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隨時可呈不同形狀並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

——美國•博登海默

普洛透斯（Proteus），是希臘神話中一位愛講真話又能預知未來的老海神。普洛透斯除了有預言的本領之外，還是出了名的變形能手，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遊的，都是他的變形對象：“他首先變成一頭鬚髯美麗的雄獅，接著變成長蛇、猛豹和巨大的野豬，然後又變成流水和枝葉繁茂的大樹。”（荷馬•《奧德賽》卷四）

儘管身懷絕技，但這位倒黴的老海神最後還是被人給抓住了。出主意抓他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家那位胳膊肘專往外拐的寶貝女兒。這位專門坑爹的女兒幫著別人抓住自己的老爸，實在是因為普洛透斯確實如同大海一般變幻無常，要向他問點未來的事，比手抹香油抓住一隻滑不溜秋的泥鰍還要難上百倍。所以博登海默把正義比作普洛透斯的臉，也確實恰如其分。因為正義到底是什麼東西，實在是一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事，簡直讓人難以猜透。

正義有一張讓人翻來覆去讓人看不懂的臉，很可能是打從孃胎裡就長成這樣。在古希臘羅馬神話中，那位舉著一把嚇人的寶劍，拿著已經退出市場多年的公平秤，時不時蒙著自己的眼睛，但身姿看得出極為窈窕，而且渾身透著一身正氣，一出場肯定是萬人景仰的正義女神，其形象也是變幻不定的。這主要是因為，在神的時代，許多神仙絲毫不顧大家對一個形象穩定的正義女神的心理預期，時不時跳出來搶奪正義女神的榮譽稱號，滿腦子要為大家主持正義，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比普洛透斯的變形術還要厲害，所以搞得正義女神有很多位，實在是有點讓人眼花繚亂。

一、容光煥發的正義女神

首先出場的正義女神，是我們年紀最大、輩分最高、名氣最大的泰坦神忒彌斯（Themis）。這位比老不咔嚓還要老的泰坦女神身份很高貴，因為她是大地母親蓋亞和第一代神王烏拉諾斯的女兒。

忒彌斯很有名。她和老海神普洛透斯一樣能夠預知未來，所以首先是一位預言之神，掌管著求神問卦的事。“在我的祈禱中，我首先把地神尊為神中第一位預言神；其次，我尊敬忒彌斯，傳說她是第二位預言神，坐在她母親頒發神示的座位上；第三位繼承者是另一位提坦，地神的女兒福柏，她取得忒彌斯的同意，不曾使用暴力就登上了座位；她又把這座位作為生日的禮物贈給了福玻斯——他的名字是繼承福柏而來的。”（古希臘•埃斯庫羅斯：《報仇神》）

忒彌斯的預言能力對她主持正義的事業至關重要。因為忒彌斯主要通過發佈神諭的方式來宣講正義、維持秩序，所以忒彌斯的名字在希臘語中有“神聖法律”（Divine law）的意思，她是神的秩序、自然法和習慣法的代言人。

後來，在新一代神王宙斯與泰坦神的鬥爭中，忒彌斯審時度勢地站在了更有力量的宙斯一邊，自己也成了宙斯的新任夫人兼法律顧問。她坐在宙斯身旁，規勸宙斯按照神聖的法律來做事，而且與眾神之王生下了三位千嬌百媚的女兒，其中就有新一代正義女神狄刻：“宙斯娶了容光照人的忒彌斯為妻，生下了荷賴（時序三女神），即歐諾彌亞（秩序女神）、狄刻（正義女神）和鮮花怒放的厄瑞涅（和平女神）。”（古希臘•赫西俄德：《神譜》）。

從正義女神的肚子裡出來的狄刻（Dike），和她的老媽忒彌斯相比，是更加純粹的正義女神。俄耳普斯教的禱歌讚頌了美麗的狄刻：“我歌唱美麗的狄刻洞見一切的眼，她駐守王者宙斯的神聖寶座至上，從天庭看察人間的眾生。她以正義之罰懲處不義，又以正直之理調令不和。”而且這位生來嚴峻長得估計很兇悍的正義女神，和她老媽的職責有所不同。畢竟時代不同了，狄刻的老媽代表著舊神的正義和習慣的法則，狄刻是新神，她的主要職責是對不正義的行為予以懲罰，這就意味著習慣法已經崩盤，法律要靠以權力為後盾的暴力來實施。所以狄刻作為宙斯的得力助手，不幹別的事，專門懲罰那些膽敢違背法律歪曲正義的邪惡靈魂：“其中有正義女神——宙斯的女兒，她和奧林匹斯諸神一起受到人們的敬畏。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有誰用狡詐的辱罵傷害她，她即坐到克洛諾斯之子、其父宙斯的身旁，數說這些人的邪惡靈魂。”（古希臘•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

