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4月19日,是我国著名表演艺术家、中国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老师逝世五周年的日子。每当我回忆与尚老师接触时的情景,就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尤其是他老人家对我在艺术方面的指导,生活上的关怀和思想上的帮助,更使我终生难忘。在粉碎“四人帮”之后,面对今天祖国百花园地的艺术之花正迎着和煦春日,鲜艳开放,更使人对尚老师过早地无辜被迫害致死,未能亲眼看到今日文艺复苏后的烂灿景像,而感到遗憾!
尚小云
初见尚老师
1940年,我11岁时,由山东青岛市来到北京,考入了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开始学戏。有一天由学校派人带我去长安大从院看尚老师和于连泉老师合演的全本《梅玉配》,由于我出于好奇,就一头钻进后台,站在尚、于二位老师的身后看他俩化妆。
这时尚老师忽然发现并仔细地打量我一会儿。他转身对于老师说:“翠花,你看这孩子长得像谁?”于老师看了我一会儿,笑着说:“我看有点像我。”尚老师也笑着说:“就是,和你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样。”当他知道我在戏校学戏时便对于老师说:“你瞧这孩子扮相神气多好!尤其两只大眼睛有戏。不信你看着,过不了几年,这孩子只要肯吃苦受罪,好好练功,将来准是个好角。”
当时尚老师说的这两句话,在我幼小心灵上留下深刻的印像。他使我粗知,要成为好演员,就非要肯吃苦,勤练功不可。由此也可以看出,前辈对选好人材是很有经验的,能一眼看出是不是唱戏的苗子。果然,几年之后,我就和尚老师同台演出了,那是1946年在天津的事了。
第一次陪尚老师演出
1946年我17岁,尚老师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他准备演出全本《红鬃烈马》。尚老师演此剧和别人不一样。其他名家多是扮演王宝钏到底,而尚老师却演“武家坡”一折戏的王宝钏,后面“大登殿”改演代战公主。这样,到登殿时就需另外找人扮演王宝钏了。
《大登殿》尚小云饰代战公主
这时尚老师便想到了我,派人到北京把我接到天津。说戏时,尚老师发现我好像有点紧张,便对我说:“孩子,甭怕,放开胆唱。‘大登殿’虽然我演代战,可你演王宝钏,是主角。我再好,毕竟是配角,你不要顾虑。”他又不厌其烦地教我唱腔气口,又教我身段做功。演出效果非常好,尚老师非常高兴,决定收我为徒。
当时的北京,经常开展义演,许多著名演员合作演出。如演全本《御碑亭》,谭富英演王有德,尚老师演孟月华,肖长华演德禄,我演妹子王淑英,后来还和梅兰芳老师、张君秋师兄合演过。每次和尚老师演出此剧后,他总是耐心地指出我表演的不足之处,这在以后和其他人演出《御碑亭》时,就演得比较得心应手,显得精彩多了。
耐心指教
1961年,尚老师在陕西省戏曲学校任艺术总指导。我随甘肃省京剧团去西安演出。有一次我演全本《雁门关》,扮演肖太后。戏中唱腔、动作等都按尚派路子演。因我看过尚老师《四郎探母》中的肖太后,就照他的路子去演,但自己总觉得演得不够理想,就请尚老师来看。第二天我去“菊花园”尚老师的住所征求他对我演出的意见时,尚老师显得格外高兴,他对我说:“演得不错,几句尚派唱腔都得到观众掌声,但脚步走得还不够好,气派还不够大。因肖太后在《雁门关》一剧中,和在《四郎探母》一剧中不一样,肖太后在雁剧中占主要地位,遭遇也比《四郎探母》复杂得多,因此,要注意表演分寸。”说罢,尚老师就开始一招一式地教我念白语气、神情和脚步等。
尚小云之萧太后
同时,在短短的几天中,对我在《穆柯寨》中的“枪挑”、《穆天王》、《十三妹》、《昭君出塞》等戏的身段表演方面都做了耐心地指导。记得在我临别之前,请我在他家吃羊肉泡馍。吃饭时,他谈笑风生地对我聊起他和于连泉老师合作演出时的一些趣闻。这些往事,至今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眼光远大
