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大邑縣鶴鳴山,我曾有幸在那裡的道觀待了一段時間

公元前5世紀左右,一個名叫李耳的藏室吏(圖書館管理員)辭去他在氣數將近的周王國都城洛陽的職務,騎著一頭青牛向西而去。在函谷關,他被守關的官員攔住,並被要求寫下自己的智慧。李耳寫下五千字的著作《道德經》之後,放行出關,消失在西行的路上和中國的史冊裡——後世奉李耳為道家的創始人,並尊稱其為“老子”。

一直到公元2世紀的某一天,李耳才又忽然現身。這次他是以神的形象(太上老君)出現,並且賦予一個名叫張道陵的人以神啟,使其創立了“正一盟威之道”,即後世所稱的“正一道”或“天師道”。按照道教典籍的相關記載,這一年是公元142年,地點在今四川省大邑縣鶴鳴山。於是張道陵成為道教的創始人,而鶴鳴山則被公認為中國道教的發源地。

此後的故事在神蹟和現實的交匯中向前演進,賦予這座山一種神秘的色彩。


四川省大邑縣鶴鳴山,我曾有幸在那裡的道觀待了一段時間


“索米仙翁”張道陵

在史書中,鶴鳴山被稱為鵠鳴山,屬岷山山脈,海拔約一千多米。

僅從高度來說,在四川的眾多名山之中,鶴鳴山可謂平庸,但這絲毫不影響其名氣——鶴鳴山在古代號稱劍南四大名山之一,與峨眉、青城齊名,原因何在?答案雖多,重點有二:首先這裡被公認為中國道教的發源地;其次據說是因此山“山形似鶴、山藏石鶴、山棲仙鶴”,而這也正是鶴鳴山山名的由來。抵達鶴鳴山的第一天,我就在當地人指點下仔細觀看鶴鳴山的山形,雖然能看出“起伏軒翔”之狀,但卻始終無法一一指出鶴頭、鶴身、鶴尾的所在,而旁人大多言之鑿鑿,讓我很是遺憾。

根據《華陽國志》《後漢書》等史書的記載,張道陵本名張陵,字輔漢,沛國豐邑人(今江蘇豐縣),為漢代留侯張良的八世孫。這個在日後深刻影響了中國人內心世界的人,於公元34年正月十五夜出生在天目山。他7歲時已經能夠領悟老子《道德經》中的奧義,後來成為太學生,通曉天文、地理、諸子、五經。公元59年,26歲的張道陵出任巴郡江州(今重慶)令,但不久之後就棄官而去,隱居於今天洛陽附近的北邙山。這是黃河南岸一片面積廣大的低矮山區,在古代被認為是死後葬身的最佳地點,歷來有“生在蘇杭,葬在北邙”之說。本來就有志於黃老之道的張道陵,是否在遍佈墓冢的北邙山悟出了什麼,如今已無法知曉,但可以確定的是,張道陵此時已然完全斷絕仕宦之念,所以不管是漢章帝還是漢和帝的徵召,他全都辭而不就。

此後的事蹟,按照南懷瑾先生在《中國道教發展史略》中的描述,晚年張道陵忽然感嘆讀書無益於年命之事,開始潛心研習長生之道,並自稱得到了黃帝的九鼎丹書。因無資財合藥煉製,又聽說蜀人純厚、易於教化,所以就攜弟子入蜀,最終來到鶴鳴山中。張道陵在鶴鳴山著作道書二十四篇,正式創立了“正一盟威之道”,後世更被廣泛地稱為“正一道”或“天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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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描述語焉不詳,細節全無。相比之下,中國道教協會某位原副會長的文章所述則要詳細許多,但也多了濃厚的仙幻色彩——張道陵離開北邙山之後,輾轉流徙到達如今江西的龍虎山,在那裡隱居了一段時間並煉成九天神丹;然後張道陵又一路向北,到達如今河南登封境內的嵩山。張道陵自稱得到的九鼎丹書,就是從嵩山的石室中所得。大約是在嵩山,張道陵聽說蜀地沴氣為害,所以不辭辛勞趕去為當地百姓治病,正是這次入蜀成就了張道陵一生的事業——公元142年,已經108歲高齡的張道陵在鶴鳴山感應到了太上老君的呼喚,並被老君授以“正一盟威之道”。第二年,張道陵趕赴青城山,制服群鬼,降伏六魔,正一道在青城山隨即傳播開來。

在史書《三國志﹒張魯傳》中,相關的記載大致相似,只不過角度不同:“張陵客蜀,學道鵠鳴山中,造作道書以惑百姓,從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號米賊。”因此,張道陵創建的“正一盟威之道”也稱為“五斗米道”。

