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魯迅終於也做了一回“吃人”的人

我初中學到《風箏》這篇課文,很感動,因為魯迅竟然對孩童時期的一件小事耿耿於懷,對這件小事心有愧疚本來是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可魯迅還是把他寫了出來,這代表了一個作家的良心。像巴金在《小狗包弟》中向小狗懺悔一樣,魯迅撕毀弟弟風箏一事,一直是他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01父權影響下的兄弟關係

《風箏》寫於1925年,但早在1919年,魯迅就發表過一組簡短的寓言故事,其中一篇《我的兄弟》,故事情節,包括結尾,跟《風箏》一模一樣,只是內容和文字描寫要簡單得多,顯然是《風箏》的雛形或初稿。

一篇這樣短的小說魯迅竟然苦心經營了六年,實在令人匪夷所思。1919年對魯迅來說是特殊的一年,那一年他回到紹興老家賣了祖宅,也許正是在那個時候魯迅遇見了幼時的小兄弟,使他回憶起了往日對小兄弟的虐殺。

《風箏》:魯迅終於也做了一回“吃人”的人


魯迅之所以要禁止弟弟玩風箏,是因為他覺得這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魯迅產生的這種想法十分奇怪,他並沒有批評放風箏這項運動本身,而是對放風箏投射的人格進行制止。

在文中魯迅用了一個詞——“虐殺”,不教而殺謂之虐。魯迅沒有對弟弟進行教育,而是直接將弟弟的風箏塌扁了,沒有道理可講,在魯迅看來“論長幼,論力氣,他是都敵不過我的”,長幼次序和力氣大小就是道理。

他將自己的價值觀毫無道理地強加在年幼的弟弟身上,是不是像極了一心為你著想的父母。己所不欲便施於人,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傲慢地展示作為哥哥的權威,以十分世俗的功利觀去衡量天真無邪的孩童行為,從而獲得一點優越感。宇智波鼬對宇智波佐助說:“我這可憐的弟弟啊。”我想這句話應該反過來:“我這可憐的哥哥啊。”

《風箏》:魯迅終於也做了一回“吃人”的人


魯迅在《五猖會》中記錄了父親在他看五猖會前,強令他背誦《鑑略》的情形: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麼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粵自盤古,生於太荒,

首出御世,肇開混茫。

也許在魯迅的父親看來,五猖會是沒出息的孩子才會去看的不入流地把戲,如今,魯迅也終於步了他父親的後塵。

02祈求得到諒解的自私

魯迅幡然悔悟是二十年後,他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才知道遊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那時他和弟弟已經人到中年了,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生”的辛苦的條紋,早已有了鬍子了。

魯迅內心很痛苦,這痛苦是因為傷害了弟弟嗎?不是的,或者說只有一小部分是,大部分的痛苦來自於他得不到弟弟的諒解。原文中魯迅這樣寫道:“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我便敘述到這一節,自說少年時代的胡塗。“我可是毫不怪你啊。” 我想,他要說了,我即刻便受了寬恕,我的心從此也寬鬆了吧。”

《風箏》:魯迅終於也做了一回“吃人”的人


魯迅渴求弟弟的原諒,他心情沉重,惶惶不安。我們自然可以說這是高尚人格附帶的良心上的譴責,但換個角度講,這何嘗不是又一次的精神強迫呢?

像小時候強迫弟弟不許玩風箏一樣,人到中年的魯迅繼續強迫弟弟原諒他,對弟弟極度的掌控,顯示了他強迫症般的人格。

魯迅也為獲得弟弟的原諒,想出了一些自認為對的補償:我也知道補過的方法的:送他風箏,贊成他放,勸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們嚷著,跑著,笑著。

可這一切都已經太遲了。魯迅對待弟弟的方式一直都是錯的,他陷入了自我的迷局,小時候他用大人的方式對待弟弟,長大了他卻用小孩子的方式對待弟弟。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從來沒有走出來,永遠在以愛之名,行傷害之實,而不自知。

