。讀書、騎射,仍是主題,但是此時的納蘭,對那些經史子集之類的東西已無多大興趣,他從小就學那些,已經厭了。他更喜歡那些有韻味、值得一遍遍推敲和玩味的文字。他更喜歡用自己細膩、靈透的情感和筆觸,來記錄一切。這才是他想要的東西。

他喜歡上了一部詩集:《疑雨集》,作者是晚明金壇人王次回。王次回的詩,以愛情為主題,把愛情描寫得婉轉而深沉,絕美而純粹。納蘭喜歡他的文字風格,也喜歡那種筆調。所以,第一次看到這本書,他就被深深吸引了。他會在其中陷落,然後當他跋涉出來後,他的文字將更加迷人。

那時候的納蘭,早已聞名於京城。他的文采、他的俊朗,以及他從容而優雅的氣質,自是讓無數年輕女子傾倒。加上這一年明珠又被康熙帝提升為兵部尚書,那些官宦人家怎能不爭著把女兒嫁給納蘭!

而這時候,無數的文人擁入京城,為了一次大規模的文人聚會——秋水軒唱和。

秋水軒唱和不僅是當時的一大話題事件,更是中國詞史上的一大盛事。這一年,擅於填詞的周在浚來到京城,住在世交孫承澤的秋水軒別墅,引來不少名流造訪,其中包括曹爾堪。酷夏的一天,曹爾堪想在別墅裡找一處地方乘涼,見牆壁上題寫了許多愁悵的詩詞,於是便在空白處填了一首《賀新涼》。這個偶然的舉動,卻調動了聚集在秋水軒所有名士的填詞興致,於是周在浚等人紛紛唱和,全用《賀新涼》這一詞牌,每處韻腳的用字都與曹爾堪一樣。這叫“步韻”。文人相會,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寫詩詞唱和,而這樣大規模的唱和,更讓他們如飲清泉,心曠神怡。於是,詞作越來越多,影響力越來越大,乃至於大江南北的文人墨客都紛紛寄來自己的詞作,展示才學。

這天,納蘭去廣源寺上香。在他心境難平的時候,常去寺院裡拜佛上香。黃昏時分,在廣源寺的後院,納蘭被六七個女孩子清脆的笑聲吸引了。她們在談論著什麼。

納蘭輕輕地走近,就像靠近一群花間的蝴蝶。他聽清了,那些女孩子談論的正是秋水軒唱和。納蘭早就聽說過這件事,而且他也很清楚,那些文人們唱和的是什麼詞牌,韻腳用的是哪些字,他的心裡早就閃過很多詞句。只不過,他才十七歲,那樣的唱和似乎還不適合他。

儘管那些女孩子都帶著些興奮,盡情地發表自己的意見,談論那些詞,以及那些詞的作者,納蘭還是從她們的聲音中聽到了一個最舒服的聲音。像是清風入耳,像是細雨沾衣。他尋到了那個聲音的主人。那是一個幽雅恬靜的女孩。與其他女孩相比,她的服飾顯得很素雅,加上她的氣質,就像一朵薔薇,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本來納蘭只是靜靜地聽著,但是看到這個女孩,他不自覺地走了過去,朗聲說道:“你們在說秋水軒唱和嗎?詞牌是《賀新涼》,韻腳是卷、遣、泫、繭、淺、展、顯、扁、犬、兔、典、剪,對嗎?”

那些女孩子有些吃驚,卻又有些驚喜,眼前的男孩,模樣如此俊雅,可是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難道也要加入秋水軒唱和?因為按照慣例,當納蘭說那些話的時候,就表示他也要按規定填詞唱和了。一個膽大的女孩忍不住說道:“你必須寫眼前的內容!”

納蘭先是有些茫然,馬上他的眼神停留在那個靜雅的女孩身上,停了一會兒將視線移開。他已胸有成竹。眼前的內容,就是她!

那一刻,她是花,是雨,是雲,是霧。她是一切的靈感。

很快,納蘭就吟出了一首《賀新涼》: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幛,夜中展。

殘缺掩過看逾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拾慰藉,一任浮雲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後來,那些女孩子猜出了他是納蘭,但她們卻猜不出納蘭詞中所詠的“梅花”到底是誰。能被這個多情才子用梅花來形容一遍,也不枉見了他一回!

可是隻有納蘭心裡清楚,他目光在誰的身上停留過片刻。湯顯祖早就說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這一天的納蘭,在吟罷那首詞之後,很愜意,不僅因為在那樣大的唱和活動中留下了自己的詞,更因為他遇到了一個清新婉約的女孩。儘管,他不知道她是誰。

在納蘭離開的一瞬間,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女孩臉上不捨的表情,雖然很淡,卻被他看在眼裡。他想:興許她明白,那首詞中的梅花就是她呢!

情之一字,奇妙如雲端閃電,輕柔如山頭細風。一次相逢,能成為一生的歡喜,也能成為一世的愁苦。十七歲的納蘭,已經經歷了離別之苦,卻不知,他這一生,尚有更令人悲痛欲絕的離別。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14章 龍門往事堪惆悵

【國子監生活】

不管他的出身有多麼華貴,不管他的心裡有多少情愫,處在那個時代,就得遵循那個時代的遊戲規則。那個遊戲叫做科舉。生命在這場遊戲中是茫然的,只有少數人在其中跋涉出來,走向寬闊的大道。有些人皓首窮經,就是過不了那個關口,踏不上那條陽關大道,於是,歲月已經枯黃,仍在等待騰飛的機會。

何其殘酷的遊戲,卻讓天下學子趨之若鶩。在那個時代,似乎沒有別的路可走,那是把生命從寒微的野草叢送到光耀的碧雲天的捷徑。

納蘭也必須在那遊戲中走一遭,當然,以他的才華,躍過龍門只是時間問題。他需要做的是進入太學,繼續讀書,給自己被父母寄予厚望的人生,墊上幾層磚。他也樂得如此,他知道,這個世界有很多值得他仰慕和崇拜的人,他需要從那些人那裡汲取更多的營養,來充實自己。

所以,十七歲的納蘭,進入了國子監。

國子監是當時國家的最高學府,漢代稱太學,到唐代開始稱國子監。現在的北京,在安定門內大街路東有一條古老的街道,兩端立有四座彩繪牌樓,街口用六種文字鐫刻著同一句話:官員人等,至此下馬。這裡,就是元、明、清三代的最高學府:國子監。

