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的蘇州和它的英雄們——聊聊《五人墓碑記》

明末的蘇州和它的英雄們——聊聊《五人墓碑記》

(一)東林黨

五人墓埋葬的是明朝天啟六年(1626年),蘇州民變中死去的五個人: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

那麼蘇州民變是怎麼回事呢?

這個得從明代的東林黨說起。

東林黨得名於東林書院,東林書院是北宋學者楊時講學的地方,位於江蘇無錫。明代萬曆年間,顧憲成等人修復東林書院,與高攀龍、錢一本、安希範、劉元珍等人在這裡講學。

當時有八個人,號稱東林八君子,這幫人,不僅僅是講學,因為當時明朝政治形式已經很危急了,他們就常常議論當時政治,有志之士,當然就被吸引過來,東林書院實際上成為了一個輿論中心,這裡的人逐漸由一個學術團體形成為一個政治派別。不過這個政治派別,不是現代意義上的政黨。政黨是要有固定的章程,有嚴格的組織形式。他們只是政治見解大致相同,在政治活動中經常在一起相互支援的一批人。

他們主要的政治主張有三條:

第一是要求改變宦官專權的局面,政事要歸於六部官員,社會輿論要歸於言官。

第二是反對皇帝收稅,主要反對收工商稅。

第三是要求科舉考試要按照個人才能錄取,反對各種科舉舞弊和照顧政策等。

(二)明朝的宦官

明代為什麼會有宦官專政呢?

這個說來也話長,其實朱元璋在明朝立國的時候,很是吸取前代教訓,是有一系列制度來預防的。

比如說以前有宦官專權,朱元璋就規定宦官不得讀書識字。以前有外戚專權,朱元璋就規定明代的后妃,必須是平民小戶人家的。以前有宰相專權,朱元璋索性廢了宰相,大權全部攬在自己手裡。

但是大權獨攬的日子並不好過。你想,諾大的國家,一睜開眼睛,甚至睡夢中,各種奏摺就雪片似的飛來,都要你決斷,且不說怎麼處理,光聽彙報,都能把人聽到頭大。據《明實錄》裡說,朱元璋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直到日落西山才回宮,而且就是睡覺的時候,他也經常失眠,有時候忽然思考到某件大事,猛地就醒了,披衣起床,把白天需要處理的國事寫下來,天亮後一件一件落實。甚至吃飯的時候,猛然想起什麼事情,趕緊隨手找個紙條寫下來,貼在衣服上,以至於召見大臣的時候,他的衣服上貼滿了各種各樣的紙條。

據《明實錄》統計,朱元璋曾經在連續八天裡,處理各種奏摺一千六百件。明代奏章,一份至少一千字,這一千六百份奏章,一共說了三千兩百件事情。而且,這一百多萬字,不是你蜻蜓點水的瀏覽,而是要認真推敲,要思考,要拿出解決方案,就像你每天要做二十萬字的閱讀理解題,還都要保證不出錯。

我們比較一下,一套高中課本,按人家朱元璋的速度,一天就都看完了。你們得學三年,知道為什麼你當不了皇帝了吧。

朱元璋精力過人,打小做苦工鍛煉出來的,喝幾口白菜湯就能提刀上陣。這可苦了他的子孫們,皇子皇孫都是嬌養長大,哪裡受得了幾十年如一日這種高三複習備考的節奏?

時間長了,明朝後來的皇帝就想出各種辦法來分擔自己的責任。比如成立內閣,任用內閣學士。但是內閣學士也是科考上來的,也與外臣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官僚體系,跟各種權貴階層勾結,都代表不同的利益群體,不見得跟皇帝一條心。

內閣的勢力大,皇帝也得再想辦法尋求制衡的力量。四下看看,孤家寡人,哪裡有純臣?只能培養一些身邊的太監來幫忙處理政務,最開始是皇帝口述太監記錄,再後來就把政務直接交給太監。

而臣子是不能容忍太監的權力居然凌駕於自己之上,兩派相互攻擊。

而在內閣大臣和太監之間,皇帝會更信任太監一。太監是無根之人,一身榮辱全系在皇帝身上,對皇帝更忠誠,皇帝也覺得更好控制。所以到明朝末年呢,宦官的權力越來越大。當然你也可以這麼理解,臣子的權力也越來越大,客觀上,皇帝需要這麼大權力的宦官來制衡官員。

(三)一切都是因為錢

到了明朝末年,這個情況更加嚴重,因為政局是危機四伏。吏治不可救藥的腐敗,滿族在境外虎視眈眈,再加上小冰河氣候的天災,瘟疫,帝國的天空飄滿陰霾。

要解決這一切危機,得有一個根本的前提,那就是——錢。就跟現在公司出了危機,如果有一大筆資金注入,就能夠得以緩解,騰出手來逐個處理問題。官員為什麼腐敗,明代的公務員工資是歷代最低的,怎麼保家衛國呢,沒有軍餉誰給你賣命?天災糧食歉收,沒有錢怎麼救濟災民?

