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侘寂的茶杯

彷彿日本人喜歡極致的性格,日本瓷器也有兩個極端,幾乎沒有中間地帶。第一個極端以有田燒為代表,還有京燒、九穀燒等等,這些瓷器源自中國明清彩繪瓷,表現出華麗、外向、世俗的審美取向。下面介紹另一個極端,源自中國宋代黑釉茶盞,服務於茶道和禪宗的,以樂燒為代表的侘寂瓷器。

茶在唐代傳入日本,宋代開始栽種茶樹。起初以茶為藥,日本最早的茶書《吃茶養生記》中把茶定義為“末代養生之仙藥”。後來在日本禪院中流行飲茶,又傳入武士階層,用點茶法。那時宴會前要玩一種叫“四種十服茶”的賭茶遊戲,很像宋人的鬥茶。日本室町時期有《吃茶來往》一書,用漂亮的文字描繪了賭茶時的狂歡:“退茶具,調美餚,勸酒飛杯。先三尺而論戶,引十分而勵飲。醉顏如霜葉之紅,狂妝似風樹之動。式歌式舞,增一座之興,又弦又管,驚四方之聽。”

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覺得賭茶太過奢靡,便命能阿彌創立書院茶,一種樸素嚴肅的飲茶方式。而後村田珠光成為幕府茶會的主持,叫茶頭,在書院茶的基礎上發展出更樸素的草菴茶。他定了許多飲茶儀式,首次提出了“茶道”的概念,從此禪、茶、道就糾纏在一起了。《珠光問答》中有一段議論,頗能說明日本茶道的宏旨:“一味清淨,法喜禪悅。趙州知此,陸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卻人我之相,內蓄柔和之德。至交相接之間,謹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

那些侘寂的茶杯

珠光說的趙州指趙州禪師,法號從諗,他對茶的論述記載於《五燈會元》和《指月錄》:趙州從諗禪師問新來僧人:“曾到此間否?”答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一新來僧人,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後院主問禪師:“為何曾到也雲吃茶去,不曾到也雲吃茶去?”師召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

“吃茶去”之公案被廣為引摘,大和尚的機鋒並不在茶,而在人。通過給曾到者、不曾到者和院主相同的待遇,闡釋了佛家的重要思想,眾生平等。佛家認為一切有情眾生都在三世六道中輪迴,本質上是一樣的,故而平等,《涅槃經》雲“以佛性等故,視眾生無有差別”。漢傳佛教發揚了平等思想,又揉和莊子的齊物觀,認為有情和無情眾生也平等,石頭瓦片皆有佛性,所謂“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其實趙州還可以讓僧人去吃齋、去砍柴,只要待遇相同,就是平等境界。珠光說的“外卻人我之相”,也正是平等心的體現,而“以及天下泰平”則是迎合統治者的需求,這時的茶道又很像儒家的禮了。

茶在中國也經歷過藥用的階段,南北朝開始作為飲料,起初只流行在南方。北方不產茶,也不喝茶,《洛陽伽藍記》記載了北人對南方飲茶者的各種嘲諷,稱他們為“漏扈”“酪奴”“水厄”。北方人飲茶源於禪宗的流行,唐代封演在《封氏見聞錄》中說:“開元中,泰山靈巖寺有降魔禪師大興禪教。學禪務於不寐,又不夕食,皆許其飲茶。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

“務於不寐”意為僧人要在夜間參禪打坐,睡的很晚。“不夕食”是釋迦摩尼傳下來的規矩,過午不食。小乘佛教不事生產,許多佛經開篇都要寫佛陀“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那時僧人全靠乞討度日,自然要省點吃,再加上南亞氣候溫暖,體力消耗少,才能做到過午不食。

古代中國只有雲遊和尚才會討飯。寺廟多建在人跡罕至的深山,無處化緣,僧人只有耕種自給,城市裡的寺廟往往也有農田,比如魯智深曾在相國寺看守菜園。和尚白天耕作,晚上打坐,氣候又冷,還不許吃晚飯,怎麼頂得住?於是喝茶,唐時煮茶還要放菜葉和調料,晚上喝幾碗可以補充體力,而且茶提神,有助不寐。

唐德宗時懷海禪師,六祖慧能的第三代傳人(趙州從諗是第四代),在百丈山創立農禪,主張“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他寫了本影響極大的《百丈清規》,被後世視為禪宗叢林(僧團)的行為守則,其中就規定僧人要在晚上坐禪前開茶會。這就是茶與禪的最初因緣,充飢提神,並無深奧之處。禪宗宋代開始更強調頓悟,主張“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許多僧人連坐禪都免了,但禪院茶會依然保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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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埵太子捨身飼虎

再說眾生平等,小乘佛教是如何解釋平等的?敦煌畫了屍毗國王割肉救鴿、薩埵太子捨身飼虎,這種血淋淋的平等是不可持續的,而趙州禪師只用三句“吃茶去”,就把平等境界彰顯的淋漓盡致,清新脫俗。所以佛教諸多分支裡,六祖一脈的南派禪宗流傳最廣最快,尤其吸引文人士大夫階層:你不用拜佛,因為你就是佛,你也不用修行,總有一天會頓悟——這就像“不背單詞也能學好英語”的培訓班廣告一樣,充滿了人性的光輝。於是茶就跟隨禪宗一起廣泛流傳,還有茶碗。