進入國子監的納蘭,雖然也像其他人一樣,認真地學習,但他經常給人一種與眾不同的形象。他喜歡對著天空發呆,喜歡對著花園中的花微笑,喜歡在風起的時候伸手觸摸那涼意,喜歡對著月亮長吁短嘆。他骨子裡的詩性,讓他在看到那些事物時情不自禁地表現出那樣的舉動,而對於那些忙於學習,立志要在科舉中脫穎而出的學子來說,納蘭是一個另類。

這個世界上總有少數的人,在似乎脫離世界的某一個屬於他們的角落裡,書寫著自己的生命詩篇。他們,寂寞著,憂傷著,徘徊著,自由著。他們渴望有人讀懂他們的心聲,可是經常失望,因為繁華的世界上,大多數的人在忙碌生計,就算偶爾停下腳步,看著這樣獨特的生命,倘若不以明淨的眼神去看,也看不到這些生命深處的清雅、疏淡。

這樣的生命,孤獨地華麗,憂傷地寧靜。他們的心是透亮的,魂是輕靈的,情是深摯的。他們來到世間,就是為了給這荒蕪的世界,一份清涼,一份華美的情懷。

此刻,納蘭正對著國子監裡的十隻石鼓發呆,就像在看一處絕美的風景。那些天他總是對著那些石鼓發呆,在仔細觀察、細細思量後,他寫了一篇《石鼓記》。這篇文章仔細辨析了圍繞這十隻石鼓的真偽與斷代的種種爭議,梳理了它們的歷史,一路追蹤著這十隻石鼓如何被鐫刻出來,如何散落在民間,如何在唐代初年重現人世,如何被褚遂良、歐陽詢等書法家和韓愈、韋莊等文人欣賞其上文字,又如何在“靖難之役”中被金兵擄去,如何被移置在北京的國子監裡……整篇文章,充滿了考據與辯難。我們只知道,納蘭是一個細膩如絲雨、悲涼如秋風的深情之人,卻不知道,他也有著這樣理性的一面。

其實,以納蘭的聰穎與好學,面對很多事物的時候,他自然會去深思,而深思的結果,或者成詞,或者成文,或者,想不明白,陷入苦想,甚至鬱結。

國子監的祭酒(校長)是徐元文,他對納蘭欣賞有加,並且向他兄長徐乾學說起納蘭,言語中充滿讚賞。後來,納蘭結識了徐乾學,並且奉之為師。

徐乾學、徐秉義、徐元文,並稱“崑山三徐”。當時的徐家兄弟號稱“一門三鼎甲”,先是徐元文在順治年間高中狀元,隨後大哥徐乾學、二哥徐秉義在康熙年間考中探花。而徐氏三兄弟的舅舅,正是在整個中國思想史上都佔有一席之地的顧炎武。

多年以後,徐乾學說起納蘭的居家生活,說他在家的時候“閉門掃軌,蕭然若寒素”,如果有客人來訪,他總是避而不見,只是“擁書數千卷,彈琴詠詩,自愉悅而已”。一個貴族家的公子,一個才華橫溢的才子,卻以最平凡、最安閒的姿態,生活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裡,尋覓屬於自己的快樂。他不需要世間那些喧嚷,不需要那些無味的應酬,他只需要一扇窗,一袖風,一輪月,當然,最好,還有一個添香的紅袖,烹茶彈琴。

他需要的其實很簡單,但是很多時候,越簡單反而越難以得到。尤其是像他,出身顯赫,身系三千寵愛,而那些寵愛總是一相情願的,他們不知道,他要的到底是什麼。所以,他們也不理解,為何別人為科舉忙忙碌碌著,納蘭卻在月下用文字編織思念:

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花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著分攜淚暗流。

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將酹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

——《南鄉子》

【人間惆悵客】

於風輕雲淡之日,邀三兩個好友,飲酒賦詩,這無疑是一件快事。納蘭的一生,除了父母給過他溫暖,除了那幾個女子給過他慰藉,恐怕就只有那些知己好友,在他困頓時、失意時、彷徨時,給他力量和希望。

他是那樣純真,那樣至情至性,一旦認定,就付出一切真心,無論是對於愛情還是友情,毫無保留。也許正是因為付出得太多,所以在失去的時候,傷痕才會太深,以至於無法抹平。天生深情的人,也便是天生傷情的人。納蘭這一生,終將要在這個情字上,起起落落,悲悲喜喜。

而對於納蘭來說,朋友只要交心,無所謂地域,無所謂年紀。這些都不重要,只要彼此真誠,那麼,縱使是在天涯,也能共享一輪月,共吟一闋詞。

十八歲的納蘭,即將走上科舉的考場,那生命的戰場,對他意味著什麼尚不知道,而此時的他,正手捧著一部詞集《靜志居琴趣》,作者是朱彝尊。

一個陌生的名字,他筆下的那些詞以及那些詞背後的真情實感卻讓納蘭激動不已。

朱彝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江南落魄文人。康熙六年的時候,他曾編成自己的第一部詞集,也便是納蘭此時手捧著的《靜志居琴趣》。這部詞集,竟然是寫給妻妹的,而“靜志”二字即是妻妹的字。一個落魄文人,一段不倫之戀,卻在他自己的詞集裡表現得純淨而自然,細膩而深沉。

納蘭喜歡這樣的風格,愛情是一件純潔的、崇高的事,倘若連愛都帶有那麼多偏見,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事是美好的?他喜歡朱彝尊敢愛,並且敢用文字記錄這段愛的個性。真性情的人,大抵都這樣。

當然,納蘭之所以欽佩和欣賞朱彝尊,還因為他從那些文字中看出,朱彝尊和他妻妹是真切地、深摯地愛著對方。對納蘭來說,愛就是將一份深情賦予對方,任冰雪來襲也在所不惜。

一個至情至性的人,被另一個至情至性的人,深深地打動了。

納蘭,當他手捧著那部《靜志居琴趣》時,他一定在想,朱彝尊和妻妹雖然隔著世俗,隔著人們的冷眼,卻將心明白地交給對方,無怨無悔,多麼純粹的愛情!他也一定在想,那個年過而立的江南文人,如今落魄到什麼地方?

他不知道,朱彝尊帶著另一部詩集來京城了。這部詩集叫《江湖載酒集》。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把平生、涕淚都飄盡。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幾曾圍、燕釵蟬鬢?