那錢從何來?

農業社會,朝廷主要收入就是田稅和人頭稅,而天災農民都吃不飽,哪裡交得起稅?

那麼還有誰有錢?——商人和大地主。而在江南地區,這兩者還是合流的。

皇帝一聲令下,收稅,收各種工商稅,茶葉稅、礦稅、絲綢稅……

而皇帝派往各地收稅的主力軍就是太監。

但讓這些江南富豪乖乖交稅,那是,不可能的。他們賺了錢,但是不想交錢。就是你明朝政府替我維護和平的外部環境,替我管理有序的內部環境,讓我毫無後顧之憂的賺錢,但這些成本我都不想承擔,賺到的錢都是我的,想讓我交稅,沒門。

為了保護自己的利益,江南富豪選擇在朝廷安插自己的代理人,這批代理人,就是我們開篇說到的東林黨。

我們大都知道東林黨主要是跟閹黨,也就是太監集團做鬥爭,實際上,明末黨爭極其複雜。明代實行的就是分省錄取,這樣呢,就使得每個省的人自然形成一個個小團體,朝廷官員按籍貫劃分的幾個“黨”,有山東人的齊黨,湖北人的楚黨,安徽宣城人的宣黨,江蘇崑山人的昆黨,還有浙江人的浙黨等等。

不光東林黨不是一心為朱家的純臣,別的黨也一樣,背後也要代表別的利益集團。這你也就明白為何皇帝不能相信和依靠臣子,而更願意使用太監了。

東林黨呢,主要是後來文學成就比較高,佔據了話語權,好像明朝歷史上就只剩下東林黨一股清流,跟萬惡的閹黨做鬥爭似得。其實呢,各黨之間的混戰,很複雜。

(四)利益,都是利益

我們再來看東林黨的政治主張:

東林黨反對收稅,打的旗號要藏富於民,不能涸澤而漁。實際上呢,東南富豪比皇家可富有多了,皇帝是真沒錢,遼東催兵餉,災民等救濟,皇帝也苦得不得了。魏忠賢當然幹了不少壞事,但魏忠賢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收稅,給皇帝搞錢。這是魏忠賢深受信任和重用的根本原因。

東林黨反對宦官專權,意思是,權力應該是我們這些臣子的。皇帝當然不幹,宦官的權力就是皇帝的權力,但權力給了你們東林黨,你們只會維護江南富豪的利益,才不會管我老朱家的利益。

東林黨科舉考試要按照個人才能錄取,反對各種科舉舞弊和照顧政策等。其實主要反對的是分省錄取。因為各地教育水平不同,所以在科舉考試錄取的時候呢,雖然是都考同樣的試卷,但是分省錄取,就是每個省有一定的名額,按省內的名次來錄取。這樣呢,一些科考大省,比如江南地區,科舉競爭就非常激烈,江南士子覺得自己比那些西北人學問高多了,但是還是錄不上,比照今天的高考我們很容理解。所以他們的訴求就是,全國一張卷,按照實際分數全國大排名錄取。而國家的考慮也不是沒有道理,你們江浙一帶人考試太厲害了,要按你們的想法,那其他地區的人,基本上都要排在後面了,朝廷官員不能全都是江南人啊。

要是按照東林黨的意見,誰能考得過江南士子?那麼朝廷官員必然是江南人一支獨大,其他地方沒有官員發聲說話,這國家估計離四分五裂也不遠了。

我們看東林黨的這三條意見,屁股坐在那裡,一目瞭然。魏忠賢跟維護江南富豪利益的東林黨是真金白銀的利益衝突,表面的什麼清流、什麼忠義,都是互相標榜,背後的利益才是根本。