但一直要到三百年後的公元5世紀時,著名道士寇謙之出世,“道教”這一名稱才得以確定,並尊奉撰寫《道德經》的李耳為教主。

公元156年,123歲的張道陵和夫人雍氏昇仙而去,兒子張衡繼承了他的事業。張衡死後,張衡的兒子張魯繼續行道,並將其發揚光大。據《三國志﹒張魯傳》記載,張魯行道的時期,已經據有東川,掌握了實際的地方行政權,他設官置吏,幾成一路諸侯,對於當時四川的政局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南懷瑾先生認為張魯“實為中國歷史上施行地方宗教政治的第一人”。

後來,張道陵的子孫又遷居到了江西龍虎山,自宋元以降,歷代都封號尊之為天師,世代相襲,幾乎可以和山東曲阜的孔氏世家相媲美。

四川省大邑縣鶴鳴山,我曾有幸在那裡的道觀待了一段時間


天谷洞

鶴鳴山的後山,有一條通向山頂的小路。大約兩千年前,張道陵大概就從這裡攀上山頂的天谷洞去潛心修煉。2008年4月的一天,黃理明道長也是沿著這條小徑,把我帶到了天谷洞。

其時正值四月,蜀中處處春花爛漫。雖然天陰欲雨,但穿行在蔥鬱的林木和花草間,依然備覺舒爽。從山頂極目四望,遠處村莊星點,一條蜿蜒的公路在林木掩映下時隱時現。加上四處淡淡的霧氣,的確有如入仙境之感。

《大邑志·仙釋》載:“漢永壽二年,陵自以功成道就,乃於半巖躍入石壁中,自巖頂而出,因成兩洞,上曰竣仙洞,下曰平仙洞。”眼前的天谷洞,高懸在山頂的一堵峭壁之上,洞口高約兩米,寬不過三米。從峭壁腳下向上攀登,手腳並用爬過一條僅容一人勉強通過的“階梯”,戰戰兢兢進入天谷洞。入洞才發現別有洞天,彷彿由小門進入一個相對寬敞的“廳堂”,而此簡陋之極的“廳堂”又分別向左右各伸出一條隧道。隧道內透著一股潮溼的味道,向裡面望去感覺深不可測。黃理明道長說,沿著左邊的隧道一直向前,可以進入另一個寬大的“廳堂”,應該就是當年張道陵修煉的場所——當然,那隧道十分狹窄,得爬著才能進去。

《大邑志》的記載雖然虛實難辨,但天谷洞中卻的確發現了張道陵的遺蹟。2000年8月初,道士謝清亮清理天谷洞時,在洞中的淤沙中發掘出一通石碑。石碑高75釐米,寬約半米,上書“正一盟威之道”六個漢隸大字,落款“張輔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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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通意外發現的石碑在道教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爭議,其焦點集中在古碑為何人所刻、刻於什麼年代?按照正常的思路,既然落款是張輔漢,那麼石碑理應是張道陵所制,這也和史書所載的有關內容相合。但提出質疑的一方認為,碑上所刻的文字中,“張”“漢”二字是簡化字,與漢代通行的繁體字相異;而且,以字落款也和中國書畫傳統中以名落款的方式牴牾。

屈指算來,此時距張道陵在鶴鳴山創立道教已有將近兩年,倘若這天谷洞中出土的石碑真是張道陵所刻,估計也是他留存至今的惟一遺物了。但即便這石碑並非張道陵所刻,道教界的人士也不必遺憾,因為他留給後世、傳承至今而不衰的道教比這塊石碑要意義深遠得多。

張道陵從天谷洞出來一千多年後,這裡迎來了另一位著名道士——張三丰。

1392年,張三丰勸說獻王朱椿入道未成之後,因仰慕張道陵,前來鶴鳴山天谷洞煉丹修行。1407年,崇尚道家的明成祖朱棣聽說張三丰在蜀地鶴鳴山修道,隨即遣派禮部尚書胡熒前來鶴鳴山迎請。張三丰避而不見,無奈之下,胡熒只好苦苦守候,直到後來埋骨鶴鳴山中。但朱棣並未死心,數年後的一個初春,朱棣親手書寫了一道御旨交給龍虎山道士吳伯理,讓他繼續前往蜀中迎請張三丰。然而,吳伯理也未見其蹤影,只好在鶴鳴山的山麓修建了一座迎仙閣,以期能在某一天遇見張三丰。後來,一直隱遁不見的張三丰在南巖的石壁上留下了“三豐隱者誰能尋,九室雲崖深更深”的詩句。也就是說,前來尋訪的人並未見到張三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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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有說法是吳伯理最終見到了張三丰,並得到如下回應:“自古天子未有成神仙者,汝還奏,唯求勤政愛民,為太平天子,天下受賜,幸甚矣!”張三丰並未給當朝皇帝面子,不過叮囑告誡了幾句就將其打發了。

