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題記:武俠小說中屢見不鮮的武林幫派中,丐幫總是能以主角或主要配角的身份出場,而現實社會中,我們從來不會在我們的腦海中給“丐幫”任何存在的位置,前些年轟動一時的“犀利哥”,亦不過是一場笑話。然而,翻開歷史,就在一百多年前,廈門的周邊,竟然真的有丐幫存在,而且勢力還相當強大,有幫主,也有嚴密的組織,這是怎麼回事呢?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廈門老城位於鷺江道一側

從鄭成功割據金廈與清朝隔海展開對抗開始,廈門島的戰略地位便已凸顯,至鴉片戰爭廈門淪為五口通商口岸後,廈門更是以其經濟、交通幾何中心的優勢成為閩南魚龍混雜之地

“廈為中外停泊巨鎮,輪蹄絡繹,颿影檣繽紛”。各類事物在廈門島匯聚,既創造機遇也預留風險,但二者又有時空分佈上的不平衡,如廈門商埠僅存在於鷺江兩岸狹小的廈門城和鼓浪嶼附近,這裡商業發達、百姓和樂,中外文化的碰撞讓廈門迸發出蓬勃生機;然而與廈門城僅一水之隔的海澄縣三都(海滄)及一田之交的同安縣禾山鄉(今中山路一帶以外的廈門島其他地區)卻成為莾匪、丐幫魚肉之地,“山林嘯聚,亡命之徒號召群不逞,乘而出沒,窮無復之,則垂涎三都如屠上肉”。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禾山、海滄和廈門位置圖

廈門島,雖然屬於泉州府同安縣,但長期以來卻是漳州府的咽喉守衛者,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職能使得廈門島空有軍事地位,而無民生作為。與之相仿的,其對岸的海滄半島,行政上屬於漳州府海澄縣,地理上卻是嵌入同安縣包圍圈的飛地,空有漳泉二水的控制力,卻無半點經濟文化的輻射力。二地作為漳泉二府、同澄二縣交界的邊遠地帶,自然也成了不法之徒逍遙法外的樂園,特別是廈門開埠後,因得地利,海滄和禾山的經濟水平較之其他地區有明顯優勢,故而在承擔“非法佔領”方面也重於他處。

一、海滄和禾山的原始積累

在大時空背景下,清末至民國,整個閩南都處於人口急劇輸出的狀態,一般認為這是閩南地狹人稠的必然趨勢。海滄和禾山,雖然不是所在府縣的核心區,但因擁有發達的水陸交通及相對充足的平原和水源,在人口密度上和郡城、縣城相差無兩,故而在移民輸出方面自然也會較之其他地區更嚴重。事實也確實如此,然而,它們

在人口輸出的同時,也在接受著相當規模的輸入,特別是來自安溪、南安、海澄等方向。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檳城五大姓之一新垵邱公司

人口的不斷增長所帶來的競爭壓力,並非海滄和禾山需要面對的問題,他們大規模出洋,實乃該地區從明入清出洋傳統的延續,是追求更好生活的自然反應

。如馬六甲明末清初最早的三位甲必丹中,便有李為經、曾其祿兩位來自廈門島;清康熙年間捐資重修海澄縣青礁慈濟宮、同安縣龍池巖的巴國華僑領袖中,大多為角美、海滄、廈門一帶人;檳城開埠時人數最多、勢力最大的華人“五大姓”,有四個來自海滄。

海滄和禾山人出洋的傳統,源自明代嘉靖以前的下海通番,隨著隆慶開關月港貿易的擴大發展,作為月港組成部分的海滄和禾山各社各港,也深度參與其中,他們的子弟因此遍佈海內外。至順治末、康熙初年沿海遷界,該地區的百姓更是批量南移,在異域建功立業,待到復界時,又傳幫帶將同姓、同社子弟攜出,如此循環不絕,以致二地皆是聞名於世的重點僑鄉。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基於傳統延續的廈門海運發展

大約以廈門開埠為界,之前的海滄和禾山出洋人大多演變成在地化的峇峇孃惹,之後的則是與祖地沾親帶故的華人,後者生活在南洋,娶妻生子在祖地,從而使祖地成為富有、勢弱的後方,故而“聞有自西洋歸,南洋、東洋歸,穴輜重而尾之手鎗、刀、火炮,同安諸莾匪,腰利械以助,虛布角逐之勢,一炬號發,截門者、陷壁者、跳梁者、穴者、洞者,咆哮衝突”,“鄰里中壯長者,賈於外洋,百十老弱,誰敢出劘虎狼牙?即有憤不顧身,出喊救,被魚肉,藥米無資,瞪瞪號泣,一人失望,百族塞心”。

