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分裂孩子動畫:《女高網球部》VS《銀魂》


一種分裂孩子動畫:《女高網球部》VS《銀魂》

作者君


​日本哲學家“年輕人的神”淺田彰所推廣的分裂症/妄想症這對詞,在1984年的流行語大賞新語部分中獲得了銅獎。簡單地說明一下。妄想狂意味著“你追我趕”互相競爭的現代人,他們相信著大寫的歷史和秩序;而分裂則是“逃啊逃”的後現代人,從哪裡逃?當然是從既成的秩序中。淺田彰把後現代人成為分裂孩子,因為孩子全都是分裂症,孩子們總是在大人看來無意義、沒必要的事情,注意力從來無法集中。淺田彰推崇“分裂孩子”,推崇人們生成變化為“孩子”,這不僅僅是說我們變成孩子,而且在我們變成孩子的時候,孩子這個概念本身也在發生變化。

一種分裂孩子動畫:《女高網球部》VS《銀魂》


真正的玩家需要什麼,不是住在傳統意義上的家裡,而是住在流離的移動之家,住在沙漠、山上,住在大海里。

這看起來是引入《女高網球部》的好時機。女主是四位JK:百合、香苗、鞠萌、茄乃。香苗的奶奶家就在埃及的沙漠,她在第二話裡就把另一個陌生人家當成自己的家,和鞠萌一起滑游泳圈滑到別人的家裡去。茄乃因為過於有錢所以哪裡都是她家(的資產)。鞠萌的家則是被外星萌妹子住了進去,並被扭曲成一個神必的空間。在第四季中,四個JK曾經一起漂到海上去住了很長時間……

一種分裂孩子動畫:《女高網球部》VS《銀魂》

看起來,《女高網球部》是一部真正的分裂孩子式動畫。她們的注意力永遠無法集中,總是在幹無意義的事。但是有一點要注意,這並不是說這個動畫本身沒有意義,沒有敘事。《女高網球部》有一個顯而易見的主題:網球。動畫的敘事正是從這裡開始的。當我們說有一個主題的時候,我們其實已經在默認大寫的秩序和歷史的妄想狂的框架之內了。事實上這正是《女高網球部》的出發點,動畫和漫畫的開頭一樣,都是百合和香苗的網球對決。百合說:“我要開始了,前輩。”然後香苗表情嚴肅地擺好架勢,說:“來吧。”這正是淺田彰所說的“你追我趕”的現代人的姿勢。從這個角度看,《女高網球部》處理的正是如何從“你追我趕”的現代人變成“逃啊逃”的後現代分裂孩子的問題。

佐佐木敦發現淺田彰在《結構與力》中尚且有一些微妙的迷茫,而到了《逃走論》,這種迷茫幾乎消失了。(《日本的思想》)淺田似乎對分裂症孩子過於有信心了。他沒有過多考慮分裂症孩子退化成妄想狂現代人的情況,也缺乏對妄想狂現代人如何變成分裂症孩子的過程做更加具體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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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本文絕不是僅僅只是把思想概念強加於動畫之上進行考察,而是一種雙向的過程,從思想概念考察動畫,再從動畫反思思想本身。

《銀魂》的失敗似乎在它的粉絲圈中已經達成了一種共識。為什麼會這樣?《銀魂》曾經是最受歡迎的動畫之一,在豆瓣的評分上高得嚇人。我個人是《銀魂》的忠實粉絲,但我對其他《銀魂》粉絲近乎腦殘粉的評論不甚感冒。就《銀魂》本身而言,我不喜歡其中的大部分“熱血”情節。對我來說,想要理解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喜歡《銀魂》的熱血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其中的戰鬥大部分遵循著嘴炮模式。說教,然後因為說教戰鬥力提升幹翻別人:“因為我有要守護的東西呦。”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發現《銀魂》有它部分粉絲所期待的那種反雞湯成分。仔細一看,

我們會發現《銀魂》中的很多說教遵循著日劇和熱血漫畫系的邏輯。光是看一下《銀魂》的標題我們都能發現作者強烈的說教願望,隨便舉幾個:17所謂父子就是連討厭的東西都一樣22所謂結婚就是把錯誤持續一生25火鍋就是人生的縮影28好事不會連續發生可為什麼壞事總會接連不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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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魂》這種標題的說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方面,它的內容是說教的,另一方面,它的語氣是非說教的,它的語氣是平易近人的,這種平易近人恰恰體現在它不鳥我們的那種隨意姿態上:“我就是隨便說說,你可別當真,我壓根也沒把你放在眼裡。”


不能把這種綜合看成是德勒茲的離接性綜合,我們處理的是兩個有內在聯繫的要素。正是語氣上的非說教讓我們更容易接受內容。我們不認為這是一個離我們很遠的長者,而是很近的人。這裡的“近”得從兩個意義上說:第一,他的感性和我們很接近。二,他沒有裝腔作勢,和我們沒有隔膜。

