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爭糧

上世紀六十年代初,大饑荒不期而至。人人嗷嗷無告、個個面有菜色,飢餓是社員們揮之不去的陰影。糠菜半年糧,樹葉、草根、野菜、米糠、山藥藤、葵花餅子、玉米芯等凡能果腹的東西都成了人們苟延生命的食物。一天五舅在地裡勞動,看見一隻肥碩的黃鼠從鼠洞裡露頭,等他追趕過來,黃鼠又鑽回了洞裡。那時,堡裡的人還沒有吃黃鼠的習慣,飢餓使五舅萌動了捕鼠的念頭。

五舅是得勝堡捕黃鼠、吃黃鼠的第一人。他很快就探明瞭黃鼠的行蹤習性,開始布鼠套、下鼠夾,收穫頗豐。好幾年,五舅家過年包餃子用的就是黃鼠肉。從此,得勝堡開始流行一則俚語:“有錢沒錢,逮個黃鼠過年”。

那時,許多村民看見五舅隔三差五拎著幾隻黃鼠回來,眼紅的要命。於是他們也餓著肚子,光著黑瘦的膀子,扛著鐵鍬出沒於光禿禿的山坳。黃鼠不時在山野裡露頭,但是想抓住它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人們學黃鼠作嘶鳴狀,引誘它們上當,然後盯住一隻窮追,但常常無果而返。

上個世紀80年代末,表哥蓋房挖土打地基時,挖出了幾枚麻錢,同時還出土了幾根鏽蝕斑斑的短箭,初步判斷,是北魏時期的祖宗用過的。村裡有人說,那短箭不是用來射敵人的,而是用來捕黃鼠的。如此說來,黃鼠肉曾是我先祖的一道開山美食。

黃鼠剝了皮在鍋裡煮熟,吃起來非常香。由於黃鼠僅吃糧食作物,不吃不潔的東西,所以肉質非常鮮嫩,絕無異味。“天鵝、地鵏、出土的黃鼠。”說明老祖宗早就發現黃鼠的美味了。

記得有一年冬天,地裡光禿禿的,什麼莊稼都沒有了。外面北風呼嘯,表哥和幾個玩伴去地裡刨“瞎獪獪”。所謂瞎獪獪即田鼠的幼崽,印象裡有孩子的手掌那麼長,肉肉的,毛皮黑色,油光水滑,眼睛還睜不開呢,捉在手裡身體翻滾四肢抓撓。忘了表哥逮回來幾隻,反正放在炕蓆上讓我和表弟玩了一會兒後,就把它們一個個在地上摔死了。然後和了點黃泥將瞎獪獪包起來,掀起灶鑊上的鐵鍋,把它們塞在“嗓子眼兒”處,放下鐵鍋,站在旁邊搓著手等。

約摸過了半個時辰,表哥把烤好的瞎獪獪拿出來。輕輕一磕,掰開泥殼一看,瞎獪獪的毛皮都附在黃泥上被剝去了。然後把內臟掏掉,就剩下白白、嫩嫩、細細的肉肉了。表哥撕一小塊兒塞到我嘴裡,撕一小塊兒塞在弟弟嘴裡,再撕一塊兒扔進自己的嘴裡,須臾幾個瞎獪獪便不見蹤影。我們嘴上都流著的黃鼠油,讓鄰居的娃娃羨慕。現在想來,肉的質感、味道應該和鱸魚或桂魚差不多。

“碩鼠碩鼠,莫食我粟。三歲貫汝,莫我肯顧。”說的就是黃鼠。黃鼠不同於家鼠,更肥碩,尾巴更短。居於田間,善挖洞、能藏糧。小眼眯著,地下的生活讓它們的眼睛似乎有些退化。秋日的田野,特別是小麥、莜麥、穀子、豆類的地裡,到處可見黃鼠的窩。一堆新鮮的小土山,旁邊就是幽深的黃鼠洞。

五舅聽人說黃鼠洞裡都有糧倉,只要能找到,數量非常可觀。飢餓使五舅萌動了向黃鼠奪糧的念頭。

聽說,越是遭災的年份,黃鼠繁殖得就越多,他們儲存糧食的行動也就越早。我在月亮地裡見過黃鼠運麥穗的情景:母鼠四腳朝天躺下,公鼠把從莊稼秸稈上咬下來的穗子一個一個地放在母鼠的肚皮上。裝得差不多的時候,母鼠四腳緊抱穗子,並且用牙齒咬住公鼠的尾巴。公鼠就拉著母鼠行走,一直拉進洞裡把麥穗藏好。黃鼠拉運莊稼穗子要選擇地勢比較平坦,沒有雜草攔路的地方。經過多次的拉運,地面被磨得光溜溜的,人們憑藉著這光溜溜的鼠道,很容易找到鼠洞的位置。

