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山後曾住著一戶人家，按輩分這家主人我得喊叔。

平安順遂的日子

這個叔是當年村上最聰明的孩子。當時村上就他看書最多，下象棋老師都下不過他。上頭有兩個姐姐，獨兒子又如此聰慧，老父母很是偏愛。在貧苦的六十年代農村，物資匱乏，要憑辛勤勞動掙工分才能換得少許糧食，半大小子幹一天活也能算半個工。他爺爺曾是鄉里幹部，留有一箱子老書。父母姐姐都去幹活了，他躲在家裡看書；村上沒有對手，他就跟自己下棋；毛筆字也能寫的有模有樣。在那個年代的鄉下，真是一枝獨秀。

小夥子瘦瘦高高，相貌堂堂，斯斯文文，總是帶著微微笑意，跟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一般農村小夥子不一樣。在適婚的年紀很容易就娶到了勤快又貌美的媳婦。

年輕時，父母健在，姐姐嫁到遠方，媳婦勤勞善良，他依然過著隨意所欲的生活，愛看書，愛講故事。屋後就是山，隨手撿撿就是大捆的柴；土地，菜園都在門前屋後。大多時候，在他家地裡幹活的，都是父母和媳婦，他的身影比較少看到。

給他娶了媳婦，父母就分開過了。從山下到山上拉磚瓦太費周章，也沒有錢買，就自己在旁邊蓋了一間土廈，屋頂蓋了厚厚的茅草。兩老就此另起爐灶，自己種菜種糧，自給自足。

也曾有過希望

他有一兒一女，相貌都隨他媳婦，秀氣靈動。

孩子要上學了，家裡需要錢。媳婦整天在家做家務，地裡幹活，照顧兒女，並沒有法子變出現金來。可是，嫌棄種田太累，不能肩挑手抬做重活，作為一個農民，有什麼法子給孩子掙來學費呢？他這才有了壓力要掙錢。有壓力，就有怨氣。生氣了打老婆，不高興了訓斥父母孩子。

送孩子上學，看醫生，都是他媳婦的事情。到山下來，經常看到臉腫青眼窩。幾歲的孩子最是純真，大兒子繼承了他的能說會道，別人一問就竹筒倒豆子了，一旁的小女兒大眼睛裡滿是淚水。他媳婦並不向別人傾訴。

小時候我體弱多病，常去藥鋪看醫生。有一次，遇到他家的大兒子。看到我就滿臉笑容喊：姐姐！當時正問醫生要了開水在吃藥，打針我很勇敢，吃藥卻頗為艱難。他看我端著水猶猶豫豫不敢喝的樣子，就看著我說：姐姐，別怕，把藥都放進嘴裡，再喝一大口水，一下子就進去了。他母親在身邊笑著說他：你小孩子家家還教姐姐呢！他的妹妹明亮的大眼睛也看著我。我不由的把手上的藥都放進嘴裡，喝一大口水，一仰頭，果然進去了…… 只是，下一秒，就全部吐出來，噴到一地……他很納悶，喃喃說道：我在家喝藥就是這樣喝的都沒事。

他家的孩子很是聰明。很快，再到山下來，別人問他爹媽的事情，他就不怎麼回聲了。有次在路上遇到，他放學回來，遠遠的就喊姐姐，還煞有介事的問我去哪裡。我很羨慕他的懂事和大方。

山上只有他一戶人家，沒有小夥伴，生在那樣的環境裡，他落落大方，聲音洪亮，有禮有節，實在難得。比我強太多。

那個叔成了全村上下唯一會下河打魚叉鱉的人。他打了並不自己吃，都趁新鮮早早拿去街上賣了換錢。好歹把他兒子撐到初中畢業，女兒是小學讀完就在家幹農活了。

在大家都貧窮的時候，他有勤快隱忍的媳婦，有聰明伶俐的孩子，加上他自身的好口才，條件已經比別人好很多了。

懶惰是生活的死亡

他的父親，早些年還能看到在山上佝僂著鋤地的身影，他媳婦孩子出去打工之後，後面也沒見著。

有一年冬天的傍晚，我在院子裡聽見村長在山頭上扯了 大嗓門喊：XX（叔的名字）的老爹死了啊——大家都來幫忙——

老話說：人死眾家喪。老父在地裡拔了一袋子青菜帶去他家，順便幫忙。附近的人家也大都扛著袋子或者拎著籃子，裝著各種菜蔬去他家幫忙料理後事。夜裡的鑼鼓聲持續了三天，就抬上山了。回來的眾人都議論紛紛，說老爺子的悽慘，家裡的寒酸。

原來他老母親早幾年就去世了。土牆茅草屋年老失修，屋漏更遭連陰雨，椽子朽了，牆泡塌了，夜裡睡覺的老母親砸傷了，臥榻不起，就此病逝。老父年事已高，下地幹活幹不動，自己弄不來一日三餐。一人獨住的他不願意伺候老父，就把老人趕出家門。