二、丐幫粉墨登場

海滄和禾山青壯年的出洋,使得當地對體力勞動有極度的需求和依賴,一些因逃難、避禍、躲災而四處流竄的勞動力最終在該地區聚集。他們遠道而來,缺少營生手段,大多選擇出賣苦力,或受僱為長短工,或跟隨當地人上船幫工,也有不少人無處謀生而淪為乞丐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海滄在海澄縣的位置

兩地百姓雖然皆是老弱病殘居家經營,但因有豐厚的僑匯支持,百姓日子過的還算殷實。在此乞討的丐者慢慢也摸透了當地百姓的習性,往往能夠在適合的時機獲得最大的收穫,甚至在後來,有人盯上了這份“肥差”。

起初,當地為了讓越來越多的乞丐有相對集中的約束,特縱容有心人充當“丐首”

,即所謂的丐幫幫主。後來,這些丐首漸漸偏離初衷,被當地惡霸壟斷經營,他們利用乞丐不受鄉約族約約束的現實,開展一些遊離於官府規定之外的活動。如丐首充當夫頭,以身強力壯的乞丐充當轎伕,並通過一些手段控制“各社兇吉花禮”,如鼓吹、花轎、小轎等,從而坐地起價,逼迫鄉民高價租用

咸豐元年(1851年),呂厝鄉呂氏赴泉州海防總捕駐鎮廈門分府告稱,臨鄉葉某自恃為丐首,開設轎店,壟斷經營禾山各社紅白事。當時呂氏向葉某僱請倩魂亭和鼓吹,葉某坐地起價,於是呂氏轉而向蕭某僱用,結果葉某便半路攔截,百般阻擾。

此案,蕭某另也向同安縣及廈門分府分別狀告,因多案涉及,官府不得不開庭審視,然而其結果不過是給示諭禁:嗣後民間如有婚喪,應用轎、亭、鼓吹等項,俱著聽從本人自行擇僱,毋許妄行包攬

至於葉某,卻未見實質上的處罰,這算怎麼回事。以至於,鄉里丐首壟斷經營,敲詐勒索之事更成習以為常。

三、丐幫鬧事引發外交事故

同安縣如此,海澄縣亦然。同治十年(1871年),汀漳龍道收到一份大荷蘭國駐廈巴領事的照會,便立即轉交辦至海澄縣深入調查並出示嚴禁

故事的經過是這樣的,入荷蘭國籍的海滄寧店華人李康傑從小在海外長大,成年後按慣例回鄉娶妻。當地丐首欺負李康傑初次回鄉、人地生疏,遂多索轎費,因李不允從,丐首便千方百計阻擋李康傑僱用花轎和轎伕,使之婚禮無法進行。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海滄寧店丐首處置過程的奉憲立牌

李康傑兄長李康澤知曉情況後,親自對寧店丐首的惡行做了細緻調查:其所在寧店社,族小丁稀,居民多出外生活,社中僅婦女小孩。但凡婚嫁、喪葬、登科、祝壽等活動,該地丐首均會充當夫頭,畫地為界,自稱埔頭,壟斷該地所有夫轎,百姓無論肥瘦一概“任聽詐索多資”。如婚娶花轎、鼓吹等費用市價為三到五元,而丐首壟斷後則抬高至五、六十元,最少也要三、四十元;有貧困人家退而要求女方步行送嫁的,丐首也會率領一幫乞丐攔途阻撓,製造難堪;甚至女方定聘時,丐首會提前和男方要求預訂花轎,待到結婚之期,故意製造無轎理由,趁機哄抬費用;更恨者,有人家童養媳成年後,丐首也要強行索取未發生的轎費、丐禮等,以為虧空之資。

如果丐首惡行僅在於有實物或實質服務上的勒索,倒也還好,更可怕的是他們還假冒官夫,欺瞞鄉民,使之狀告無門,即使索性告成功了,也要反被詐騙一番,此情此景,真可謂是瞞天過海,儼然一方海大王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海滄各社地圖,寧店今屬溫厝村

甚至,海滄丐幫還擁有自己的基地,位於海滄村十社之一的店仔頭,俗稱乞丐營,海滄乞丐的中樞便在此處。他們將海滄各社分成不同的屬地,各自經營,聯合行動,使得海滄成為他們源源不斷的財庫。若不是這次遇到李康澤兄弟將事件升級為外交事故,想必也不會引起官府重視。即使這樣,

此案的判處,也不過是丐首承擔些許皮肉之苦,動搖了寧店一地的紅白事僱請方式罷了,實際上海滄丐幫勢力仍然堅不可摧。

四、海滄丐幫的持續升級

寧店丐首勒索一案,汀漳龍道及海澄縣曾就案件經過和處理結果刻以碑文立在海滄第朱前主道上,碑文明確規定:如遇民間婚娶一切事件,應否僱轎及僱用何處轎伕,息聽自便。毋許把持地界,勒索轎價、花紅名目,如敢呼縱群丐臨門,吵索酒食,許被擾之家即行呈控,從重嚴辦,凜之毋違,特示