不師秦七、不師黃九,倚新聲、玉田差近。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料封侯、白頭無分。

這首詞叫《解佩令?自題詞集》,是《江湖載酒集》的綱領。可以看出,這個江南文人,那十餘年的經歷是坎坷的、落魄的、苦澀的、悲涼的。

朱彝尊,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他恐怕也沒想到,在京城,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竟然會以那樣真摯、那樣純淨的性靈,欣賞著他的詞句,他更沒有想到,那個少年竟然會把他視為知己。

世間的很多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有的人天天在一起也無話可說,有的人從未見面卻好似傾談過無數次。

橋影流虹,湖光映雪,翠簾不卷春深。一寸橫波,斷腸人在樓陰。遊絲不繫羊車住,倩何人傳語青禽?最難禁,倚遍雕闌,夢遍羅衾。

重來已是朝雲散,悵明珠佩冷,紫玉煙沉。前度桃花,依然開滿江潯。鍾情怕到相思路,盼長堤草盡紅心。動愁吟,碧落黃泉,兩處難尋。

這是《江湖載酒集》中的一首詞,叫《高陽臺》。這首詞有一段序言,講的是一段悽美的愛情:吳江有一位少年,常從虹橋上經過,橋邊的一座小樓上,一名少女也常守在窗邊,等待他經過。她愛慕他,終因思念病倒死去,卻不肯瞑目。少年又從虹橋經過,少女的母親向他講了原委,他走進少女的靈堂,忍不住哭泣,少女才終於閉上了眼睛。

當納蘭讀到這首詞時,感動得掉淚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那位朱彝尊了,怎樣多情,怎樣明淨,才能寫出這樣悲絕而純淨的詞來!

那些詞,就像是細雨一樣浸入了納蘭的內心,涼意讓他驀然發現,這世間至少還有那麼一個人,與他有著同樣的天性,同樣真摯的情懷。

而另一邊,三十多歲的朱彝尊,想著自己這些年的顛簸生涯,如夢一樣,一幕幕湧上心頭,竟然什麼都抓不住,只剩下一首一首的詞,聊以自慰。不用說,他很落寞,像所有處境相同的人一樣,只不過,他有一顆敏感而細膩的心,他的落寞更比一般人來得強烈。

不止是朱彝尊,當納蘭面臨孤獨的時候,他的孤獨感也一定比一般人要強烈,若非如此,那些讓人心疼的詞句從何而來呢?

那天夜晚,朱彝尊希望,在這孤寂的塵寰裡,能有個知己。而此時,納蘭正在月光下,佇立著思索,然後回到桌前,寫下了一首《浣溪沙》:

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是的,納蘭才十八歲,可是他能理解朱彝尊詞句中的落寞惆悵,他能明白那種欲訴無人聽的無奈。“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你惆悵,恰似我惆悵,所以,你的悲愁和落寞,我懂。

【命運的玩笑】

不知不覺已是秋天了。秋天,對於一個感傷的人來說,那是一場無言的邂逅。落葉,西風,蒼涼,會點點滴滴地敲打心門,把那脆弱的心敲開,讓悲傷住進去,在心底留下一道道傷痕,連歲月都撫不平。

可是此時的納蘭,他走出了那些用深情寫就的詞句,卻也沒有走進秋天的悲涼,他走進了科舉的考場。這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但是對於納蘭來說,那只是一次旅行,至少初次進入考場的他,神態自若,就像參加一次朋友的聚會。他有著滿腹的才氣,這樣的比拼,脫穎而出就像對著月亮吟一首詞那麼容易。

是的,從考場走出來的時候,他臉上帶著微笑,他真的把那次經歷當做一場聚會,只是參與者大多數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這是康熙十一年的八月,十八歲的納蘭參加了順天鄉試,毫無疑問地過了關,取得了次年會試的資格。對納蘭而言,那樣的考試不是過獨木橋,而是走陽關大道。可是他並沒有得意,相反,他很平靜,那樣的考試似乎是太過平淡,平淡得讓他有些失望。

那次考試結束之後,按照慣例,主考官舉辦宴會,招待中舉的考生。毫無疑問,這樣的宴會都是為了日後在官場上互相照應,本來對納蘭來說是沒有吸引力的。但是這次的主考官是徐乾學,他早已在他三弟徐元文那裡聽說納蘭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才子,而納蘭也聽說徐乾學是一個學養深厚的大儒,他喜歡與這樣的大儒交往。所以,那次宴會中,兩人都給對方留下了極好的印象。幾天後,納蘭又親自登門拜訪,從此成了徐乾學的學生。

徐乾學是一個酷愛讀書的人,他用畢生的精力蒐羅了大量儒學著作,這讓納蘭無比興奮。他像置身於一片森林中,每一棵樹、每一片葉、每一棵草都足以讓他流連許久。

很快,納蘭就迎來了人生的第二次挑戰。或者說,他迎來了又一次展現才華的機會。他的光芒,是任何塵埃都擋不住的。他是納蘭,一顆閃亮的星,夜空因為他而美麗。他再一次毫無疑問地取得了勝利。那麼,現在他還有最後一關要過:殿試。康熙皇帝,這個只比他大一歲的少年皇帝,要在保和殿親自測試考生。只有過了這一關,寒窗十年的考生才算到達了目的地。

納蘭,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了。以他的過人才氣,何懼一個殿試?但是老天對他很不公平。我們也可以說,老天很公平,他給了納蘭聰慧的頭腦、無限的才氣,那就必然也會給他命運的羈絆。何況十九歲以前的納蘭,道路都太過平坦,從小被譽為神童,在明府享盡榮寵,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是那樣光彩照人,如出水蓮花般惹人憐愛。那麼此時,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讓他迷失一次,跌倒一次,老天很公平,也很無情。

毫無徵兆,納蘭就病倒了。他感覺自己像是掉入一個寒冷的冰窖,全身疼痛難當,連血液都似乎已凝固,不復流動。他的病被診斷為寒疾。他感覺自己被疼痛撕碎,整個人都支離破碎。

納蘭心裡很清楚,這一病就會錯過殿試,而下一次殿試還得等三年。造化弄人,可是這樣的捉弄,給一個心如水晶,魂如湖水的人,天公何忍?

沒辦法,病痛是任何人都奈何不了的,他能做的就是忍住痛楚,讓自己有思考的力量。他的心思隨著窗口那一輪月亮飄遠了。

月落城烏啼未了,起來翻為無眠早。

薄霜庭院怯生衣,心悄悄,紅闌繞,此情待共誰人曉?

——《天仙子》

深宮裡,那個寂寞的身影,她此時是否也在看著月亮,想著從前?倘若她沒有入宮,此時一定會陪伴在他的床邊,伴他說話,對他的疼痛感同身受吧?