《風箏》:魯迅終於也做了一回“吃人”的人


03弟弟曖昧的態度

《風箏》這篇極其短小的小說,之所以在文學史上擲地有聲,得益於它有一個非常出色的結尾。

在小說地結尾,魯迅將埋藏已久的心跡吐露出來時,弟弟的態度頗值得玩味:“有過這樣的事嗎?”他驚異地笑著說,就像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他什麼也不記得了。”

而魯迅又是什麼反應呢?他想:“全然忘卻,毫無怨恨,又有什麼寬恕之可言呢?無怨的恕,說謊罷了。我還能希求什麼呢?我的心只得沉重著。”

這段話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我第二點的猜錯,魯迅果然是隻顧自己被原諒,不關心弟弟是否受到傷害。在他眼裡,弟弟的不記得了只是在說謊,不是經過歲月的安撫,心裡的傷口自然癒合。

《風箏》:魯迅終於也做了一回“吃人”的人


弟弟到底是真的忘記了,還是以忘記了為由做著無聲的反抗呢?

假如弟弟是真的忘卻了,那弟弟一輩子也走不出被虐殺的牢籠,忘卻不代表傷口的彌合,有可能是選擇性地被隱藏起來。

卡爾·榮格派心理治療學說認為,一個人早期的心理創傷,隨著時間推移,容易壓抑在潛意識甚至無意識裡,表面上風平浪靜,連患者本人都以為根本沒有受到過什麼傷害,就像《風箏》裡的弟弟說他不記得了,但被壓抑在潛意識或無意識裡的早年的創傷實際上正不斷從精神深處傷害著患者,在患者意識不到的情況下不斷流露出各種精神的症狀。

醫治的辦法,就是在催眠狀態下誘導患者慢慢回憶起早年的某一段經歷,把這段經歷從潛意識或無意識深處喚醒,讓它浮現到意識的層面,這樣就好像把身體裡的毒性逼出來,從而達到治癒的效果。但心理和精神上的這種治療過程相當麻煩,對患者來說是極其痛苦的,而且不一定總是能夠奏效。

從這個角度看,魯迅對弟弟的醫治是無效的,他也終於自食惡果。

如果弟弟假裝忘記了呢?這完全是顧及兄弟情面,或者是不想原諒魯迅尋找的託詞,也有可能。要是果真如此,魯迅心裡會稍稍安慰。讓加害者得到寬恕的方法不是一味地寬恕他,而是讓他付出一定的代價,用以抵消他的罪過。所以孔子才說:“以德報怨,以直報直。”

成年後的弟弟自然對放風箏沒有了興趣,期望得到救贖的魯迅,只得以哥哥形象的受損為代價去獲得救贖。

最後還有另一種可能,也許成年的弟弟認同了魯迅的價值觀,確實認為那不值一提。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中國又多了一個“吃人的人”

好的小說就是這樣意味深長,耐人尋味,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在有關資料的記載中,魯迅對兒童的是非常愛護且尊重的,我想多少受了這件事的影響吧。

《風箏》:魯迅終於也做了一回“吃人”的人


有一回,蕭紅到魯迅先生家吃飯,許廣平從街上一福建菜館要了一碗魚丸子。吃飯的時候,海嬰最先夾了幾個丸子放到自己碗裡,吃了一個後就說:“不新鮮、不好吃。”許廣平便夾起一個吃,感覺很新鮮。於是就批評海嬰,並又給海嬰夾了一個,海嬰吃了這個之後,依然說不新鮮。許廣平生氣了,更加嚴厲地斥責海嬰。”

見此情形,魯迅先生便把海嬰碟子裡的魚丸夾起來嚐了嚐,果然不新鮮。原來,在這碗魚丸中,有一部分是新鮮的,還有一部分是不新鮮的。於是,魯迅先生說:“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指責是不對的。”

魯迅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提出一個很重要的觀點是:教育孩子要順其自然,他在幾十年的生命歷程中一直奉行此信條。或許他一直在用這樣的方式贖罪,這就是魯迅之所以是魯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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