1965年,江青一伙把持了文艺界。他们不准演出传统历史剧,专门只演几出“样板戏”。像我这样的演员只得靠边站。为此,我深感苦恼。这时正值西北五省现代剧汇演在兰州举行,尚老师也来到兰州。因迫于形势,去宾馆看他的人很少,态度显然比较冷漠。有一次我去看他,发现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于是,我就约他同出散步。我虽然想安慰他,但却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使他得以慰藉。最后,我像一个小孩子对最挚爱的长者那样,吐露了自己压在心底的实言。
我说:“师父,我觉得我们这一门可要完了!现在只能演现代戏,这下咱们可能都要被抛进历史的垃圾堆里去了!师父,您说怎么办呐?”言罢,我猛一抬头吓了一跳。我发现他用深邃的眼睛看着我,在几乎是呆滞的眼光里,蕴藏着抑郁的色彩。过了一会,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对我说:“永玲,你放心,不会的!我们民族文化艺术是永远不会被人民抛弃的,你可别灰心。还要练功,总有一天,咱们爷儿们会重新登上舞台的。”说完后,我听他又像喃喃自语似地说道:“不会这样长久下去的。”
今天,事实证明了尚老师看问题看得是那样的久远,是那样的符合历史发展规律。当时,我只感到他的话对我是一种安慰和鼓励,而没有想到这是他博大心胸的正确远见。我也没有想到,这次散步谈心,竟是我和尚老师的最后一次。
此后,不到一年,十年浩劫开始了。我和尚老师分别被关进了“牛棚”,从此音讯断绝,彼此遭受着难以述说的折磨。
永诀
“春”这个字眼,应给人以清新明快,欣欣向荣的感觉。但在“四人帮”倒行逆施的日子里,那里有“春”呢?“春”不过成为人们心目中所向往的一个概念而已。然而我却在这艰苦难耐的日子里,得到了像春天一样的感受。
1976年2月,尚老师托人由西安给我送来了信和许多陕西的土产——核桃、花生米等物。给我的信虽寥寥数语,但情谊深厚。大意说爷儿俩分别十多年了,始终不知我的情况,而又不敢向人们询问打听。今听说我已被放出“牛棚”,干着服装工作,他感到十分高兴,只是很想念我,希望我有机会去西安看看他,以释远念。来人又对我介绍了尚老师的情况,说他心情始终不好,巴不得能马上见到我。
陈永玲之《霸王别姬》
当时我激动得竟流下了泪水。我即托来人给尚老师带一封信,说我决定6月份去西安,拜见师父,请他耐心等待。此后距相会日期越近,我就越感心神不安,只盼6月份快到来。我为什么非定于6月去西安,而不立刻就去呢?原因很简单,当时正排演“样板戏”,像我这样一个人,怎敢放下“样板戏”而搞私人探亲呢!
就在我热切盼望的日子里,4月30日,恶耗传来,尚老师竟已突然去世了。当时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我不相信,人生竟是这样的无情。是谁夺去了我恩师的宝贵生命呢?我啼哭,我恼恨。悔恨我的身不由己,不能即刻去西安和老师相会,那怕只见他最后一面也行。事后,我虽给师母去信说:“6月份一定去西安,师父虽不在人世,但能安慰一下师母也是好的。”但事与愿违,6月份我竟含冤入狱了。
从我第一次见到尚老师到现在已经40多年了。40余载,听起来是一个多么漫长的岁月呀!但40多年前的往事,却历历在目,难以磨灭。恩师,愿您九泉之下得到慰藉。
今天,在党的正确领导下,我们国家拨乱反正,正本清源,发生了巨大变化。您如活着,定会以您那敏锐的眼睛洞察未来,发出您的预言:文艺前途光明!
(《京剧艺术大师尚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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