他又想,如果沒有患病,是否能在殿試的時候,無意中看到她呢?

他越想越冷,身體又開始劇痛了,而此時,心裡的痛似乎比身體的痛更甚。

但不論如何痛楚,納蘭總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看著窗口那盆花,清醒地看著身邊關心自己的父母親友,清醒地回憶以前每一件難忘的事情。他很清醒,清醒地感受著疼痛,清醒得讓人心疼。恐怕每一個喜歡他的人,都希望他沉睡一次,然後醒轉時,一切病痛都已走遠。

他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殿試,雖然他還很年輕,但也不免有些惋惜,他忍著痛,寫下了一首七律:

晚榻茶煙攬鬢絲,萬春園裡誤春期。

誰知江上題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

紫陌無遊非隔面,玉階有夢鎖愁眉。

漳濱強對新江杏,一夜東風感舊知。

徐乾學派人送來一筐櫻桃。納蘭心裡明白,老師這是在勉勵自己。自唐朝開始,新科進士便形成了以櫻桃宴客的習慣,稱為櫻桃宴。直到明清,這種習慣仍然保持著。收到櫻桃的納蘭,心裡自是無比感激,老師明白納蘭,認可納蘭,在老師眼裡,以納蘭之才,是理所當然的進士。

綠葉成陰春盡也,守宮偏護星星。留將顏色慰多情。分明千點淚,貯作玉壺冰。獨臥文園方病渴,強拈紅豆酬卿。感卿珍重報流鶯。惜花須自愛,休只為花疼。

——《臨江仙?謝餉櫻桃》

又過了一段時間,納蘭的身體痊癒了。他走出了房間,走出了夢魘般的病痛,抖落一身的寒氣,陽光照在身上,很暖和。

這可以算是一次重生。經歷了一次大病,他想了很多,把這世間的很多事,聚散離合,悲喜浮沉,細細思索了一遍。陽光下,他似乎開朗了許多。

他伸出手,讓微風穿過指縫,依然那樣輕柔,心底不僅一番喜悅。依舊是那片湛藍的天空,依舊是那個多姿的世界!

可是當他用傷感的心去感受世界時,絢麗中便隱隱帶有幾分陰沉,幾分涼意。

【通志堂經解】

歷史是一幅風景畫,這邊是高峻的山峰,那邊是靜謐的小河;這邊是荒涼的大漠,那邊是清新的田園。

此時的納蘭,正在家中營造屬於自己的書齋,而康熙大帝,那個少年天子,正在為一件事犯愁。不管他的一生多麼威武煊赫,此刻卻必須為歷史遺留給他的難題絞盡腦汁。“三藩”,這絕對是一個讓康熙帝寢食難安的問題,在大清廣闊的疆域上,有那麼幾個藩王,擁兵自重,沸反盈天。他們像所有時代盤踞一方的那些人,是統治者的心腹大患。有他們存在,國家就永遠不得真正的安寧。而康熙帝,八歲登上帝位,十四歲親政,在帝位上安坐六十一載,他豈能允許那些毒瘤存在於自己的眼皮底下,豈能坐視這些藩王割據一方,無視朝廷?

康熙帝的意見很堅決:削藩。但是削藩意味著什麼?戰亂、流血、烽煙。此時的大清王朝正處於蒸蒸日上的階段,誰願意再次陷入戰爭的旋渦裡?關於削藩和不削藩,朝廷中分成對立的兩派,互不相讓。而納蘭的父親明珠,堅決地站在削藩的一邊,他骨子裡的血性,讓他對戰爭無所畏懼。當然,也可以說,他有著比常人更聰明的頭腦,因為他早就看出,康熙帝是無論如何都要削藩的,他必須與皇帝保持一致。這,恐怕也便是明珠從一個侍衛青雲直上的法寶。

削藩,可就是削掉吳三桂等藩王以及他們後代的榮華和安樂,他們豈能平靜接受?於是,戰爭開始了。雲南、廣東、福建等地一片狼煙。

對於納蘭來說,雖然從小就苦練騎射,也想過有一天跨馬提刀走向疆場,甚至也想過“馬革裹屍是英雄”。但這時候的他,經歷了一場大病,心裡澄淨了許多,他的科舉之路尚沒有結束,還有最後一步要走,他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刻苦鑽研。

納蘭擁有了自己的書齋,他為這個書齋取名叫通志堂。還寫了一首詩來紀念通志堂的建成:

茂先也住渾河北,車載圖書事最佳。

薄有縹緗添鄴架,更依衡泌建蕭齋。

何時散帙容閒坐,假日消憂未放懷。

有客但能來問字,清尊寧惜酒如淮。

——《通志堂成》

徐乾學的家中,藏有無數的儒家典籍,納蘭置身於這片書的海洋,於一次次的流連忘返中,生出了一個想法,他想把它們彙編成一部叢書。當納蘭把這個想法向徐乾學提出以後,出乎納蘭的意料,徐乾學爽快地答應了。其實,徐乾學何嘗不想這樣做,無奈公務太忙,而這件事一旦開始,需要耗費的精力是可想而知的。

納蘭欣喜若狂!他只有十九歲,卻要主編這樣一部經典叢書,他很慶幸結識了徐乾學這樣一位曠達的儒學大家。此時的他,甚至有些感謝那場寒疾了,若不是那場寒疾,他恐怕早已通過殿試,在某一個低微的職位上虛度光陰了。

命運,常常在不經意間給人驚歎,也給人驚喜。當你某一天突然回頭看看來時的路,會發現那些幽幽暗暗的街道上,竟然有那麼幾點燈火一直亮著。

而納蘭逢著的,不是幾點微弱的燈火,而是一次大機遇,以他的才學,這件事,或者說這項工程,並不是難事,實際上,他已經開始了。

他像是一個愛玩的孩子,在寬廣的大海邊,鑽進那一堆貝殼裡面,把那些雜亂的貝殼理出頭緒,整齊地排列起來,然後忙裡偷閒地在海灘上寫幾個字,或者,把柔軟的浪花捉住,放進某一個他喜歡的貝殼裡。

當他從這堆貝殼裡鑽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後。

他完成了這部叢書的編纂工作,他從來都是這樣,只要決定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好。若不是上天的戲弄,他的一切,應該都會很圓滿。

