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古代吐火羅人是白人

本文摘自《觀堂集林》卷十三 作者:王國維 出版社:中華書局 原題為:西胡考、西胡考續

漢人謂西域諸國為西胡,本對匈奴與東胡言之。《海外東經》雲: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又云:崑崙山在西胡西。白玉山及崑崙山,即今之喀喇崑崙。是前漢人謂蔥嶺以東之國曰西胡也。(《山海經》此篇中多漢郡縣名,是漢人所附益。然在建平元年劉歆所進十三篇中,是猶出前漢人手也)《說文解字》玉部,石之有光者,璧也。西胡中。


王國維:古代吐火羅人是白人


又邑部,鄯善,西胡國也。又糹部,,西胡犛布也。鄯善在蔥嶺東,犛布,蔥嶺東西皆產之,璧則專出蔥嶺以西月氏、罽賓、大秦諸國。

是後漢人於蔥嶺東西諸國,皆謂之西胡也。魏晉六朝猶襲此名。《後漢書·西域傳贊》雲:逖矣西胡,天之奧區。宋雲《行記》雲:鄯善城主,是吐谷渾第二息。寧西將軍統部落三千以御西胡。又云:惠生在烏場國二年,西胡風俗,大同小異,不能具錄。是南北朝人亦並謂蔥嶺東西諸國為西胡也。西胡亦單呼為胡,《漢書·西域傳》:西夜與胡,異其種類。氐羌行國,逐水草往來。是其所謂胡,乃指西域城郭諸國,非謂遊牧之匈奴。後漢以降,匈奴浸微,西域諸國,遂專是號。羅布泊畔所出之魏晉間木簡,所云胡浮窟、胡犁支者,皆西域人名。而鄯善、龜茲所產鐵,謂之胡鐵;所作臿頭金,謂之胡臿金。又魏晉以來,凡草木之名冠以胡字者,其實皆西域物也。

六朝以後,史傳釋典所用胡字,皆不以之斥北狄而以之斥西戎。釋道宣《釋迦方誌》所謂此土,又指西蕃,例為胡國者也。隋僧彥琮始分別胡、梵,(《續高僧傳》一)唐人皆祖其說。(道宣《釋迦方誌》、智廣悉曇《字記》、慧琳《一切經音義》皆然)然除印度外,凡西域諸國皆謂之胡,玄奘《大唐西域記》,又由其文字分胡為三種,其於蔥嶺以東諸國,但云文字語言取則印度而已,不別為之立名;至蔥嶺以西,分為二種,一曰窣利,自素葉水城以西至羯霜那(火國),地名窣利,人亦謂焉。文字語言,即隨稱矣。字源簡略,本二十餘言,轉而相生,其流浸廣。粗有書記,豎讀其文。遞相傳授,師資無替。二曰睹貨邏,此鐵門以南、雪山以北之地,分為二十七國。

語言去就,稍異諸國。字源二十五言,轉而相生,用之備物。書以橫讀,自左而右。文記浸多,逾廣窣利。此外如梵衍那、迦畢試、屍棄尼、商彌等國,皆雲文字同睹貨邏國,語言稍異,則亦睹貨邏之一支。案奘師此言,蓋本印度舊說。《大智度論》(二十五),謂敝生處者,安陀羅、舍婆羅(原注:裸國也)、兜佉羅(原注:小月氏)、修利、安息、大秦等。

考安陀羅即《西域記》之案達羅國,與裸國俱在印度之南;安息、大秦在印度之西,則兜佉羅、修利當在印度之北。兜佉羅即睹貨邏,修利即窣利,審矣。唐僧利言梵語雜,名胡之梵言,形為SuLi,聲曰蘇哩,蘇哩亦即窣利,但利言專以蘇哩為胡,玄奘則但以窣利為胡之一種,故又云自黑嶺以來併為胡俗。則蔥嶺東西與媯水南北,雖非窣利,仍是胡國。慧超《行記[傳]》與慧琳《西域記·音義》說略同,道宣《釋迦方誌》並謂雪山以西至於西海名寶主也。偏饒異珍,而輕禮重貨,是為胡國。則波斯、大秦,亦入其中。