五舅說,挖鼠糧最佳的方案是這樣的:選擇好洞口,然後向洞內灌水,點支旱菸等候片刻,見黃鼠溼漉漉倉惶地出來,就用鐵鍁送它上西天。接著,循著向地下曲折延伸的洞,用鐵鍁步步深挖。遇到狡猾的黃鼠將洞的一段給堵實了,也沒關係,由於先前灌了水,順著水痕挖就是了。當你看到洞一分為二,或一分為三時,就預示著大功即將告成。將其餘的洞口先用莊稼杆塞住,選其一深挖、然後再逐一攻破。眼見原先的窄洞豁然開朗,就是挖到黃鼠的糧倉了。

有的黃鼠,該劃入守財奴一類的角色。洞裡灌水不逃跑,屯土封洞伎倆失敗後也不逃跑。直到被挖出來,仍在自個的糧倉跟前徘徊。一鍁拍去、四肢抽搐,多少叫人有些於心不忍。

一次,五舅在挖開鼠洞的時候,發現兩隻黃鼠。大敵當前,不是慌不擇路地逃竄,而是從容地臉對臉,交了交頸。然後一隻咬住了另一隻的尾巴,就象手拉手橫穿馬路的伴侶從容離去。

忽然有人發現:“快看!後面那隻黃鼠是個瞎子。”大家定睛一看,後面那隻的眼睛上果然有一層白翳。大家輕嘆著,一瞬間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一切。在大禍臨頭的時候,那隻健全的黃鼠不忍丟下可憐的同伴,把自己的尾巴伸進了同伴的嘴裡,引導它脫離險境。

看到這一切,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通道,眼睜睜地目送兩隻黃鼠勝利大逃亡。大家無言地互相看了看,用心猜測它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夫妻?母子?還是朋友?

五舅還說,黃鼠洞不是直的,而是彎彎曲曲如同遊廊。挖開鼠洞一看,始知鼠洞非常講究,和人的居室差不多。裡邊排列著臥室、衛生間、糧倉等,井井有條。民以食為天,黃鼠也不例外,一個鼠洞能藏好多的糧食,多的四五升,少的也有一二升。小麥、莜麥、蕎麥、穀子、胡麻等,凡是人們種植的它都要藏;莊稼沒有了,就是草籽它也要藏的。一般品種分明、互不摻雜,讓人讚歎不已。

後來,五舅找糧的技藝日臻成熟,每次總有收穫,很少空手而歸。而且即刻收拾乾淨用水淘洗、曬晾後,就能磨面吃了。有幾次還連續收穫了很多胡麻桃,集中收拾打碾後,拿到油坊換回了十斤胡油,整整吃了一年。偶或黃鼠洞裡有幾個品種的莊稼混裝在一起,回家後也沒法分開。收拾打碾後成了雜糧混合面,可蒸窩頭、壓餄餎吃。至於從鼠洞裡取出的草籽也是乾淨的,淘洗後磨成面熬糊糊喝,有一股草香味。

收穫了這麼多糧食,五舅像發現了救命稻草,驚喜萬分。他吩咐家人一定要守口如瓶、萬勿聲張。後來為了避嫌,五舅的行動改在晚上進行,每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五舅都要和表哥一起去離村很遠的地方鼠口奪糧。

五舅的重大發現,使一家人的性命在那個飢餓的歲月裡得到保全。然而一樁意想不到的事情卻使他橫遭劫難。

那年秋天。五妗妗心口疼,想抓藥又沒錢,五舅遂萌動了用豌豆換藥的想法。那天,他剛把一口袋豌豆在大同的自由市場擺開,就被市場管理員發現,向他索要生產隊的介紹信。他拿不出,因此被冠以“投機倒把”的罪名押回了村裡。

這消息如一個炸雷震驚了整個得勝堡。當天晚上,村裡懸著汽燈,召開了莊嚴的批判會,勒令五舅老實交代偷竊集體豌豆的罪行。五舅為了一表清白,不得不忍痛交待了他捕鼠、挖洞、意外得到鼠糧的秘密。