示禁案件判決一段時間後,寧店及鄰近鄉社倒是些許太平,但很快的,這個丐首又捲土重來,重抄就業,只是把原來勒索的花轎、鼓吹費用由五、六十元降低至三、四十元,其他事項仍照舊進行。

儘管丐首專挑軟柿子捏,但也抵不住擴大收益的誘惑,光緒七年(1881年),東嶼下社李氏終於忍不住了,幾位家長再次將該丐首的劣跡呈報海澄縣。結果就如清末的社會一樣腐敗,縣裡再次把寧店的諭示重刻一碑立於東嶼下社李氏家廟了事,至於丐首的處置隻字未提,到底是沒有制度約束,還是丐首神通廣大,誰又能知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東嶼下社李氏家廟

東嶼的經驗,與其說是壞的開頭,不如說是把壞事的潛規則公佈並廣而告之。海滄的丐幫勢力雖然足夠強大,但他們也不想把事情做絕,於是他們象徵性地開出一系列定價章程,如民間嫁娶轎伕,十里內每名工錢一百八十文,二十里內每名二百四十文,三十里內則為三百文,花轎每次租價一元

。按縣衙的要求,這份章程需送呈縣裡備案,以為後續爭議的依據。

道理如此,但從幾次的判決看,全然沒有遵守,於是海滄寧店與東嶼之間的漸美社,採取了一種迂迴的戰術,他們集合全社各姓家長,在丐首的章程基礎上公議出一份可行性較高的定價指南:富裕人家迎親花轎及小工、小轎、吹手等費用,應給英銀十二元貧苦者親迎花轎及同類配置,應給八元,如果沒有親自迎親,只是花轎一臺,及小轎、小工等費,只需給銀4元,這份價格即使最低水平也是丐首備案章程的一倍以上。然而,當地丐首顏某卻完全不接受漸美人的價格,竟然在備案章程的基礎上,自行粘改數額,較之漸美公議價更高數倍。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漸美社重新立碑(右邊第一方)

面對這樣的局面,漸美社蔡、鍾、許、洪各姓家長竟然無力為之,只好勉為其難於光緒二十年(1894年)向縣衙告狀。縣裡又來一次碑文示禁,無非是要求顏某須按備案價格明碼收費,各鄉社民自行選擇僱主一類要求,然則何

五、釜底抽薪自食其力

男子在外辛苦經商,父母、子女在鄉備受欺凌,這日子何時是頭?

“官有營汛,鄉有守望,胡隔膜至此?豈知官設兵以防盜,兵畏盜甚於官”,姑且不說清末海澄縣的官兵是否如此畏懼盜賊,單單魚肉百姓的蠱蟲都無法根治。與其說是限制,不如說是勾結,其社會環境之昏暗,不過如此。在海滄各鄉社頻頻遭受無故之苦後,終於,當地的有識之士站出來了,“吏下鄉猛於虎,不問曲直,先問肥瘦”,一切本地事宜,在當時,依靠官府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唯有“先輩聯絡舊規,不可不舉也!且聯絡之舉,防盜亦以防官”。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檳城三都聯絡局

於是,海滄各鄉鄉耆匯聚一處,共商解決之策,大家決議設立“三都聯絡局”以為海滄地方抗賊、改善民生、調解糾紛、助學等用,當下在陳炳煌、邱煒萲、顏朝陽、林則張、周肅傑、王春霖、謝鵬博等舉人、生員組織下,海滄村社聯盟成立,時為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

三都聯絡局成立伊始,便派邱某到海外海滄人聚集的檳城募捐,當時以三都邱、謝、楊三公司為主體,展開了大規模的勸捐活動,並最終籌得六千二百二十六元,除六千元作為母本生息外,零頭及每年生息錢目悉數寄送海滄三都總局。檳城也因此成立三都聯絡分局,作為長期支持海滄祖地的窗口,其董事成員由各社主要捐資人代表擔任,如林花鑽、霞陽社楊忠萬、囷西社林有汜、鐘山社蔡水義、新垵社邱有用、石塘社謝自友、赤石社溫文旦、霞陽社楊允兩、新垵社邱天保、石塘社謝應菜等。


清末的廈門郊區,是如何被“丐幫”攻陷的

檳城三都聯絡局捐款明細

自此,海滄的丐幫問題最終在海滄人集體的力量調節下徹底解決,那些日常所用的小轎、轎伕定價也歸於正常,大約在民國初年,筆者的曾祖母回石甲頭孃家時,也僱的起小轎了,那至少說明丐幫充當夫頭的時代已經結束。而那些落魄街頭不得不被人隨意控制的乞丐們,也最終在海滄各社以對等的勞力交換方式定居下來,如此雙贏的局面,難道不能在更早些時候到來嗎?清廷的腐敗,是從上往下不斷滲透的,一家一縣如此,更何況一國,也怪不得檳城三都人會如此踴躍支持孫中山反封建活動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