故西域諸國,自六朝人言之,則梵亦為胡;自唐人言之,則除梵皆胡。斷可識矣。是故以形貌言,則《漢書》言自宛以西至安息國,其人皆深目多鬚髯,《北史》言自高昌以西,諸國人等皆深目高鼻,又言康國人深目高鼻、多鬚髯,顏師古《漢書注》言烏孫青眼赤須,《西域記》及《唐書》皆言疏勒護蜜人並碧瞳,均與波斯,大秦相似。以言語言,則《漢書》言自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自相曉知也。又近曰西人於新疆南北路發見三種古文字,一粟特語,二睹貨邏語,三東伊蘭語。

睹貨邏語與玄奘所稱名同,粟特當玄奘之所謂窣利,東伊蘭語則當其所謂蔥嶺以東諸國語也。三者皆屬阿利安語系,與印度、波斯、大秦語族類相同,而粟特語與東伊蘭語,尤與波斯語近。以風俗言,則《漢書》言自宛以西至安息國,其人善賈市,爭分銖,貴女子。《西域記》言寶主之鄉,無禮義,重財賄,短制左衽,斷髮長髭。有城郭之居,務貨殖之利。又言黑嶺以來莫非胡俗。

大率土著,建城郭,務田畜。性重財賄,俗輕仁義,嫁娶無禮,尊卑無次,婦言是用,男位居下。吉乃素服,兇則皂衣。亦與大秦、波斯俗尚略同。是故言乎稱號,則同被胡名,言乎形貌、言語、風俗,則雖有小異,無害大同。於是此種胡人種族之疑問起,即此種胡人果從東方往,抑從西方來之疑問是也。

自來西域之地,凡征伐者自東往,貿易者自西來,此事實也。太古之事不可知,若有史以來,侵入西域者,惟古之希臘、大食,近世之俄羅斯,來自西土;其餘若烏孫之徙、塞種之徙、大夏之徙、大月氏之徙、匈奴之徙、噠之徙、九姓昭武之徙、突厥之徙、回鶻之徙、蒙古之徙,莫不自東而西。即如玄奘所稱窣利、睹貨邏二種,亦有西徙之跡。玄奘謂自素葉水城以西,至羯霜那,地名窣利。是窣利之地,東盡康居故境,西盡九姓昭武之地。諸國之中,康為宗國,《北史》謂康本康居之後。

又謂其王本月氏人,舊居祁連山北昭武城。因被匈奴所破,西逾蔥嶺,遂有國。支庶各分王,故康國左右諸國,並以昭武為姓。其稱九姓昭武,亦如三姓葛祿、九姓回鶻、十姓突厥、卅姓突厥、姓拔悉蜜,為北方遊牧人種之名稱。是窣利之人,本出東方,文字豎讀,尤近漢法。至睹貨邏,則西徙之跡尤歷歷可指。考睹貨邏之名,源出大夏,(嘉興沈乙庵先生並西人馬括德等並創是說)大夏本東方古國,《逸周書·王會解》雲:禺氏騊駼大夏茲白牛犬戎文馬。

又《伊尹獻令》雲:正北空桐大夏,空桐與禺氏(即月氏)犬戎,皆在近塞。則大夏一國,明非遠夷。《史記·封禪書》雲:齊桓公西伐大夏,涉流沙。此本《管子》佚文。《呂氏春秋·古樂篇》伶倫自大夏之西,乃至阮隃之陰。《漢書·律曆志》、《說苑·修文》篇、《風俗通·音聲篇》同紀此事,阮隃皆作崑崙。昆之為阮,聲之近(《說文》部,阮讀若昆)侖之為隃,字之誤也。