一代高道張三丰在鶴鳴山的修行,為這座劍南名山平添了如許傳奇色彩,引得天下慕道之人頂禮膜拜。到了清朝康熙年間,鶴鳴山道觀成為全真龍門丹臺碧洞宗道場,但道觀歷來主祀祖天師張道陵,從未變更。只是觀中風景在歷史的滄桑變換中變更多次,早已不是當初模樣。

道可道,非常道

隱現在蔥鬱山林中的鶴鳴山道觀符合大多數人對道教宮觀的想象,清靜、幽雅、神秘。觀中的建築完全根據山勢的高低起伏而建,正應和了道教提倡的“道法自然”。道教認為,修證“道法自然”的過程,就是師法自然的清靜無為,無論修證煉功,還是在日常生活之中,只須讓一切自然地運變流行,不假造作,自由自在。

對“道法自然”的遵循不僅體現在道教的教義、道觀的建築等大的層面,還體現在道士的日常生活之中。道士的閒散、自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讓我覺得驚訝,但在道教看來,這也許正是師法自然的必經之途。


四川省大邑縣鶴鳴山,我曾有幸在那裡的道觀待了一段時間


當然,對“道法自然”的理解遠非如此簡單,對於芸芸大眾來說,要理解這四個字,必須首先弄明白“道”是什麼。鶴鳴山道觀的山門上,刻有一聯,上聯是“道可道,非常道”,下聯是“名可名,非常名”。這兩句道家名言出自《道德經》的開頭,幾乎可以視作中國人思想的源泉。這兩句話十分晦澀難懂,尤其前者:可以用語言表達的“道”,就不是永恆的“道”。這句類似謎語和箴言一般的話引發了後世無數的解讀方式,有人甚至將“道”和”“語言”的關係描述為雞蛋和蛋黃——蛋黃在雞蛋內部,永遠無法看到完整的雞蛋,所以蛋黃永遠無法描述它所在的雞蛋。

也就是說,道是萬物之源泉,在所有事物之前,它自身不被創造但卻創造世間所有。那麼,道又如何創造萬物呢?《道德經》說出了答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人解釋說:道是無極;無極生太極,即一(混沌);太極生兩儀(陰陽),即二;兩儀生三才(天地人),三才生四象,四象生五行……生生不息,而成萬物。

英國著名宗教學家約翰·鮑克教授在解讀這句更加令人費解的經典名言時則說,為了把所有事物從道中產生出來,道首先變成了氣,這是一種被高度集中起來的能量,道教稱之為“太一”,即最高的唯一的真神。然後太一又產生了兩種相互對立的能量——陰與陽,人們在宇宙間的許多事物中都可以看到這兩種能量,比如男女、輕重、太陽和月亮、河流的南岸和北岸。在道教看來,人們能夠在陰陽二元論中理解全部生活,當然,人的全部聰明智慧並不在於控制這二元,而是發現並遵循它們之間運動的規律——即“無為”,道教正是通過“無為”的方式與道展開輕鬆愉快、自然而然的活動。


四川省大邑縣鶴鳴山,我曾有幸在那裡的道觀待了一段時間


終於,二生成了三,隨著三的誕生,道教打通了教導世人尋找終極真理的道路。道教的最終目的是什麼?中國古代的無數典籍中給出了答案,即像傳說中張道陵在鶴鳴山飛昇一樣,成為神仙。

“仙”字由“人”和“山”構成,那麼如今在鶴鳴山修煉的道士們又如何看待修道的目的呢?我問過好幾位,沒有人談及成仙之事。比如黃理明道長就告訴我,他的目標是輕鬆、自在、明白地活著,而最終目的是做到自度而度人。至於如何“度”,他說還沒想明白。


(補記:我去鶴鳴山的時間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前半個月。鶴鳴山道觀在地震中受到了一些損毀,不知現在什麼模樣。也是在那一年,我寫了上述文字。2020年2月,因受疫情影響宅守家中,翻看過去的照片,想到鶴鳴山,在網上找到鶴鳴山的公眾號,問及黃理明道長近況,竟然收到回覆:“慈悲,黃道長已經羽化登仙了。”心中一時鬱郁沉悶難解,於是找出這篇文字,加以刪改,以紀念在鶴鳴山與黃理明道長的一段友誼;有些知識性的疏漏,敬請諒解。遵道長當年意願,這篇文字中的黃理明道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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