文化和習俗的流傳多在表象,只傳果,不傳因。比如過午不食傳到中國時,人們忽視了小乘僧人不幹農活;茶隨禪宗流傳時,人們忽視了充飢提神之功用;建窯黑釉盞流傳時,人們忘了鬥茶。宋代時許多日本僧人到天目山學禪,他們回國時帶著黑釉茶盞,還有茶會的習俗。那時煎茶法已經被點茶取代,茶湯不能充飢了,於是日本人認為,茶與禪應該有某種深層次的聯繫,這時茶被賦予了新的意義,禪的闡釋者。

如果禪和道真實存在,一定處在人類語言的邊界之外,不能說,一說必錯。所老子說“名可名,非常名”,維特根斯坦也說“對於不可言說之物,必須保持沉默”,同時他又強調“能說的都說清楚”。說什麼呢?說些與不可言說之物相關的事情,描述其邊界及現象,或者說清楚它不是什麼。詩人最先掌握了這種技巧,比如《詩經》中的“興”,欲雲彼,先說此,喜歡美女不問約不約,而是先唱“關關雎鳩”。在日本茶道里,茶就是禪的“雎鳩”。

然而茶又不是禪,現在有個被四處張貼的口號“禪茶一味”,有人說出自宋代圓悟禪師的《碧巖錄》,然而並沒有。其實在中國和日本的古書中,都找不到這四個字,很可能是當代茶人的創作。古代禪師曾用多種意象詮釋禪,如空潭月影、青山白雲,若把禪侷限於茶,如皓月何?如青山何?茶在禪的邊界之外,只是解釋者,如果以為喝茶等同參禪,就是起了差別心,不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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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窯黑釉兔毫盞,宋

中國黑釉盞在宋元傳入日本,日本人稱之為唐物,是隻有高僧和貴族才能使用奢侈品。日本政府在1951年定出252件國寶,其中有三件宋代建窯茶碗,一件吉州窯茶碗,還有三件龍泉窯青瓷花瓶。日本對宋元黑釉研究頗豐,天目釉之名就是日本起的。他們把天目總結為七種:油滴、玳瑁、鷓鴣斑、兔毫盞、黑定盞、星盞、柿天目。前五種我們已經介紹過了,星盞是一種結晶黑釉,上有銀色斑點,比油滴細小;柿天目又稱黃天目,是一種醬色釉,產自建陽和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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蕎麥碗

明代永樂皇帝曾送給足利義滿(就是《聰明的一休》中的將軍)一隻宋代建盞,而後就少有天目盞對日輸出。因為中國改泡茶了,流行白瓷茶碗,黑釉盞停產了。日本茶道又開始使用一種朝鮮產的淺黃色斗笠形陶碗,這種碗泥質粗糙,表面夾雜黑斑砂粒,日本人卻相當看重,稱其為蕎麥碗。

大概在十六世紀中葉,日本開始生產茶盞,最著名的就是由日本茶聖千利休主持,長次郎製作的樂燒盞。長次郎是朝鮮移民的後代,在京都燒陶,因製作宮殿脊瓦而獲得豐官秀吉賞賜的“樂”字印章,故改姓樂,其產品也取名為樂燒。大概在1570年前後,長次郎開始製作由千利休設計的陶茶碗,其子孫現還在經營樂燒,已經傳承到第十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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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利休

日本的製陶技術很早就成熟了,有完善的練泥工藝,以及手動和腳動輪車,這些都被千利休否定了。他選擇了京都郊外出產的粗粘土,拋棄了輪車,恢復了新石器時代就淘汰的技術,手捏成形。所以樂燒盞胎質粗糙,造型不甚規整,有些甚至裡倒歪斜。器形以直桶形為主,後來發展出馬槽形、舌形等變種。樂燒用低溫鉛釉,也有不施釉的,早期釉色有紅黑兩種,千利休留下來七隻茶盞,四黑三紅,後世又發展出白黃藍等釉色。

燒法更是叛經離道,窯溫燒800度後,用鐵鉗夾出燒的通紅的陶坯,放到露天冷卻降溫。我們說過,降溫階段窯內氣氛濃度超過1%時,就是氧化焰。那麼樂燒降溫時氧氣濃度是21%,史上最強的氧化氣氛,所有的鐵元素都被氧氣成紅色。而且這種燒法還會引來許多不確定因素,比如龜裂、變形以及被外界汙染等等。是的,樂燒就追求這種隨機的瑕疵。


