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醫二十年,我媽看盡了人性的黑暗與光明

從醫二十年,我媽看盡了人性的黑暗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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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有故事的人發表的第1147個作品

配圖:網絡

我媽是北京某三甲醫院的護士長,從小到大我聽她說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如果將來她有一日進了ICU,要靠呼吸機維持生命,我們一定儘快給她拔管子。

我問她為什麼不堅持,我媽回答:相比死,她更看重尊嚴。

“看重尊嚴”這四個字她絕不是說說而已,這事我們真的親身經歷過一次。只是躺在ICU裡的不是我媽,是她媽,也就是我姥姥。

我高考前的三個月,姥姥突發腦溢血被送進了醫院。手術還算成功,但姥姥一直沒醒過來。我媽做了一個決定——給姥姥十天的時間,如果她沒有醒來就放棄治療。聽她這麼說,舅舅當即翻了臉,揚言我姥住ICU的錢一分不用她掏,就當姥姥沒生過她這個閨女。

誰也不知道我媽是怎麼想的,十天之後,她居然真的瞞著舅舅簽了放棄治療同意書。為此舅舅和我媽至今都不說話。

其實那時候我也不理解我媽,後來長大了一些,她才跟我解釋為什麼會那樣做。

說到這裡,我想先科普一下在ICU工作的醫生遵守的一個不成文規矩,就是無論患者出現什麼不可逆轉的病變,哪怕已經出現腦死亡、器官衰竭,醫生都不會建議或者要求家屬拔管子。他們腦子裡會時刻繃住這根弦兒,跟家屬溝通的時候都會把話說得留有餘地。

从医二十年,我妈看尽了人性的黑暗与光明

那次,我媽全程參與了我姥姥的手術(不是手術護士,是旁觀護士,一般病人家屬是不會參與手術的)。在手術完成後,儘管醫生給的是“還算成功,至於能不能醒來,要看患者自身身體素質”這種模稜兩可的說法,但我媽還是清楚地知道,姥姥十有八九是醒不過來了。

事實上,我媽的判斷是對的。姥姥進ICU不久後,便出現器官衰竭的徵兆,並伴隨兩次心臟驟停的大搶救。根據臨床統計,一般做完開顱手術的腦出血患者會在1到7天醒來,時間越長甦醒的機率越低。

若干年後,我媽跟我坦白,她也在感情理智兩邊搖擺過。作為女兒,她很希望母親是醫學上那百分之零點幾的奇蹟,畢竟姥姥還有些許意識,有時聽到我媽叫她會流淚,還沒到腦死亡的狀態。但是作為一名從醫二十年的工作者,她也知道如果姥姥繼續靠呼吸機維持生命體徵將要面臨什麼。在那十天裡,姥姥整個人被脫光了,身上插了七根管子,手指上連著各種測體徵的儀器,連排尿都需要人工幫助。

我媽說,你姥姥是個體面人,如果她可以選擇,不會讓自己這麼沒有尊嚴的離開,所以這個惡人只能她來當,哪怕受到親戚家人的指責。

那天上午,她特意和醫院請了假,以家屬的身份走進監護室,簽署了放棄治療知情同意書後,給姥姥仔細擦拭了一遍身體,說了幾句道別的話,關上了呼吸機。

舅舅知道姥姥去世後,立即趕到了醫院,當著好多醫生護士的面,狠狠地甩了我媽一耳光,給我媽安上了“不孝”的罪名。但我媽自始至終都沒有解釋,只說給姥姥辦後事要緊。

葬禮上,所有的親戚都在我媽背後指指點點,說她心狠,親手拔了姥姥的管子,人沒了也不掉眼淚。

我問她,為什麼不跟舅舅他們解釋,我媽說,這裡不光有生死觀的差異,還有一層孝道的禁錮。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把自己的尊嚴看的比生命還重要。世俗觀念裡,哪怕有一丁點生命體徵就比死了強。自然死亡是大家約定俗成的堅持,一切人為選擇的死亡都是要下地獄的。

她不解釋,是不想對中國幾千年來的固有觀念解釋。

我問她,是不是在ICU呆久了,醫護人員對待生死都有超出世俗的看法,她說也許吧,然後給我講了下面幾個她親歷的故事。

从医二十年,我妈看尽了人性的黑暗与光明

第一個故事來自一位軍區老首長。

那是媽媽剛被分到重症監護室工作的第一年。那時候她最害怕值大夜班,因為ICU裡每天都在死人,她害怕負責的病人在自己當值的時候出現問題,更讓她害怕的是,她看護的區域屬於領導專區,稍有差池飯碗不保。