綜此二說,則大夏當在流沙之內,崑崙之東,較周初王會時已稍西徙。《穆天子傳》雲:自宗周瀍水以西,至於河宗之邦,陽紆之山,三千又四百里。自陽紆西至於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於珠餘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於春山珠澤崑崙之邱,七百里。是西夏氏西距崑崙二千又二百里,與《管子》、《呂覽》所記大夏地望正合,惟《海外東經》雲:國在流沙外者,大夏豎沙居繇月支之國。又云:西胡白玉山在大夏東,與周秦間故書不合。此出漢通西域後所附益,非其本文矣。《大唐西域記》(十二)雲:于闐國尼壤城東四百餘里,至睹貨邏故國。國久空曠,城皆荒蕪。宋于闐國姓,實為尉遲,而畫家之尉遲乙僧,張彥遠《歷代名畫記》雲:于闐人,朱景元《唐朝名畫錄》雲吐火羅人,二者皆唐人所記,是于闐與吐火羅同族,亦吐火羅人曾居於闐之證。又今和闐以東大沙磧,《唐書》謂之圖倫磧,(《唐書·西域吐谷渾傳》,李靖等軍且末之西,伏允走圖倫磧,將託于闐。是圖倫磧在且末、于闐間)今謂之塔哈爾馬乾磧,皆睹貨羅磧之訛變。是睹貨邏故國在且末、于闐間,與周秦間書所記大夏地位,若合符節。《唐書·西域傳》雲:大夏即吐火羅,其言信矣。大夏之國,自西逾蔥嶺後,即以音行。除《史記》《漢書》尚仍其故號外,《後漢書》謂之兜勒《和帝紀》及《西域傳·序》),六朝譯經者謂之兜佉勒、(《婆沙論》卷九,世尊極知兜佉勒語,勝生兜佉勒中者。)兜佉羅,《大智度論》卷二十五,見上)《魏書》謂之吐呼羅,隋唐以下謂之吐火羅,《西域記》謂之睹貨邏,皆大夏之對音。其徙蔥嶺以西,蓋秦漢間之事。

希臘地理學家斯德拉僕所著書,記西曆紀元前百五十五年時,睹貨邏等四蠻族,侵入希臘人所建之拔底延王國。是大夏之入媯水流域,前乎大月氏者僅二十年,故大夏居媯水南,而大月氏居其北。此其侵略先後之次序也。此事,中國、印度、希臘古籍全相符合,則睹貨邏一族,與月氏同出東方,可斷言矣。窣利、睹貨邏既同出東方,則其同語系之種族,若印度、若波斯、若大秦,當無一不出自東方,特其遷徙,當遠在有史以前。此前說之結論必歸於是,又與民族西徙之事實相符合也。雖然,侵略者自東往,貿易者自西來,二者皆史實也。

凡西徙之種族,於其所征服之國,不過得其政權及兵權,而自成統治者之一級,其時人民之生活仍如故也。慧超《行傳》於西域諸國,屢言土人是胡,王是突厥;或言土人是胡,王及兵馬俱是突厥。凡東方民族侵入西域者,殆無不然。且西域人民,以國居東西之衝,數被侵略,亦遂專心職業,不復措意政治之事。是故希臘來則臣希臘,大夏、月氏來則巨大夏、月氏,噠來則臣噠,九姓昭武來則臣九姓昭武,突厥來則臣突厥,大食來則臣大食。雖屢易其主,而人民之營其生活也如故。

當時統治者與被統治者間,言語風俗,固有不同,而統治一級,人數較少,或武力雖優而文化較劣。狎居既久,往往與被治者相融合。故此土之言語風俗,非統治者之言語風俗,實被治者之言語風俗也。世或以統治者之名呼其種族及言語,如大月氏人、睹貨邏語之類,蓋非盡當。考古書所載,此土人民,本與波斯、大秦同是一族,《漢書》言自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自相曉知也。其人皆深目多鬚髯,善賈市,爭分銖,貴女子,女子所言,丈夫乃決正。是其形貌、言語、風俗本同西方,自漢訖唐,蟬嫣未變。《北史》言康國人善商賈,粟特人多詣涼土販貨,大月氏人商販京師。《唐書》言康國人好利,丈夫年二十去旁國。利所在,無不至。

玄奘、慧超所記胡俗無不同貫。又西域記於素葉水城及怛羅斯城,皆雲各國商胡雜居,於颯秣建及迦畢試國,雲異方奇貨,皆聚此國。是大食未興以前,東西貿易,悉在此種胡人之手。故自漢以來,人民頗覆東向。《北史》言高昌以西,諸國人等,皆深目高鼻。是漢時此族,以大宛為東界者,至南北朝已越蔥嶺,而以高昌為其東界。雖此種人民,或於有史以前本居東土,然於有史以後自西徂東,亦為事實。故高昌以西,語言、文字與波斯、大秦同屬一系。後魏以來,總呼為胡,深合事理。然則論西胡之事,當分別統治者與被治者二級觀之,否則鮮不窒閡矣。