第三位正義女神叫朱斯提提亞（Justitia），是羅馬神話中的正義女神。她很可能是希臘女神狄刻和羅馬地方神混合的產物。

二、手持寶劍外加矇眼

一般來說，傳統的正義女神形象通常是一手拿寶劍，一手拿著公平秤，有的時候還拿著大棒或豐裕之角。“哦，你如此正義，富有又迷人，你永遠公平，疼惜正直的人，眾所敬仰、光彩至美的正義女神，你以永遠純淨的意念準確評判。你是不可摧毀的意識，粉碎那些自以為能躲過無懈可擊審判的人，殊不知你的天平衡量著一切過失。”但這種形象不是一開始就有。在古希臘的陶瓶畫《忒彌斯和埃勾斯》（圖4－1，Themis and Aegeus）中，描繪的是正義女神忒彌斯向前來諮詢的雅典國王埃勾斯發佈神諭的故事。埃勾斯是雅典英雄忒修斯的父親，因為早年無子，所以曾向忒彌斯尋求預言的幫助。畫中的忒彌斯，手中拿著的是棕櫚葉和盤子，並不是寶劍和公平秤。

《忒彌斯和埃勾斯》

出土於希臘拉姆諾斯（Rhamnous）地區復仇女神神殿的雕塑《忒彌斯女神》（圖4－2，Themis），是公元前300年的藝術作品，被認為表現的是正義女神忒彌斯。這尊具有典型希臘風格的忒彌斯女神雕像，其中右手斷了，但左手還比較完整，仔細觀看這隻手的握姿，似握非握，很難判斷女神究竟手中是否拿著東西。但這隻手並沒有緊緊握著，應該是沒有拿著寶劍這種重物。

忒彌斯女神

所以，作為正義的化身，早期的正義女神應該是不需要用到寶劍和公平秤來嚇唬專做壞事的肖小之徒。她只要往那一站，口中唸唸有詞，那些魑魅魍魎們早就望風而遠遁，或者撲通一聲直接跪倒在女神的腳下痛哭流涕懺悔思過。哪裡需要女神大人用自己細嫩的胳膊舉著沉重的寶劍，拖著叮噹亂響的公平秤去追逐犯罪分子？最多也就是是像法國洛可可畫家讓-馬克•納蒂埃（Jean-Marc Nattier，1685–1766）的油畫《正義懲罰不公》（圖4－3 ，Allegory of Justice Punishing Injustice）中描繪的那樣，女神拿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裡撿來的看起來像是撓癢癢的東西，嚇唬嚇唬那些專偷寶劍和公平秤的壞蛋。

正義懲罰不公

所以，像忒彌斯這樣的正義女神，其實是不需要寶劍和秤的。不過，神通廣大的正義女神有時也很無奈，女神雖然長得貌美又威嚴，但是架不住總有刁民想害朕。中世紀之後，尤其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硬是給女神手中塞了一把寶劍和總是找不到秤砣的公平秤，好像女神手裡不拿點東西就手足無措，就體現不出女神的威嚴。當然，寶劍和公平秤是有自己的寓意的，寶劍代表著法律的權威，而天平則意味著公正的裁量。

16世紀德國畫家格奧爾格•彭茨（Georg Pencz，約1500－1550）的畫作《正義的寓言》（圖4－4，Allegory of Justice）刻畫了典型的正義女神的形象。彭茨是普魯士的一位宮廷畫家，也是一位技藝嫻熟的版畫家。他的畫作裡有意大利繪畫的痕跡，但主要受到德國最偉大畫家丟勒的影響。他的作品善於描繪人物的動感姿態，畫中的人物往往帶有一種銳利的神態以及剋制的暴力傾向。這幅《正義的寓言》畫得比較嚴峻，人物形象豐滿，眼神犀利有力。寶劍和公平秤形成了穩定的三角，與往前傾斜的女神身體構成了動感又平衡的畫面。

正義的寓言

最有名的一幅表現正義女神的畫作是拉斐爾的壁畫《法學》（圖4－5，Justitia）。這幅壁畫是梵蒂岡博物館署名室裡天花板上的四幅壁畫之一。另三幅分別是《神學》、《哲學》和《詩學》。拉斐爾把這幾種學問用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反映了當時的人文思想。因為法學是尋求正義的學問，所以在《法學》這幅壁畫中，正義女神高舉著寶劍和公平秤端坐在寶座中間。

法學

意大利威尼託自由堡教堂中保存著一幅極為嚴肅的壁畫《正義與節制》（圖4－6，Justice and Temperance)，被認為是威尼斯畫派畫家保羅•委羅內塞(Paolo Veronese ，1528–1588)的作品。這兩幅壁畫裡，左邊的是正義女神，右邊的是代表節制的女神。穿著華服拿著寶劍，面帶驚詫面容的正義女神，似乎正注視著不公的事情。右邊的節制女神則衣著簡樸，與威嚴的正義女神恰成對比。