我媽說,她工作的前三個月簡直就要瘋了。想象一下,在一個由白熾燈代替太陽的封閉環境中,整個病區的報警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充滿著那種溼腥難辨的味道。在平均每二十四小時就會有一個病人死去的高壓環境中,護士們不僅要精神高度集中,負責記錄監視儀器的變化,負責給病人吸痰、拍背、打鼻飼、記錄生命體徵,還要忍受每週探視期間家屬的傲慢盤問。

可氣的是,那些家屬們常常不敢為難醫生,只敢對護士指手畫腳,說急了還動手打人。跟我媽一同進醫院的同學,就是因為捱了某軍區首長家屬的嘴巴子,在轉正的前一天辭職了。

沒經歷過的人無法想象那會是怎麼樣的一種崩潰,這也是我媽死活不讓我學醫的原因。

說來也奇怪,所有特護區內,只有我媽負責的那位老首長不見家屬來看望。這個病人的狀況比較特殊,進來的時候是慢性腎衰竭急性加重,急性左心衰合併肺部感染,在住進ICU的頭一個月裡,醫生光病危通知書就下了二十張,但還是搶救回來了。

醫生跟我媽說,自從這個病人被搶救回來之後,家屬們就再也沒出現過,直到我媽接手,他已經在ICU裡住了七個月了。

我媽那時候特天真,當即感嘆了一句:“七個月,一天一萬多的治療費,這家孩子可真夠孝順的。”

那個醫生用一種看智障的眼光掃了我媽一眼,說:“這種級別的領導看病,國家都給報銷!這個病人目前沒有任何意識了,說白一點,躺在那兒只是一塊靠機器維持生命體徵的肉而已。但是即便這樣,他的家屬卻不願意在同意書上簽字,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媽搖了搖頭。

醫生說:“因為只要他活著一天,他的職位就能給他的家人帶來各種看得見、看不見的便利條件,他家裡還能多領一份工資呢!現在你明白為什麼他家人不來看他了吧?因為他們根本不在乎他正在遭受什麼,只要他活著而已!”

那個醫生說完轉頭走了,留下我媽愣在原地。

後來,她不知道是出於同情還是什麼,對那個病人更加盡心,用當時她主任的話來說,“比照顧親爹還仔細”。

不久,那個病人再次心臟驟停被搶救,我媽終於第一次看到了病人的家屬。搶救期間,病人的兒媳婦一直站在看護室外面不肯進去,走廊有護士經過,她就像躲什麼髒東西一樣彈開。經過三個小時搶救,病人恢復了生命體徵,當他兒子聽到醫生說脫離生命危險後,一刻都沒有多逗留,甚至都沒再看他爸爸一眼,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三個月後,那個病人被醫生宣佈搶救無效,死於凌晨三點十五分。媽媽給他家屬打電話通知這一消息,誰知道電話里居然傳來一句髒話。我媽不知道那個脫口而出的髒字,是被打擾休息後的憤怒,還是再也不能多領一份工資的沮喪。但那一刻,她真的為那個病人感到高興,他終於得到了解脫,以後世間上的人和事與他再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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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故事,是關於一個被命運拋棄的男孩。

那個男孩是個汽修工,二十出頭的年紀,住進ICU之前,他前後來過醫院兩次,是因為淋雨導致發燒。醫生建議他做個全面檢查,但他兩次都沒聽醫生的話,只是輸了液,拿了藥後就走了。

當他第三次被送進醫院的時候,已經陷入心源性休克的狀態了。手術過後,護士怎麼也聯繫不到他的家人,無奈之下給他工作的地方打了一個電話,問有什麼方式可以聯繫到他的父母,汽修店的老闆說,這孩子的父母都在監獄服刑,當護士再問汽修店的老闆有誰可以替這孩子交住院費的時候,老闆直接掛斷了電話。

醫院商量過後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儘管沒人替他繳費。那孩子手術過後被上了ECMO送進了ICU(ECMO就是人工心肺機,它可以代替心肺工作,也是ICU裡最貴的機器之一)。當時,我媽還沒有接觸過這類機器的操作,所以護士長把鍛鍊機會給了她,讓她去負責這個病人。

那孩子在ICU住了兩個月,依舊處於深度昏迷狀態,可他累計的住院費、手術費林林總總加起來已經超過數十萬。院裡主任給他在監獄的父母打電話問他們的意思,那對父母說,要錢沒有,醫院願意救就救,不願意,只好賴這孩子命苦。

醫生們都暗自感嘆,這孩子最命苦的就是遇到這樣的父母。

當時院裡專門開了一個會,討論這孩子的去留問題,最後還是決定留下他。他在ICU一住就是三年。這三年裡,醫生護士們因他沒有家屬,反而對他格外照顧,給他擦身體、買營養液、剃頭、剪指甲,可以說是無微不至。甚至後來好多護士都把他當成了自己孩子,交接班的時候,護士們會說:“照顧好我兒子啊!”對方回答說:“那也是我兒子,還用你囑咐!”