這本書叫做《通志堂經解》。書中收錄了先秦到秦、漢、唐、宋、元、明的經解138種,納蘭自撰兩種,共計1800卷。這本書一經問世,馬上轟動朝野,從內閣武英殿到廠肆書籍鋪,一版再版。後來被乾隆皇帝認為是“書薈萃諸家,典瞻賅博,實足以表彰六經”。

這就是納蘭,他可以形單影隻地行走在落日的餘暉裡,孤獨地吟詠悲涼的詞句,也可以謹慎誠懇地踏足在浩瀚的儒學典籍裡,快意地為那些典籍作一番規整。他,不止是一個惆悵客,也不止是一個寂寞魂,他是一個生命,孤寂也深沉,蕭條也清遠。

十九歲的納蘭,又遇到了一次離別,雖然不似與表妹離別那樣傷感,卻讓他感覺到官場是一片汪洋大海,稍不留神就會被淹沒在海底。

徐乾學被降職放還家鄉。起因是他在康熙十一年順天會試任主考時,沒有按規定的分配比例讓足夠數量的塞北學子中舉,終於被人彈劾。同時被降職的還有當時和他一起任主考的蔡啟僔。

對於這樣的事情,年輕的納蘭是無法理解的。官場的事,政治的事,他沒有多大興趣,以他的性格,也難以走進去,那一池渾水,的確不適合這個清蓮一般的青年。他就應該在黃昏、在月下、在風裡、在山巔,任思緒飛舞,惆悵地吟詠。我們寧願他惆悵,也不願意他陷落在官場的泥淖中。

他有些憤懣,可也無計可施。他只能用文字來平復心緒,安慰老師:

問人生、頭白京國,算來何事消得。不如罨畫清溪上,蓑笠扁舟一隻。人不識,且笑煮、鱸魚趁著蓴絲碧。無端酸鼻,向岐路消魂,徵輪驛騎,斷雁西風急。

英雄輩,事業東西南北。臨風因甚泣。酬知有願頻揮手,零雨悽其此日。休太息,須信道、諸公袞袞皆虛擲。年來蹤跡。有多少雄心,幾翻噩夢,淚點霜華織。

這首《摸魚兒?送座主德清蔡先生》是送給蔡啟僔的。印象中的納蘭詞,那般婉約,那般柔情,而這首詞,卻寫得大氣豪邁,竟有些稼軒風韻。而此時的納蘭,只有十九歲。竟是這樣滄桑,這樣寥落,彷彿經歷了幾十載人生風雨的蕭索之人。

他,在性靈的路上,早已走出很遠,很遠。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第15章 且伴琴聲飲月光

側帽且從容

那一年,平定三藩的戰爭如火如荼,大清帝國的土地上烽煙瀰漫,戰馬嘶鳴。一場戰爭,似乎距離京城,距離明府很遙遠,可是納蘭似乎能在明府那片如洗的藍天下,看到西南方的狼煙、刀劍和鮮血。那是一種令人震顫的氣息,從遠方肆意地捲來,直入他的心海。他的心很不平靜,儘管他沒見過屍骨成堆、血流成河的悲慘場景,但是他在史書上看過,那些場景在他腦海裡早就浮現過。

此時的納蘭,在通志堂裡坐著,可是心緒卻在跌宕起伏。遠方的戰鼓重重地敲擊著他的心門,還有那些烽煙,似乎已經瀰漫到他的眼前,他能聽得到無辜百姓悽慘的哭聲。

他展開了宣紙,拿起了筆,寫了兩首詞:

鴛瓦已新霜,欲寄相思轉自傷。見說征夫容易瘦,端相。夢裡回時仔細量。

支枕怯空房,且拭淚痕就月光。已是深秋兼獨夜,淒涼。月到西南更斷腸。

——《南鄉子?搗衣》

堠雪翻鴉,河冰躍馬,驚風吹度龍堆。陰燐夜泣,此景總堪悲。待向中宵起舞,無人處、那有村雞。只應是,金笳暗拍,一樣淚沾衣。

須知今古事,棋枰勝負,翻覆如斯。嘆紛紛蠻觸,回首成非。剩得幾行青史,斜陽下、斷碣殘碑。年華共,混同江水,流去幾時回。

——《滿庭芳》

戰爭是鐵血無情的,而納蘭卻用自己深情的筆,為那些因戰爭而淒涼的生命,寄出了自己的關懷。他從來都是這樣,一顆心如水般輕柔,流到哪裡,就給哪裡一片清新的滋潤。對於那些失落的、孤寂的、卑微的、冰冷的生命,納蘭的心靈觸角完全能觸到它們,觸到它們的溫度,觸到它們的悲傷,也觸到它們的無助。他就在自己的書齋裡,但是一顆心飄得很遠,遠到了天涯,遠到了無際的荒涼。

對戰爭中人們的悲哀,同樣能感同身受的還有很多人,其中一個就是朱彝尊。這個三十多歲落魄江湖的江南之人,生命一直處於蒼涼的荒原,唯一能給他心靈問候的妻妹,已經嫁人,世俗終究還是讓他們只能用遺憾來結束那一場不合時宜的愛戀。朱彝尊尚不知,在京城的那個大宅院裡,有一個貴公子,經常虔誠地捧著他的兩本詩集,細細品味。

或許是這麼兩個性靈單純的人,註定要經過各自的河流漂到某一個共同的海島。他們終於在京城見面了。一見如故。

儘管他們的年齡相差十幾歲,但是文人相交,只在乎情趣相投,其他都屬不重要。而一旦進入他們共同嗜好的話題,他們就能像老朋友一樣海闊天空。

此刻,他們就已經走進了屬於他們的世界,那是一個詩詞的世界,一個只有雲月沒有硝煙、只有清淨沒有喧嚷的廣闊天地。

所以,很多志趣相投的文人初見面時,總有相見恨晚之感。他們渴望心靈的相依,大凡是心純意靜的人,都有很深的孤獨感,這就讓他們比一般人更希望有人能明白他們,而喧囂的人世間,大多數人都在追名逐利,沒有閒暇去解讀這些孤獨者的心聲。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這並不是虛言,對於一個真正的文人來說,靈魂的自由和依歸是最重要的。

納蘭對朱彝尊仰慕已久,而朱彝尊初見納蘭,便被其滿身的靈氣深深打動,那依稀就是他年輕時候的模樣。

很快,他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朱彝尊經常出入於明府,邀請納蘭出遊。當他們一起縱遊於京城的山水之地,無疑那便是一次填詞寫意的華美旅程。朱彝尊雖然已近不惑,但是在納蘭的帶動下,彷彿又回到了灑脫不羈的年少時期。且看朱彝尊豪情所至吟出的詞:

莫問天涯路幾重。青衫側帽且從容。幾回宿酒添新酒,長是晨鐘待晚鐘。

情轉薄,意還濃。倩誰指點看芙蓉。行人盡說江南好,君在巫山第幾峰。

——《鷓鴣天》

對於納蘭來說,朱彝尊經常到來,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幫他編纂《通志堂經解》。納蘭雖然有信心獨立完成那部叢書,但是有朱彝尊這個滿腹經綸的江南才子相助,自然會更加順利。朱彝尊當然義不容辭,不僅因為他的學識,也因為納蘭是他的知己。

那些日子是快樂的、輕鬆的、愜意的,納蘭的性格,單純如水,但有朋友相伴,便能把世間的一切紛擾遺忘。

那一年,納蘭二十歲。納蘭依照《禮記》記載,在葉赫那拉氏的家廟裡,進行了嚴格的冠禮。儘管他是滿族,但是從小受的是漢文化的薰陶,所以在他即將成年的時候,他用那樣嚴肅的儀式為自己的少年、青年畫上了句號。

從那一天開始,納蘭有了自己的字:容若。那一天,納蘭步入了成年。那一天,他開始叫納蘭容若,而我們知道,世間只有一個納蘭。

我們只知道,不管是成年還是未成年,他都是那個臨風對月、淺吟低唱的納蘭,他永遠都有一顆純淨的心,永遠都用最乾淨、最單純的眼神看世界,永遠都深情地望著窗前的月亮,希冀著同樣深情的女子,從月亮的清涼裡走下來。

他是一片雲,從三百多年前飄到我們身邊,化做細雨,解開我們的悲愁;他是一滴水,從遙遠的時空裡落到我們的手心,輕輕滾落,便成了滿世界的空靈。

【謎一樣重逢】

也許,納蘭生來就是淒涼的,就必須用他被冷雨洗過的文字來歸結自己的夢想和生活,可是,縱然是這樣,當一段幸福來臨時,他也是滿心歡喜的。

只是現在,他還不知道,這幸福已經在一步步靠近他。二十歲的他,仍舊漫步在詩詞的幽雅世界裡,且歌且行,且樂且醉。

但是二十歲的他,必須面對一件事,那就是皇帝的指婚。納蘭對這樣的指婚沒有概念,也沒有興趣。他渴望自然而然的愛情,這樣強加給他一段婚姻,他從骨子裡是不舒服的。只不過他是明珠的長子,是大清的子民,皇帝給他賜婚,他豈能有忤逆之意?

這次,康熙帝給明珠賜婚的對象是兩廣總督、尚書盧興祖的女兒。這一年,她17歲。

生命中的相逢,有時候像謎一樣。納蘭和盧氏都在謎中,在謎底揭曉前,她處在驚喜中,因為她知道未來的夫君是誰,而他,卻一片茫然。

夕陽誰喚下樓梯,一握香荑。回頭忍笑階前立,總無語,也依依。

箋書直恁無憑據,休說相思。勸伊好向紅窗醉,須莫及,落花時。

——《落花時》

莫把瓊花比澹妝,誰似白霓裳。別樣清幽,自然標格,莫近東牆。

冰肌玉骨天分付,兼付與淒涼。可憐遙夜,冷煙和月,疏影橫窗。

——《眼兒媚?詠梅》

納蘭很自然地回憶起表妹,那時的點點滴滴都如一幀幀畫面,閃過腦海,甚至連表妹手心的溫度都還記得。可是光陰似箭,轉眼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本來還想著下次見面時即興為她作一首詞,沒想到表妹那麼快就被送進了宮。

三年過去了,她是否安好?她是否適應了宮中的冷落生活,她是否仍如清蓮一般開在後宮群芳中間,她是否仍時常想起這個傷心的表哥……納蘭盡力不讓自己回憶,可是回憶卻偏偏一幕幕湧上心頭。他知道,以表妹的性格,此時必定是無比寂寞的。

這就是納蘭,即使那段感情已經過去了數年,即使他們早已緣盡,即使那些回憶已經變得淒冷,可是他的心仍能為那些從前顫抖、悲切。

娶妻生子,作為一個貴族家庭的長子來說,當然是義不容辭的,可是納蘭卻真的有些迷茫。他不知道這個盧氏是否賢惠淑雅,不知道她能不能給他心靈的撫慰。而且,他總是覺得,一旦娶了別的女子,對於他和表妹的那段純美的感情,就是一種背叛。

無論他多麼不情願,他都要面對一切。這就是生活。也許,只有當生活的迷茫突然變成驚喜,他才會從那些混亂的情緒中走出來。

當朝宰相公子辦婚事,自然是賓朋滿座,花團錦簇,燈火輝煌。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在喧雜的人群中,納蘭感覺到了孤獨,就像是被人推進了一座風景優美的園子,卻無人相伴。

拜完堂,納蘭牽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步入新房。新房裡十分安靜,安靜得他們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納蘭不知道,這到底是怎樣一種相逢?命運到底為他安排了一段怎樣的婚姻?他依舊處在茫然中。

在慌亂忐忑中,納蘭還是揭開了新娘的蓋頭。那是一張嬌美的臉,一絲絲的紅暈更讓她顯得迷人,淺淺的笑靨,清澈的眸子!

竟然是她!納蘭不敢相信,他的新娘,竟然是她!

一陣激動後,他的思緒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廣源寺的後院。那個靜雅恬淡的女孩,那天還為她寫過一首詞。雖然沒有對誰說,可他心裡清楚,那首作為“秋水軒唱和”之作的詞,真的是為她而寫的。而且,納蘭也記得,那天他臨走時,她眼神中隱隱閃過的不捨。

彤霞久絕飛瓊字,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採桑子》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採桑子》

憶起自己曾為她寫的這兩首詞,納蘭不禁感嘆,這個冰冷的人間,竟有這樣奇妙且讓人難以置信的事!

驚喜過後,納蘭再次仔細看著自己的新娘,新娘也略帶羞澀地看著他,低低地問了一句:“怎麼,不認識了嗎?”納蘭清楚地記得這個聲音,那天他就是順著這個恬靜的聲音找到她的。納蘭簡單地回了一句:“原來是你!”