這一切,才是蘇州民變的大背景。周順昌事件,只是導火索。

(五)周順昌的故事

東林黨反對宦官,其中一員大將就是魏大中。魏大中是高攀龍的學生,為人比較清廉,多次彈劾魏忠賢的黨羽。閹黨呢就誣陷他受賄,在天啟五年(1625)就被逮捕了。

在魏大中被押解過蘇州的時候,周順昌就去跟他盤桓三日,一起吃喝一起睡,還把自己家小女兒嫁給魏大中的孫子,結為兒女親家。這是很明確的表態和支持。而且呢,他們一起喝酒的三天期間,周順昌談及朝廷中事情,對自己看不慣的人切齒詬罵。本來周順昌此時是告假回家,類似於離休,就是雖然不當官了,但待遇不變,其實是有點避風頭的意思。但他這個風頭避得一點都不低調。本來錦衣衛在此停留三天,很給他面子了,此時怕耽誤行程催促啟程,周順昌瞪著眼睛,一邊指指戳戳,一邊罵不絕口:“你們不知道這世間有不怕死的男子漢嗎?回去告訴魏忠賢,我是以前吏部副部長周順昌。”差役回去繪聲繪色一番告狀,魏忠賢一派,自然就恨上週順昌。

恩怨還不止此。周順昌是個敢說的

魏忠賢有個乾兒子叫倪文煥,做監察御史,彈劾一個叫夏之令的,誣陷他貪汙受賄。夏之令在鎮撫司大獄飽受折磨而死,消息傳至蘇州,周順昌發怒說:“總有一日倪文煥要給夏之令償命!”黨人爭鬥,風格都是對事又對人,周順昌如此,倪文煥也如此,在魏忠賢授意下,彈劾他“與罪人婚”,就是跟有罪的人魏大中結為兒女親家,而且誣陷他貪贓行賄,致使他的正五品薪俸待遇被削奪,淪為庶民。

禍不單行。多年以前,他在福州推官任上曾懲辦過稅監高寀的手下,以一個法官的身份支持並鼓勵群眾抗稅。插一句,這個高寀,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吸食兒童人腦、以求壯陽的惡魔。本來民怨是針對高寀的,結果事態擴大,殃及到福建巡撫與副使。其中的副使叫呂純如,也是蘇州人,控制不住局勢嘛,仕途受到影響,從此深恨周順昌。如今見其落魄,立刻落井下石,跑到蘇州織造太監李實和巡撫毛一鷺跟前編造周順昌的“劣跡”,最致命的一條,就是據說他跟周起元之間有請託關係。

本來李實是想彈劾周起元,就順便把周順昌也一起彈劾了,魏忠賢就派出東廠來蘇州抓捕周順昌。

(六)蘇州民變的前情

文章中說“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資財以送其行”。似乎是復社成員還為周順昌募捐來著。

被抓捕為何要募捐?

明代的制度,欽差帶著詔書抓人,一宣讀詔書,馬上就要帶著犯人走,但是旗尉差役都要想辦法勒索犯人一些財物,不給就在路上折磨你,家人往往為了犯人一路少受點苦,要打點一下押解差役。

三月十五日,錦衣衛就到達蘇州,令吳縣縣令陳文瑞先行把周順昌拘留在縣衙。然後就開始敲詐,遭到周順昌言辭拒絕,周順昌是突然被逮捕,身上沒錢,當時士子百姓受過周順昌恩惠的都去探望,旗尉就不停地向他們索要銀兩,還威脅他們,不給錢,路上就弄死周順昌。這些人就立地募捐。這些錢當然都落入旗尉的口袋。

(七)蘇州民變

十八日宣佈逮捕令,蘇州市民數萬人沿街送行,堵在大馬路上為周順昌喊冤,為首的有幾位讀書人,前去謁見應天巡撫毛一鷺和巡按御史徐吉,強烈要求他們把真實的情況告訴聖上。

而毛一鷺是魏忠賢的人,自然不會聽請願的學生的意見,對學生厲聲呵斥,一旁的東廠旗尉也跟著罵道:“我們東廠逮人,你們這些鼠輩還敢這樣!”

緊接著大聲吆喝:“囚犯在哪裡?”還嫌不夠威風,把那鎖人的鐵銬鏈子往地上一扔,再刺頭挑事,我們一塊逮走。

老百姓怒了,當即反駁道:“我們以為是皇帝的聖旨呢,原來是東廠癩蛤蟆充數!”皇帝的聖旨,我們不敢違背,東廠的命令,算什麼東西,圍觀的市民鼓譟起來,旗尉更加憤怒,拔出劍來,百姓更加憤怒,市民同志們,一起打,我們這也算是清君側。一時間,百姓蜂擁大呼,勢如山崩。

東廠旗尉見這陣勢,好漢不吃眼前虧,頓時沒了威風,撤吧。那怎麼能讓他們輕易跑了?同志們,上啊!群眾奮起追擊。旗尉們被打得抱頭鼠竄,東躲西逃,跑的快的就趕緊翻牆爬樹溜了,有功夫不到家,被憤怒的群眾抓住一頓臭揍,以身殉職了,還有趁亂躲到廁所裡,總算撿了條命的。