樂燒茶碗,17世紀

那些侘寂的茶杯


那些侘寂的茶杯

樂燒茶碗,17世紀

樂燒茶盞被視為日本侘寂美學的代表,通過刻意的瑕疵,去強調世界的不完美,同時又在瑕疵中覓幾分可觀之處,以供把玩。侘寂源於佛教的基本宇宙觀: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是謂三法印,還有四法印說,加上一切皆苦。要解釋侘寂的概念,恐怕得再寫本書,這裡就用普通話概括一下:世界是殘缺的,而且會一直崩壞下雲,我們又無力抗爭,乾脆欣賞這種殘缺,在其中尋找一絲美感,聊慰平生。許多文明都有殘缺審美觀,日本的侘寂思想發展到了極致。如果全日本都侘寂了,扶桑何足道哉?別忘了還有有田燒工匠,正因為世界是殘缺的,所以才拼命造出完美的瓷器來,真正的英雄主義。

樂燒茶器是日本茶道的一部分,有其獨特的審美取向。現在國內開始也流行中式茶道,最早是臺灣人模仿日本茶道搞出來的,茶藝師要穿唐裝,配佛珠,泡茶時做“鳳凰點頭”“關公巡城”等動作,漂亮。過去中國人喝茶就沒這麼多講究,或者說講究在別處,中國有紅黃綠黑白青茶,每種茶還有許多分支,種類多到連專家都說不清,所以中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茶本身的變化上了,沒工夫求道。

日本就不同了,九成是綠茶,還有一成烏龍茶做瓶裝飲料。茶葉種類的匱乏導致他們只好在茶之外做文章,搞出了許多儀式性的東西,並稱之為道。日本茶道由村田珠光開創,武野紹鷗發展並傳給千利休。千利休將茶道平民化,使之更普及,在日本家喻戶曉,被視為茶聖。千利休規定了茶道的裝置和陳設,否定世俗的豪華,崇尚平淡古樸,以襯托“和敬清寂”的茶道精神。

那些侘寂的茶杯

茶道的流程也相當嚴謹,進茶室先邁左腳還是右腳、某種茶器放在草蓆上第幾條紋路、移動茶杯時在空中劃過曲線還是直線等等,都有詳細明確的規定。一次茶會耗時四小時,主客四人共需行禮213次,是一種繁縟而成功的儀式。儀式可是好東西,可以提升人的歸屬感。月餅那麼難吃,中秋節我們一定要咬幾口,吃月餅就是一種儀式,強調我們歸屬並認同中國文化。儀式也是最古老的反智行為,試圖通過程序化的動作去影響人的心靈,比如千利休的茶室門故意做得很矮,只有70釐米,客人要彎腰鑽進去喝茶。茶聖認為,彎腰的動作,能讓人謙遜——如果一道矮門就讓人變謙遜了,得是多脆弱心靈?很不幸,千利休先後受僱於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兩位彪悍將軍,最後被秀吉逼的切腹自盡。

中國也出現過精緻繁瑣的茶會,茶寮(音遼,小屋)文化。文人在書房旁另闢一間茶室,內置美茶美器,以供清談獨飲。明屠隆《考槃餘事》:“茶寮,構一斗室,相傍書齋,內置茶具,教一童子專主茶設,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茶竂主要流行在明代江南六府,陳繼儒、文徵明、祝允明、沈周等大才子都精於此道。中國茶竂不同於日本茶道,精緻而已,並沒有試圖表達哲學觀念,那時的文人說到“茶道”時,指的是烹茶的技巧。

茶寮在中國影響很小,主流還是宋代開始出現的茶館文化。《儒林外史》說,南京城內有六七百個酒樓,而茶樓卻有一千多處,可見茶館的流行。現在的俗語“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早在宋代就出現了,《夷堅志》記載為:“早辰起來七般事,油鹽醬豉姜椒茶”,王安石也曾說過“夫茶之為民用,等於米鹽”,可見古人一直以世俗的、家常的目光看待茶。

許多中國的平常消遣傳到日本後,都變成了道,喝茶成了茶道、下棋成了棋道、插花成了花道。萬幸,陶瓷在日本從來沒被劃入道的行列,所以有田燒和樂燒兩個極端,都煥發著勃勃生機。樂燒在近代以硼釉替代了有毒性的鉛釉,還出現了許多新器形和釉色。大概在1930年前後,樂燒傳到歐美,非常流行,產品不只限於茶碗,還出現了花瓶和餐具,還有銅釉、封蠟法、素胎、炻器樂燒等許多名目。白人最能搞新花樣,並非因為聰明,陶瓷不是他們的國粹,胡搞起來沒有負罪感。現在中國也有樂燒,有時又被稱為柴燒,其實氣窯和電窯爐都可以做樂燒。

那些侘寂的茶杯

現代樂燒作品

當代樂燒的最大改進是,多了一個鐵桶。千利休時代是把熱坯放到露天冷卻,現在是扔到鐵桶裡。桶裡事先塞滿可燃物,想放什麼都行,報紙、棉花、金屬鹽、桔子皮,幹海藻是秘籍。熾熱的坯遇到可燃物後,火苗嘭一聲就躥起來了,然後蓋蓋子,蓋子還能製造還原氣氛。焐幾個小時後就成了,因為可燃物的成分不同,會隨機給坯染上不同的釉色,千變萬化。開桶時很熱鬧,許多人會擠過來圍觀,若有驚豔之作,便齊聲喝彩。這時的樂燒不再侘寂,而是成了快樂之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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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我文章者,雖遠必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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