連接是任何長篇漫畫都要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怎麼從一個篇到另一個篇?篇和篇中間需要怎樣的過渡?《銀魂》有一條明確的主線,一個大寫歷史的主線,攘夷志士對抗天人,國家對抗外敵。不要忘了《銀魂》一開始的動畫有很多集都用同樣的畫面在開頭介紹背景:“我們的國家被稱為武士之國,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不為人知的一件小事,《飛出個未來》的最後一季中的某致敬/惡搞日漫的一集中出現過這個畫面)《銀魂》的前幾集並不是“特別”出彩,需要適應。然後歷史=主線的背景逐漸後撤,日常篇佔的地位越來越重,《銀魂》也越來越受歡迎。沒有多少觀眾還記得新八有一個復興道場的設定。

不過主線時不時還會迴歸,然後日常篇的氛圍突然被中斷,一種嚴肅的感覺滲入了正在進展的劇情裡。在主線告一段落後,主人公們又重新進入日常篇。真選組可以和萬事屋一起排隊買遊戲,為阿妙的應援而爭吵,一起被困在雪山裡,一起和小將游泳。隨後又是主線,循環往復。這裡我們面對的是德勒茲所謂的接續性綜合:然後……再然後。(中略)一切對象都以流的連續為前提,一切流都以對象的碎片化為前提。(《反俄狄浦斯》日語版『反オイディプ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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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魂》的失敗在於它不肯放棄主線,不肯放棄大寫的歷史,同時也不願意放棄日常篇。最後導致的就是兩者越來越不能兼容。主人公的臺詞被觀眾越來越空虛地體驗著。真的就像德勒茲在解釋接續性綜合時提到的那個想要一切的嬰兒。

現在讓我們再回到淺田的分裂症/妄想狂上來,銀魂的問題就是從分裂症到妄想狂的退行。從歷史的終結回到大寫的歷史。淺田一開始低估了這種退行的危險性。他忘記了,那些他喜歡的分裂症孩子們,可以通過他喜歡的遊戲,弄出一個他害怕的大寫歷史。因為這個大寫的歷史並沒有真正的消失。整個運動變成了大寫歷史的自我關聯的遠動,這種“理性的詭計”是教科書式的黑格爾噩夢。《銀魂》的日常篇再怎麼胡鬧也沒有削弱主線的嚴肅性,真正削弱主線嚴肅性的是主線自己,在非常嚴肅之後,還準備繼續若無其事地日常。正如一個白天穿著正裝上班的社畜,晚上女裝,一開始大家可以接受,直到某一天,他白天的工作非常累,晚上鬍子還沒有剃好,就換上了女僕裝。彷彿《靈能百分百》中試圖潛入JK女校的靈幻師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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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使我們現在討論的主題變得更加清晰,不如引入《千高原》中的樹/根莖的概念。樹象徵著被共享的宏大敘事,而根莖則象徵著個人的小敘事。《銀魂》的日常篇正是把無數的小敘事納入自己的宏大敘事背景下。無數個根莖(日常篇)從樹(主線)中被切割出來,同時又迴歸到主線(樹)。宇野常寬在這一點上是非常有道理的,小敘事未必和宏大敘事相對立,很多時候倒會加強宏大敘事。

但是悖論在這裡,宏大敘事越是被加強就越脆弱。這也是《銀魂》給我們的教訓。宏大敘事就跟妄想狂一樣,越是進展就會越沉重。這種沉重導致之後的“連接困難”,進入日常篇的困難。

我們必須得說《銀魂》的失敗不是它對於宏大敘事處理的失敗,而是宏大敘事本身的失敗。看看傳統擂臺升級式jump漫畫的衰落,就能很清楚地理解這一點。

《銀魂》的主線(樹)不停將自己切開連接到日常篇(根莖)上,但是一個日常篇和別的日常篇連接在一起,又迴歸主線。這正是千葉雅也所說的“接續過剩”的世界。《千高原》中根基的第一原理就是接續的原理,一條根莖可以和任意一條根莖連接。但是這種接續過剩有可能導致“

萬物齊同的泛物化帝國主義和本體論法西斯主義“。為了避免這種接續過剩,意義過多的世界,我們需要再看一下千葉雅也所說的兩種切斷:從樹到根莖的切斷是第一次切斷,而根莖本身的切斷則是第二次切斷。千葉雅也敏銳地發現生成“分裂症孩子”的困難性:因此逃走必須得至少加速兩次。《銀魂》完成了第一次切斷,但始終沒有敢於進行第二次切斷,而是滯留在接續過剩的世界中。