這下可好,餓昏了的村民如夢初醒,全村颳起了挖鼠洞找糧的風潮。飢餓的人們蜂湧著到田野裡去找鼠洞,見著洞口就狂挖,把地翻得百孔千瘡。可鼠洞畢竟有限,當人們再也找不到可挖的鼠洞時,結果發現,失去了一年冬糧的黃鼠們,悲痛欲絕。有的爬到小樹叉上,有的爬到蒿子杆上,紛紛上吊自殺了。這些黃鼠有大有小,全家老少都被人為製造的大饑荒,逼上了絕路。

後來,村裡有好幾個捕鼠能手相繼身亡,五舅也有好幾個月腰疼的走不了路。村人震驚後茫然了,認定是黃鼠的報應,是對人們掘洞劫糧的警示,終於村民在心靈的顫慄中停止了這場洗劫。

事情雖然已過去了五十多年,可那情景我卻一直歷歷在目,並百思不得其解。黃鼠咋會上吊呢?莫非真的是用一死來抗議人的暴行麼?近吳靜初所著《觸類旁通》一書,始恍然大悟。

原來,有鳥名伯勞,又名屠夫鳥,北方地區一般稱“鷹不落”或“虎伯勞”。伯勞體型中等、掠食性,能用喙啄死大型昆蟲、蜥蜴、鼠和小鳥。古籍裡也有記載,稱伯勞“能制蛇”。伯勞有一特性,即會把吃不完的黃鼠穿在荊刺上,掛於樹枝上備用。正如南方的臘肉、北方的肉乾一樣,掛在陰涼處風乾。我猜想,一定是黃鼠洞被掘後,黃鼠們沒了棲身之所,飢腸轆轆的黃鼠們被伯勞乘機捕殺,那吃不完的黃鼠便被懸掛在樹枝上猶如上吊。

唉,往事依稀,說來真令人嘆息!

後記:

雁北有民謠曰:“天鵝、地鵏、出土的黃鼠”。這三種野味雁北人視為珍品,明清時代即爭相捕食。

雁北黃鼠又名貔狸,當地人稱“地羊”,腿短而肉肥,主要食物不外乎豆、穀類。元代文學家許有壬專門寫了一首黃鼠詩,其文如下:“北產推珍味,南來怯陋容。瓠肥宜不武,人拱若為恭。發掘憐禽獮,招徠或水攻。君毋急盤饌,幸自不穿墉。”這首詩首先把黃鼠列為北地的野味珍品。明·鎦績亦在《霏雪錄》裡說:“契丹國西京(大同)產大鼠名貔狸,形似鼠而足短極肥,自公、相以下皆不得嘗。常以羊乳飼之,北使攜至京烹之,進御,蓋極珍重之。”由遼至元,黃鼠一直是御食貢品,並在大同設立專門機構捕捉黃鼠。

雁北黃鼠之所以味道鮮美,被列為貢品,與雁北的一種土生植物密切相關。此植物名“地椒”,是一種漫生的草本植物,每年秋天,在雁北地區滿山遍野均可見到。地椒有蔓藤,貼地而生葉,開紫色的花,濃香撲鼻,是黃鼠最喜歡吃的植物。地椒也是大同當地年輕女性的最愛,她們把地椒採摘下來,用來填充香囊。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果四·地椒》也有記載:“地椒,雁門土人煮羊肉,香美。”

上世紀六十年代,雁北的黃鼠幾乎捕殺殆盡。因為找到一個黃鼠穴,其實就等於找到一座小型糧倉,玉米、豆子、穀子、黍子,一應俱全,可以斗量。怎樣才能準確找到糧倉的位置?很快就有人發明了一種工具:一根鋼筋棍,比大母指略粗 ,長短到人的腰部。頂端鍛成尖狀,離此不遠處切割一個倒刺鉤。另一端呈圓環狀,內孔鑲嵌木頭做手柄。得勝堡的人稱此物為荒槓棍,扎黃鼠窖的過程叫扎荒槓。扎荒槓的過程是這樣的:雙手緊握手柄,將頂尖對準可能有糧倉的上方,藉助上身的體重,將其扎入土中。如果在扎的過程中有一閃的感覺,拔出來倒刺鉤上有麥芒,那就是紮在了糧倉裡。那年,五舅家通過扎荒槓收穫了三百多斤糧食,這些糧食比在生產隊裡一個人分的口糧還要多。全家人有了這些額外增加的糧食,內心得到了極大的寬慰。而今,雁北人仍有捕食黃鼠的習俗,以大同新榮區一帶的鄉民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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