是啊,原來是你!原來我們早就認識!我們從千萬人之中、千萬年之中,於時間的無涯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輕輕說一句“原來是你”,你懂,那便是我千年以前和你約好的暗語。

天地間,這時候就剩下兩個人。一個是納蘭,另一個是盧氏。

納蘭曾經想,那次的偶遇會不會只是他人生路上的一朵小花,雖然細柔輕軟,卻終將被流水帶走。他也曾想過,這麼大一個世界,那個靜淑的女孩會不會像那次一樣,突然間出現在自己眼前。他從沒想到,在這麼一個特別的日子,在自己人生這麼特別的一場儀式上,再次逢著她。

而盧氏,她早就聽說過納蘭,看過他的詞,在他的詞句裡明白了他的淡泊和悲傷,她早就想過,倘若能以自己的溫柔,靠近他,給他最溫暖的話語、最真摯的體貼,化解他心中的悲苦和惆悵,那該多好!

而三年前的那次相逢,納蘭的俊逸和優雅,還有那首詞,更讓她的心中為他留下了一大片的空間,她一天天地盼望著,盼望著有一天納蘭能夠從荒涼的世界走進她的世界,她不怕他把那些寂寞和哀傷也帶進去,她明白,若沒有那些,他便不是他。

【一首《賀新涼》】

不是鏡花水月,不是幻夢一場,那樣真實的幸福感,就在納蘭的手握住盧氏的手那一瞬間,從兩隻手細細柔柔地傳入兩顆心內。那一刻,納蘭明白,這個世界真有奇蹟!他和她,靜靜地坐下,凝望著對方,就好像一不小心對方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再也找不回來似的。

為了這樣的相逢,他們等待了多少個輪迴!此刻的紅燭,此刻的月亮,還有窗前那樹梅花,都見證了他們在漫長等待後重逢的喜悅。或許,那些梅花,以及前兩天下的那場雪,都是為了紀念這場相逢吧!

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那樣靜雅,那樣嬌羞,而此時的她,雖然也略帶幾分羞澀,一張俏臉仍帶著一絲紅暈,但是坐在愛慕已久而終於成為自己夫君的納蘭面前,她已經沒有拘束,就彷彿他們早就在一起分享過很多個日日夜夜。

納蘭知道,他的心終於又有了歸宿,冰冷了很久,此刻才終於走入了溫室,面前這個女子,靜雅有之,嫻淑有之,而且開朗大方,他需要這樣一個人,來化解他心內的涼。盧氏與表妹相比,少了些冰潔,卻多了些賢淑。他早就渴望有這樣一個女子走進他的世界,在寒冷的冬天給他一個溫潤的懷抱,在蕭疏的風中給他披上一件衣服,而他,更願意為她做這些。此時,他終於等來了她,在確定一切都不是夢境的時候,納蘭忍不住輕吻了盧氏。

紅燭下的盧氏,臉紅撲撲的,那張嬌俏的臉更加動人。他們靠得那樣近,近得沒有一點兒距離。兩個曾經孤獨、曾經等待的生命,一起走到了共同的海島,海水繞著他們的幸福,星光,在頭頂微笑著,一點一點地記錄著他們每一刻的歡悅。

納蘭突然想到了表妹,在這個兩心相契的時刻。雖然覺得對不住依偎在身邊的妻子,但是他還是真誠地向盧氏講了他和表妹的事情。讓納蘭很驚訝的是,盧氏聽完後,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悲你的喜,你的涼你的暖,我知道我一定要走向你的荒原,為了搭一座溫暖的房子,好讓你度過生命的秋冬。我知道!我知道你們的故事,知道你的深情,知道你的純淨與真摯,知道你的寂寥和悲涼,我都知道,所以我來了!我來,因為你早已在我心中。

她沒有這麼說,但是納蘭已經從那雙凝望著自己的眼睛中讀出了一切。她是那樣真摯,那樣靜美!納蘭的心,一點一點融化在她的眼神裡,融化在她心的暖風裡。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浣溪沙》

對於這個夜晚,納蘭曾有過很多的設想,但是一切都只是設想,一旦揭開那塊蓋頭,一旦看到她那張嬌媚的臉,聽到她溪流般的聲音,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堡壘。就連表妹留在他心底的牆,也消弭在盧氏溫柔的眼神裡。

那一夜,納蘭對自己說:此生我定要盡心呵護她;盧氏對自己說:此生我定要全心溫暖他。雖然都沒說,可是他們在自己的心上,用月光刻下了這樣的誓言。

那是美好的一夜,世界很靜,月光很美。

當陽光照進他們的新房,納蘭轉身發現盧氏沒在身邊。透過窗戶他看到,那個嬌柔的身影,在窗前那株梅花樹前,披著一件紅色的披風,仔細地端詳著那一樹梅花。隔著窗望去,梅花與她的身影恰似一幅靜美的國畫,納蘭不禁看得發呆了。從那端詳的神態,他感受到了一份安詳,一份恬靜。他知道,她的心也是透明的、單純的、如水的。

納蘭忍不住走了出去,卻因為穿得太少被盧氏推進了房間。

他們的生命,已經融在了一起。你悲傷就是我悲傷,你幸福就是我幸福。

盧氏喜歡陪著納蘭讀書。她喜歡看納蘭讀書時認真的樣子,她喜歡為他烹上一壺茶,然後靜靜地坐在他身邊,做些繡活或者也看看書。在納蘭想要作詞的時候,她會替他研墨。納蘭也喜歡把自己寫的詞給盧氏看,雖然很多詞她都已經看過,但是她仍是一遍遍地品味著,像是遇到了心儀已久的寶物。

當納蘭遞給她一首《賀新涼》的時候,她的眼圈溼潤了,那首詞,真的是為她而寫的!她雖然無數次自信地認為他是為她而寫,但是隻有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那次的相逢,她也在他心中綻放過。

疏影臨書卷。帶霜華、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別是幽情嫌嫵媚,紅燭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繭。恰與花神供寫照,任潑來、淡墨無深淺。持素幛,夜中展。

殘缺掩過看逾顯。相對處、芙蓉玉綻,鶴翎銀扁。但得白衣拾慰藉,一任浮雲蒼犬。塵土隔,軟紅偷免。簾幕西風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就是這首詞,那天在納蘭離去後,她的同伴猜測了許久,而她雖然看到納蘭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但自始至終都不敢確認,他就是為她而寫。只有現在,當納蘭再次把這首詞遞給她的時候,她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是在告訴她:那一天,那一眼,他從來沒有忘記!