東廠的人死了,這個事情就鬧大了,數萬民眾圍攻朝廷欽差,這是什麼性質?幸好亂局中,蘇州知府寇慎,吳縣知縣陳文瑞,這兩個人算明白人,在百姓中口碑也不錯,趕緊對群眾好言相勸,耐心安慰,大概百姓也遊行打人忙活一天,也累了,才逐漸散去。

可這事沒完,事後毛一鷺給魏忠賢彙報,把蘇州市民的“聲義”之舉,說成造反作亂,東廠的探子也說蘇州市民要造反,而且還說要斷掉水路,阻斷運糧船,這是要餓死朝廷的節奏,魏忠賢驚懼大怒,要使出雷霆手段。

這個事情要想平息下去,就得趕快找出造反的頭腦,可當時那麼亂,哪裡說得清誰是禍首?毛一鷺就貼出告示,曉諭蘇州市民,希望有人挺身而出,要不然呢,九千歲一怒,流血漂櫓。

危難之際,顏佩韋、馬傑、沈揚、楊念如、周文元五個平頭百姓,毅然站了出來,自己綁著自己來投案自首。平心而論,他們五人的確參與了當天的騷亂,但是否是他們五個打死了東廠差官,不得而知。這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伕,他們為了蘇州全城百姓,決定犧牲個人。受刑時,五個人談笑自若,大罵魏忠賢和毛一鷺,英勇就義。

不久後,周順昌也死在了詔獄,據記載,詔獄的總管許顯純動用了酷刑,最後將其用水溺死,其慘狀不忍目睹,即便如此,他臨死前依舊大罵魏忠賢不止。

事後,為了抗議殺害五人,蘇州市民曾倡議拒絕使用天啟錢達十月之久,群眾鬥爭的威力,讓氣焰囂張的魏忠賢也“逡巡畏義”,從此“不敢復有株治。”

十一個月後,明熹宗駕崩,崇禎繼位,收拾魏忠賢,魏忠賢自殺,蘇州人民倡議公葬五位義士,一夜之間,把毛一鷺為向魏忠賢獻媚而監造的魏忠賢生詞夷為平地,在它的廢基上建造了 “五人之墓”。

五人墓位於閶門外山塘街775號,1956年被列為江蘇省文物保護單位。

而毛一鷺呢,閹黨倒臺後,稱病回鄉。因為投靠過閹黨,被清流們各種瞧不起,死後怕遭政敵挖墳鞭屍,出葬時搞了許多處假墳墓,以致後人無法考證其究竟葬於何處。

而明朝滅亡,崇禎臨死前他下令侍衛太監,重新厚葬魏忠賢,說了一句“忠賢若在,不至於此”。看來他最終是明白了魏忠賢的作用了。

好了這些人的後事都交代完了

(八)張溥其人

另外再說一下這篇文章的作者張溥。

張溥也是一個神人,明末亂世的大攪局者。他原本是庶出,母親是個婢女,家裡人笑話他,看不起他。張溥就發憤圖強,據說他讀書,是一遍一遍抄,抄完讀一遍就燒掉,再抄再讀再燒掉,如此反覆達六七次之多。所以他讀書的書齋叫

“七錄齋”

張溥創辦過兩個組織,開始叫應社,後來吸收了一些別的社團,改名叫復社,意思是復興古學。復社影響很大,張溥有類於後世的學生運動首領。他很有政治抱負,隱然是民間政黨領袖,能量之大,甚至能左右政壇,這就很牛了。周延儒出任首輔,張溥出了很大力氣,也因此他給周延儒提出了很多任用官員的要求。然而,估計這也讓周延儒很是不爽,書生意氣怎麼鬥得過政壇老手?張溥死的很蹊蹺,有傳言說就是周延儒指使吳昌時下的毒。但總之,張溥39歲就死了,他的文人救國的夢想是破滅了。

然而文章傳千古,不但張溥的《五人墓碑記》基本為這段歷史在普通人的知識層面上定了調子,而且,還有一部戲曲《清忠譜》也是說這五人的英雄事蹟,這是要掌控這件事在民間的宣傳基調,真是得罪誰都不要得罪文人,他們的筆桿子,決定你在史書上的功過是非。

讀史可以知今日,之所以這篇小小文章,要牽扯出這麼大的背景,原因是前一段時間的一個新聞:

明末的蘇州和它的英雄們——聊聊《五人墓碑記》

至少我們要看得懂今天的新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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