正義與節制

相比之下，16世紀末國際風格主義最為著名的代表畫家巴託洛默斯•斯普朗格爾（Bartholomeus Spranger 1546–1611)的油畫《正義與謹慎的寓意》（圖4－7，Allegory of Justice and Prudence）則顯得輕佻得多。這幅作品的特點是：“精細的形象描繪、裸體的起伏感，都令作品呈現出精美的情慾氣氛，而畫家對色彩的特殊使用手法更烘托了表現力，將綠色和某種不確定的橙色與帶有微妙差別的灰色色調相陪襯。”（法•拉克洛特：《西方美術大辭典》）畫面左邊那位表情有些痴呆的女神，手中纏繞著象徵謹慎的小蛇，是代表謹慎的女神。而右邊那位揮舞著寶劍的妖豔婦人，竟然就是正義女神。畫中的女神確實和我們一般印象中正義的形象有所偏差，不過這種畫風卻是斯普朗格爾這位畫家的一貫風格，這位畫家擅長的正是這種具有複雜人體姿勢的妖豔裸女形象。

正義與謹慎的寓意

18世紀意大利洛可可畫家科拉多•賈昆託（Corrado Giaquinto ，1703–1765)的油畫《正義與和平》（圖4－8，Justice and Peace）則顯得輕鬆愉快多了。手持寶劍的正義女神和拿著橄欖枝的和平女神，肌膚嬌嫩，豐腴動人。女神周圍的小天使們似乎正在清掃戰場，特別是畫面左下角被打翻在地的怪物，寓意著正義的勝利與和平的到來。這幅油畫雖然是洛可可藝術風格的油畫，畫面整體用色輕快，色彩華美，但其宏大的主題和動感的表現形式，仍然帶有巴洛克藝術風格的痕跡，這也是這幅裝飾性油畫的特點。

正義與和平正義與和平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描繪正義女神的藝術作品中，總讓人感覺似乎缺少了點什麼？對，這些藝術家筆下的正義女神統統少了一塊矇眼布。因為我們印象中的正義女神，除了寶劍和公平秤兩個道具之外，還要外加一塊矇眼的白布。正如德國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畫家阿爾弗雷德•丟勒(Albrecht Dürer，1471－1528)為《愚人船》（Ship of Fools）一書創作的木刻插畫《矇住雙眼的正義女神》（圖4－10，Blinded Justice）所描繪的那樣，傻乎乎的正義女神正被一位老巫婆蒙上眼睛。丟勒在插畫中為正義女神蒙上雙眼，並不是說女神有多聰明，無需眼睛就能作出公正的裁決，而是說這位傻姑娘正受人愚弄，心甘情願地被人蒙上雙眼。

矇住雙眼的正義女神

在丟勒時代，說女神眼瞎，那是罵人的話。蒙上雙眼當睜眼瞎的正義女神是諷刺的代名詞。但隨著16世紀歐洲人文主義的興盛，正義女神的矇眼布終於不再成為諷刺的對象，而是成為用良知裁決的象徵。在1773年出版的荷蘭法學家、“國際法之父”胡果•格勞秀斯（Hugo Grotius，1583—1645）的《論戰爭與和平法》這本書的卷首頁，有一幅比較喜慶的木刻版畫（圖4－11，Grotius：De iure belli et pacis libri tres），描繪的就是矇眼的正義女神結束了戰爭，帶來了和平與富足。畫中拿著寶劍和公平秤，蒙著雙眼的女神正坐在寶座上，雖然有些衣冠不整，但還算威嚴。左邊是用木杆頂著帽子、手中拿著豐饒之角的和平女神，腳下跟著一隻綿羊，右邊是穿著盔甲，拿著長矛和盾牌的武士，腳下臥著一隻雄獅。

不過，話又說回來，矇眼的正義女神在藝術史上還是比較少見的，大多數藝術家在描繪正義女神時，都自覺地把女神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給刻意表現出來。這也難怪，人家正義女神天賦異稟，明明長著一雙能看穿別人心肝脾肺腎的慧眼，愚蠢的人類卻總是自以為是，覺得寶劍和公平秤還不夠犀利，老想給美麗的女神蒙上雙眼，弄成一幅正義受害者和雙眼皮整形手術病人的模樣。這實在是有損我們女神光輝燦爛婀娜多姿的形象，另外也有畫蛇添足之嫌。用頭髮都能想明白這一點，矇住自己的眼睛，連自己手中的公平秤到底幾斤幾兩都看不見，怎麼可能做到公正無私？所以，西方美術史上大多數正義女神的形象都是拿著寶劍和公平秤，瞪著炯炯有神細緻入微的眼睛看著芸芸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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