王國維:西胡續考

自《漢書·西域傳》言自苑以西至安息,其人多深目鬚髯,後世所記胡人容貌,如《世說新語》(六)記康僧淵,《太平廣記》(二百四十八)引《啟顏錄記》隋三藏法師,又(四百三十五)引《朝野僉載》記宋蔡事,無不如是。《北史·于闐傳》,言自高昌以西諸國人等,皆深目高鼻,惟此一國(于闐)貌不甚胡。《唐書·突厥傳》,言頡利族人思摩,以貌似胡,疑非阿史那種,故但為夾畢特勒而不得為設。是胡之容貌,顯與他種不同,而其不同之處,則深目多須四字盡之。隋唐以來,凡非胡人而貌類似者,亦謂之胡。劉賓客《嘉話錄》,言楊國忠知吏部銓,呼選人名,引入於中庭,不問資序,短小者通道參軍,胡者雲湖州文學。李匡乂《資暇錄》(下)雲:俗怖小兒曰,麻胡來。不知其源者,以為多髯之神。李商隱《驕兒詩》:或謔張飛胡,或嘲鄧艾吃。)

《東觀奏記》(上);宣宗問宰臣白敏中曰,有一山陵使,胡而長,其人姓氏為誰?敏中奏,景陵山陵使令狐楚。《侯鯖錄》(四):王晉卿嘗過鞏洛間,道旁有後唐莊宗廟,默唸始治終亂,意斯人必胡。及觀神象,兩眼外皆髭也。是中國人貌類胡人者皆呼之曰胡,亦曰鬍子。此名當六朝時本施之胡人,《藝文類聚》(三十五)載梁簡文帝、謝安、吉公主餉鬍子一頭,啟雲:方言異俗,極有可觀,山高水遠,宛在其貌。

即用《世說》所載康僧淵事。蓋謂真胡人。至唐而中國人類是者,亦謂之鬍子。《太平廣記》(二百四之五)引《御史臺記》雲:邵景蕭嵩俱授朝散大夫,二人狀貌類胡,景鼻高而嵩須多。同時服朱紱,對立於庭。韋鏗簾中獨窺而詠曰:一雙鬍子著緋袍,一個須多一鼻高,云云。又《雲谿友議》載唐陸巖夢桂州筵上贈鬍子女詩云:自道風流不可攀,那堪蹙額更頹顏。眼睛深卻湘江水,鼻孔高於華嶽山。是自唐以來皆呼多須或深目高鼻者為胡或鬍子。此二語至今猶存。世人呼須及多須之人皆曰鬍子,俗又制鬍字以代之。《北夢瑣言》(七)載蔡押衙詩云:可憐洞庭湖,卻到三冬無髭鬚。以其不成湖也。是唐人已謂須為胡,豈知此語之源,本出於西域胡人之狀貌乎!且深目多須不獨西胡為然,古代專有胡名之匈奴,疑亦如是。兩漢人書雖無記匈奴形貌者,然晉時胡羯皆是南匈奴之裔,《晉書·石季龍載記》雲,太子詹事孫珍問侍中崔約曰:吾患目疾,何方療之?約素狎珍,戲之曰:溺中可愈。珍曰:目何可溺?

約曰:卿目睕睕,正耐溺中。珍恨之,以告石宣,宣諸子中最胡狀,目深,聞之大怒,誅約父子。又云,冉閔躬率趙人誅諸胡羯,無貴賤男女少長皆斬之,死者二十餘萬。屯據四方者,所在承閔書誅之。於是高鼻多須至有濫死者。《安祿山事蹟》(下)雲:高鞠仁今范陽城中,殺胡者重賞。於是羯胡盡死。小兒擲於空中,以戈承之。高鼻類胡而濫死者甚眾。事亦相類。夫安史之眾,素號雜胡,自兼有突厥、奚、契丹諸部;晉之羯胡,則明明匈奴別部,而其狀高鼻多須與西胡無異。則古之匈奴,蓋可識矣。自後漢以來,匈奴寖微,而東胡中之鮮卑起而代之,盡有其故地。自是訖於蠕蠕之亡,主北垂者,皆鮮卑同族也。後魏之末,高車、突厥代興,亦與匈奴異種,獨西域人民與匈奴形貌相似,故匈奴失國之後,此種人遂專有胡名。顧當時所以獨名為胡者,實因形貌相同之故,觀《晉書·載記》之所記,殆非偶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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