我媽常說,那孩子是有意識的,因為每次護士給他擦身體、聊天的時候,他的小拇指都會勾一下,所以大家都盼著他能醒來。可天偏不隨人願,他在第三年的除夕夜裡還是走了。當天,我媽按照規定給監獄打電話,準備問他父母想怎麼處理孩子的後事時,得到的回覆居然是,他的父母早在一年前刑滿釋放了。

就這樣,科裡幾個醫生護士湊了錢,給那孩子買了一塊墓地,好讓他入土為安。醫院的護士們至今都會在清明節去看他,我後來也隨媽媽去過一次。他的墓碑只刻了一個名字和三行字,我記得是這樣寫的:“孩子 希望你不要對人間失望 希望你下一世可以得到很多愛”。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問媽媽那段話是誰寫的,我媽說是她。我問媽媽,她不是一直以無神論者自居嗎?她回答,因為那孩子,她希望真的有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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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故事來自一個悔過的父親。

這個患者的情況是前列腺癌晚期全身骨轉移,伴隨肺感染和肺阻氣。來的時候只有一個小保姆陪著他。像這種燒錢還救不回來的病,一般醫生都會詢問親屬或病人自身的經濟情況,這個病人直接當場拿出了一張銀行卡,預交了三十萬的住院費。

住進ICU後,這個病人就要求護士給一個外地電話號碼打電話,護士按照號碼打過去,對方是個女人,但護士還沒說兩句,那邊就掛了。護士不明所以,再次打過去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號碼已經被拉黑了。此後,病人又開始糾纏著其他護士給那個女人打電話。

那段時間,全ICU的護士都被他求過。護士們私底下紛紛議論,這號碼的背後八成又是個狗血故事。

一天晚上我媽值大夜班,那個病人又開始纏著我媽給那個號碼打電話,我媽本來不願意,但又怕病人情緒激動影響心率,不得已之下打了過去。也許是我媽第二次給對方打電話的緣故吧,她終於能平和地聽我媽說完幾句完整的話了。當我媽說完病人的情況後,那個女人只悠悠地問了一句,他怎麼還不死啊?

這句話徹底激怒我媽,我媽對著電話大聲說:“他是將死之人,你說話能不能留點口德啊!”電話裡的人聽後沒說什麼,直接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下班,我媽手機收到一條長短信,短信正是電話那邊的女人發來的。我媽這才知道,她是那個病人的女兒。病人年輕時四處尋花問柳,從沒管過家裡,後來賺了錢更是拋棄妻子女兒,娶了別的女人,女兒早已對他恨之入骨。短信的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媽幫忙轉告那個病人,她絕不會過去看他的,因為他倆早就沒關係了。

我媽正糾結猶豫,要不要把這些話告訴那個病人,他卻很快進入了彌留狀態,當時醫生判斷,他的情況最多撐幾個小時,讓我媽趕緊聯繫病人家屬。

我媽抱著試試的心態,再給病人的女兒打了一個電話,對方還是那句話:“他的生死跟我沒關係!”

中午交接班的時候,我媽剛離開監護室就聽到裡邊的護士說:“三床病人,死亡時間上午十一點……”

雖然早有準備,但我媽還是覺得心裡堵得慌,換了衣服跑到樓下,才透了一口氣,這時迎面走過一個短頭髮的女人,問她知不知道ICU怎麼走。我媽馬上聽出了她的聲音,正是電話那頭的女人,連忙問她是不是XX的女兒。女人也聽出我媽的聲音,轉身就要走,我媽拉住她說,你父親十分鐘前已經走了,女人愣了兩秒,還是走開了。

聽我媽講這個故事時,我想不明白,為什麼那個女人來了醫院,卻沒進去看她爸爸最後一眼,後來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句話:“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漠然”,才反應過來,也許她一直在愛恨中拉扯,卻始終做不到漠然吧。

我一直都認為醫務工作者應該堅信唯物主義,但我媽卻告訴我,隨著她在ICU工作時間越長,她反而越來越唯心了。

她說,這世界上人和人的靈魂真的有差異,ICU作為醫院最特殊科室,更會把人性展現得淋漓盡致。當你看盡了人性的黑暗與光明後,總想要相信些什麼,才有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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