她太幸福了,那個房間裝不下她的幸福,她想告訴全世界,她早已在他心中!那段時間她已經感覺到無比幸福,但是這一天的幸福更加洶湧、厚重。就像你擁有一個蘋果,突然發現,蘋果在很早前就被刻上了你的名字。

不論他們的幸福有多長,至少現在,他們擁有彼此,擁有滿屋子的歡喜,擁有整片天空的星月。那個冬天,似乎只是一瞬間,當春天來臨,他們坐在細軟的風裡,她偎著他,淺笑著說:“你再給我寫一首詞吧!”他撫了撫她的頭髮,說:“那一首還不夠嗎?”她微微點頭,說:“足夠了!”然後滿足地將頭放在他的肩上,春水中,他們的倒影輕輕擺動,擺動成一個春天的輕柔和溫馨。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於是,他們就這樣,將生命與生命,性靈與性靈,連在了一起。但願上天仁慈一點兒,寬厚一點兒,不要驚了他們四月的相依!

【誰憐東陽瘦】

幸福飄蕩在他們出現的每一個角落。而當我們處在幸福中的時候,時間往往流逝得最快。從冬天到春天,似乎只是一瞬間,而當滿池的荷花再次暄妍時,不知不覺已經是盛夏了。

這段時間,納蘭的心情舒暢了許多,有一個靜雅而嫻淑的女子在身邊陪伴著,似乎能帶走所有的悲愁。他也樂得如此,他知道,只有這樣,身邊的這個美麗的女子才不會為他傷神。

可是,納蘭依舊是納蘭,他的骨子裡帶著一股清涼和傷感,無論身處多麼溫暖的夏天,也總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天空孤寂的月亮,生出無限的悲涼。這世界對他來說,到底還是孤獨的,最飽滿的幸福感也抵擋不了一陣秋風的侵襲。

盧氏瞭解他,一個寂寞的詞人,無論何時何地,總會不經意間把那些心底的寂寞抖出來,那是陽光曬不幹、海水衝不、狂風吹不盡的,最終還是會回到他的心裡。盧氏總是儘可能地陪在他身邊,陪他聊天,陪他說笑,讓他沒有時間去感傷。

偶爾為他彈琴,偶爾陪他吟詩,偶爾陪他泛舟,日子就在這樣平靜而又詩意的生活中飛快地流逝著。

這一生,倘若再沒有命運的擺弄,就這樣,時光靜好,人世安恬,多好!

這一世,倘若就這樣陪著對方,你儂我儂,任細細的微風打磨柔軟的時間,多好!

當然,擺在納蘭面前的還有一件事,那便是科舉。在盧氏的悉心照料下,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廣闊的天空,把自己置身在書海中,盡日遊蕩。

納蘭對功名利祿是很淡泊的,但是他渴望知識,儘管此時的他已經是滿腹才學,但是往往越有才學的人越願意充實自己。他雖然是一個傷感多情的詞人,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博學多才的學者。經過一番努力,《通志堂經解》終於完成了,而這本書受到了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的交口稱讚,納蘭的才名再一次轟動朝野。

康熙帝很早以前就聽說過納蘭,聽說過這個才華橫溢的明府公子,他也知道,那次殿試納蘭因病錯過,甚為遺憾。而此時,看到納蘭編著的《通志堂經解》,他簡直難以相信,一個二十歲出頭的人,能有這樣的學識,這樣的才氣!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這位納蘭公子了!

納蘭還在書海里漫遊,偶爾對著窗外發呆,寫幾首詞,有個知心、暖心而溫柔如水的女子陪著,一切都那樣溫馨快樂。盧氏並不希望納蘭能在仕途上走多遠,她只是希望陪在他身邊,一切看花開花謝,潮起潮落,她只是希望他多一些快樂,少一些傷感。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把一切功名看淡,只是懷著一顆純善的心靈,愛一切值得愛的人,惜一切值得惜的情。她知道,因為她的心正如他的心,清透、晶瑩、純淨。

明珠看到兒子這樣努力,心裡自然無比寬慰。他一直擔心兒子陷在憂鬱的情懷裡無法自拔,對於他來說,納蘭作為他的長子必須在官場走得很遠,就算不比他更遠,但也至少要成為萬人矚目的人。而他不知道,納蘭早已是萬人矚目,在另一片天空下,納蘭在眾人的歆羨目光裡,已經飛出了很遠。只不過,明珠不喜歡那片天空,那裡,有太多悲傷的情調,太多落寞的情懷,他一點兒都不喜歡。他喜歡金戈鐵馬,喜歡察言觀色,喜歡在宦海風波里肆意遊走。

他們各有自己心靈的屬地,各有自己命運的天堂,偏偏他們是父子。兩種人生,兩種生命哲學,在明府無聲地對立著。

康熙十五年,納蘭補行了殿試,一舉高中,被錄取為二甲第七名。他所取得的成績,對於滿族家庭出生的讀書人來說,已屬佼佼者。

康熙見到了這位早負盛名的才子,就像在荒漠裡見到一朵水蓮花,看著這個俊雅而略顯憂鬱的公子,康熙帝滿心喜悅,他在盤算一件事。

他們,同是人中驕子,只不過,一個在山巔,一個在水中;一個在狂風裡,一個在細雨中。兩種極致,卻是同樣的精彩。

納蘭高中,最高興的當然是他的父母。他們為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明府花園再次張燈結綵,宴請賓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納蘭身上,那種榮耀甚至比明珠這個當朝宰相還要強烈!

冷香縈遍紅橋夢,夢覺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

——《採桑子》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

——《採桑子》

只有盧氏,這個細心而體貼的女子,從納蘭的眼神中讀出了落寞。處在喧譁的人群中,納蘭是落寞的。他出身高貴,才華滿腹,此時又高中進士,本來是志得意滿之時,可是他就是這樣,一顆心冷冷落落,似乎越是身處繁華中,越能感覺到悲涼。他有些迷惘,不知道未來的路在何方,他實在不願意踏入腐朽氣十足的官場,如果非要踏進去,他寧願在翰林院修書,遍尋古蹟,遊走在歷史的天空。

盧氏走到納蘭的身邊,給他一個溫婉的微笑。納蘭尚未從迷惘中走出,卻也回了一個微笑,他必須讓自己的愛妻安心。他心想,如果沒有那些俗事多好,就陪著愛妻,遊山玩水,琴棋書畫,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偶爾邀三兩知己紅泥火爐,飲酒賦詩,那便是快意的人生。

可是生命是一條小舟,獨自漂流在無際的大海,不知道前面會有什麼風浪,或者有什麼美景。知道的,是流走的那些歲月,再也無法挽留。

當倉央嘉措遇見納蘭容若(12—15章)人生若只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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