老人家手持一根木棍，蹣跚去兩個女兒家裡住了幾年。年老了，住下去怕有個不好。又掙扎著回到老家。風燭殘年的老人腿腳不便，身上疼痛，夜裡呻吟不斷。常年獨居的兒子乖戾暴躁， 聽到聲音煩躁難忍，把老父趕出來，住在豬圈上層的窩棚裡。不給吃飯，不給看醫生，直到嚥氣。

家徒四壁，他一個人無力操辦老父的喪事，就去找了村長。村裡眾人家裡有喜事喪事各種辦宴席的事情，他一家沒少去。這些年積攢下的“幫忙”，終於有了大家還情的機會，家家都去人了。老人家的喪禮還算是熱鬧像樣。

有些人20歲就死了，卻等到80歲才埋

後來，他家搬到山下住了，一個人住在一棟兩層的樓房裡。

他自然沒有能力蓋新房，是他常年在外的兒子回來出錢買地基買材料建好房子，報答他生養之恩。

兒子女兒懂事很早，對母親的遭遇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生活所迫，早早出去打工。兒子先在一家餐館打工，然後自己學了廚師。自己站穩腳跟後回家來接了母親和妹妹出去，一起打工掙錢。對於生養他的父親，他帶著錢和母親妹妹回來，蓋好房子，幫他父親搬家後，又帶著母親妹妹走了。

一大棟房子一個人住，土地菜園都在山上。從前出門就是地，他都不耕種，現在要翻山越嶺的，他更不願意去尋那個麻煩。他還是在家看書，出門。

可人要活著，總得吃飯。沒有播種，就沒有收穫。他沒有收穫，怎麼過呢？一個人生活可以很簡單。省吃儉用，節衣縮食，一天三餐縮減到一餐或者兩餐。

不看書的時候，他會出去找人聊天。若聊到飯點，人家有拉不下情面的喊他吃飯，不論豐儉，他都開心。可惜這種事情並不常有。

在四處轉悠的日子裡，他看到別人家菜地裡的時令蔬菜，會直接開口要一把兩把的；看到哪家玉米，土豆有新的了，他路過也會順口說一句：給我幾個，我拿回去嚐嚐鮮。

別人家裡辦酒席就是他最大的年節了。早些年鄉下人情風盛行，滿月酒，週歲宴，生日宴，婚喪嫁娶……只要是大張旗鼓辦的，他回回不落。他也上禮，上個十塊二十塊，然後幫幾天忙。從開始的第一天他就去“幫忙”，寫毛筆字，或者燒水，端菜之類，一直到最後一天。日子倒也不是太難過，平日裡省著些就是了。

可這幾年，農村要樹文明新風，大家辦酒席的頻率大大降低，大部分時間他都需要自己想法子弄吃的，日子又變得艱難起來，他開始重操舊業。隨著農村人大部分出門務工，家家住新房，燒煤氣，少有人種地砍柴，少有人上山。山上的植物動物又繁殖得多起來。他去春天山上挖天麻，找羊肚菌，夏天捕蛇，冬天去獵野雞野兔麂子，有時也能獵到野豬。弄到就去賣掉，總能 換個幾百塊錢，買些糧食吃食度過一段時間。

兒子女兒已經在外地成家，並不回來，也從未請他。他的媳婦，跟著兒子過的很好。他也問兒女要過錢，起初是給的。時間久了，就不怎麼給了。

60歲了，終於有了穩穩的幸福

年年回家都能見到這個叔。可一年年過去，我都有了許多皺紋，他的模樣並沒有太大變化。

有次回家遇到他，他叫我名字，並清楚叫出我老公的名字，我很詫異他記得清楚。問很久遠的問題，好像是薛剛反唐的情節，我回答不知道，他就得意的哈哈大笑：虧你還是大學生，讀了那麼多書，連這個都不知道——

眼前的他60歲了，少經風霜，沒有這個年紀父輩們的花白頭髮，沒有佝僂的背，依然矍鑠精瘦，外表看來康健年輕。

想起跟他年紀相當已經頭髮灰白皺紋滿面的父親，我有些嫉妒。

年滿60歲的老人可以每月有100多塊的養老金可以領。對於別人來說，這個錢平時花不到，可以存到過年領。對於他，簡直是天賜的好事。就算以後不能打野味換錢，他又有了固定收入，再也不用操心買糧。他終於有了穩穩的幸福。

跟他同年代的父輩們，有些已經離世。活著的，依然辛勤忙碌，或種糧種菜，放牛養羊，或帶孫子孫子，樂享天倫。一樣的水土養的百樣人，唯有他上無贍養老人之憂，下無帶孫之擾，一個人清閒自在一輩子。

對他來講，後面的日子還長，他會不會擔心他老了，兒子不管他，然後落得跟親父一樣的下場？他可曾後悔過那樣對待父母？

不知道看了一輩子老書的他，自小比別人聰明的他，有過什麼樣的夢想？

多年來，他自由自在，可曾去過什麼地方？這樣的幸福，是他想要的嗎？

想起遠方的兒子和未曾謀面的兒媳女婿孫子外孫，會嚮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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