《銀魂》有一個ed的歌詞的大意是:過去燃燒的記憶讓憂鬱積聚,只有把那天的事情忘掉才能長大吧。這句歌詞深深地反映了《銀魂》的劇情邏輯,裡面的人物從來沒有忘記過去,一直想著長大。雖然《銀魂》一開始的設定很大程度上跳過了成長的問題,阿銀作為成年的“成熟”男性不需要大腦或者物理升級。但裡面的人其實一直想回歸宏大敘事。這也表明了成為分裂症孩子的困難性。同一首ed中,阿銀、新八、神樂都分別有個人的嚴肅表情特寫。一面是後現代的分裂孩子的笑容,一面是追求成長渴望大寫歷史的妄想狂之陰鬱,這“兩種面孔”體現著銀魂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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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強調,我說《銀魂》的缺點,並不代表我認為《銀魂》不是一部佳作。銀魂把宏大敘事推到了極限,在限度之內將其內破。我並不喜歡直球的“後現代”動畫,直接放棄敘事,徹底抽象化。因此我討論《女高網球部》的開端就強調這是一個有敘事的動畫,她的題材一開始就註定是小敘事,然後在小敘事之內還不停地自我切斷。這使她成為分裂孩子症動畫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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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高網球部》有主要的角色,但是她們不停地變化,擔任吐槽役的百合不得不不停地說:“你是哪位?”每一集都在變,每個人都在變,迅速地接續,無情地切斷:在和螃蟹簽訂契約變成魔法少女那一話,陷入苦戰的香苗被告知只有吃自己的夥伴螃蟹的肉才可以提升戰鬥力時,香苗一邊悲傷地說,我怎麼可以這樣做,另一隻手已經把螃蟹的腿掰斷了

……這一切都發生了在一格之內,百合吐槽:“這判斷也太快了吧。”結果這一話最後香苗自己變成了螃蟹。魔法螃蟹。螃蟹在被吃掉前教給香苗魔法少女的事情,包括“起床要喝水”“吃完螃蟹以後手會變滑”。變成魔法少女的人和魔法少女本身都在生成變化。

尼采說:他們像命中註定一樣到來,沒有原因、理由、考慮和藉口。

《女高網球部》當然要打網球,但是對她們來說網球是x,不可能知道網球是什麼,沒有共享的規則。土豪學姐的規則要先把胖次脫下來,香苗打著打著會分身,分裂,分成兩個香苗。第一話中,香苗打網球打了一半突然沉到地底下去。作者在格子外寫著:“基本上就是這種漫畫。”

裡面沒有成長,只有生成。15卷中jk突然變成老太太,但是jk卻開心地說:“成長停不下來啊!”不是我要成長,而是“成長”停不下來。不可能停下來。

並非無敘事。恐怖美術館那一集就是很好的例子。四位jk走入畫中的世界,被困進神必壬的美術館之迷宮中,但是“

仔細想想發現這只是動畫,還是那種不怎麼動的動畫,算了,走吧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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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高網球部》TV版的泡麵番形式讓觀眾反應不過來,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結束了。在這裡,自動地再認已經失效,我們只能集中注意力再認識,把潛在的東西給現動化,重建整個敘事。不僅僅《女高網球部》是對那些慢敘事動畫的切斷,而且還是對我們觀眾知覺的切斷。

淺田彰說,對“住”的執著是妄想狂最大的特點。我們可以看到《女高網球部》15卷中對此的回應:三位去修學旅行的前輩要把旅行的細節拍給百合看,結果百合發現飛機的機體非常短,就在她擔心的時候,學姐們已經把視頻發給她,說她們已經安全抵達目的地了,不過拍的視頻裡明顯有一個墜毀的飛機。香苗說這就是外國嗎,然後百合發現這視頻裡明顯就是自己的學校,過一會香苗發視頻說終於到了,視頻裡明顯有企鵝,茄乃說原來袋鼠是長這樣的。最後她們到了百合的家裡來住宿……她們沒有去外國,而是把本國變成外國,把家變成了旅館。家因此也就移動了起來。另一方面,任何地方都是這些孩子的家,第十卷她們去野外烤肉,只走了兩步就走到野外。

分裂症孩子沒有父母,沒有家。直到最後一卷香苗才問百合她的父母為什麼從來沒登場,沒有登場的必要,但是要登場也不是不可以,鞠萌給隨便給百合的父母畫了兩張臉,還把自己的父親畫成莫西幹頭。

《女高網球部》的TV版的每一季的op都在生成新的jk,生成不良-jk,中國-jk,印度-jk,夏威夷-jk,偶像-jk……侯默辛普森說自己曾經從事過的職業可以從他老婆洗澡講到睡覺,而且他繼續在講。她們打網球從來就專注不了,她們的全國大賽篇一話就結束。她們像孩子一樣精力過剩、注意力渙散。香苗說:“

跟我一起成為關東的第一的小混混吧!”唐突開始學食對決、保齡球對決、燒烤對決、武道會對決、滑雪對決,途中又變成別的對決。“學姐做的事情意義不明啊!”百合吐槽。“只有年輕的時候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啊!”這是分裂症孩子的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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