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生論︱賢愚貴賤同歸盡

賢愚貴賤同歸盡,北邙冢墓高嵯峨。——白居易《浩歌行》


死生論︱賢愚貴賤同歸盡

賢愚貴賤同歸盡


凡人有生必有死,人生終歸不免一死。死神是鐵面無私的執法者,不偏袒任何人,不放過任何人。生前無論高低貴賤,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古希臘悲劇詩人埃斯庫羅斯在《奠酒人》中寫道:

無論是自由人還是他手下的奴隸,

命定的時刻到來,都不分此彼。

人們說生命在於運動,其實從生到死也是一種運動。這種運動,是一種從暫時到永恆、從偶然到必然、從相對到絕對、從有限到無限的運動;此外,還是一種從個性到共性、從差異到同一的運動。生命千差萬別,正如哲學家所說,一棵樹上找不出兩片相同的樹葉;而死亡卻最終消除這種差別,使生命歸於同一。如果說死亡是一種迴歸,那麼,就可以說是殊途同歸。


死生論︱賢愚貴賤同歸盡

萬物都在等待它的鐮刀刈割


所謂殊途同歸,是指兩方面含義:其一,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不同的人同歸於一死;其二,生前的差別死後將不復存在,不同的個體因死亡而進入一種無差別狀態。《列子·楊朱》說:

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

生命生成於無生命的物質,這些物質在生成生命前大約是同一的、無差別的;而一旦生成生命,特別是人這種高等生命,就有了不同的個性,並且由於人的社會性,打從人來到世間,便處於不同的社會地位,於是就有了賢愚貴賤的差別。但到死的時候,這種差異又被同一所取代,還原為無生命的物質。因此,從生到死的過程,也可以說是一種否定之否定:當其生時,是差異對同一的否定,當其死時,又是同一對差異的否定。從生到死,就是由同到異,再由異到同。


死生論︱賢愚貴賤同歸盡

自由人和奴隸不分彼此


迄今為止,人類從未有過真正的平等,只有死亡對人一視同仁。當死亡降臨時,生前無論貴為王侯,還是賤為奴婢,無論富可敵國,還是貧如乞丐,都將同歸於臭腐消滅。關於死亡這種與生俱來的、天然的平等,費爾巴哈寫道:

但是,死是最堅決的共產主義者;它使百萬富翁與乞丐,皇帝與無產者,都一律平等。在巴塞爾的《死人舞》中,皇帝說:“現在,死已經制服了我,我不再像個皇帝了。”但是,在活著的時候,死已經革除了我一切貴族式的自負,用共產主義的思想來感化我。

本來,人生而平等,但由於人一出生就“有委溲糞之下,有累玉階之上”,所以出生往往並不能使人想到平等;在貧富貴賤千差萬別的人類社會中,死亡也許是惟一可以提醒人們想到平等的東西。所以,人文主義者往往借死亡來發揮自己的平等思想。莎士比亞的《哈姆萊特》中,愛管閒事的御前大臣波洛涅斯躲在王后寢宮的帷幕後偷聽,被哈姆萊特誤以為殺父仇人克勞狄斯而刺死。哈姆萊特因而被帶去見克勞狄斯國王——

國王 啊,哈姆萊特,波洛涅斯呢?

哈姆萊特 吃飯去了。

國王 吃飯去了!在什麼地方?

哈姆萊特 不是在他吃飯的地方,是在人家吃他的地方;有一群精明的蛆蟲正在他身上大吃特吃哩。蛆蟲是全世界最大的饕餮家;我們喂肥了各種牲畜給自己受用,再喂肥了自己去給蛆蟲受用。胖胖的國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個桌子上兩道不同的菜,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死生論︱賢愚貴賤同歸盡

”不是在他吃飯的地方,是在人家吃他的地方“


御前大臣用中國人的話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但死後也只好喂蛆蟲,在這一點上和乞丐並沒有什麼兩樣。哈姆萊特的回答看似顛三倒四,實則有深意焉。他給“胖胖的國王跟瘦瘦的乞丐”劃上等號,表現了對封建價值觀念的蔑視;他要讓克勞狄斯看到自己夢寐以求的、不惜逆天害理犯下弒兄娶嫂的罪惡而得到的王冠,究竟有多大價值;他還要讓克勞狄斯看到自己的毀滅,看到自己毀滅以後是多麼平凡乃至下賤的東西——

哈姆萊特 一個人可以拿一條吃過一個國王的蛆蟲去釣魚,再吃那吃過那條蛆蟲的魚。

國王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哈姆萊特 沒有什麼意思,我不過指點你一個國王可以在一個乞丐的臟腑裡作一番巡禮。


死生論︱賢愚貴賤同歸盡

“從這種變化上,我們大可看透了生命的無常”


人類這一“了不得的傑作”,生前無論多麼理性高貴外表優美舉止文雅,畢竟是“泥土塑成的生命”,因而有其平凡下賤的一面,死後則玉石俱焚,賢愚同朽。生前冠冕堂皇,等級森嚴,國王和乞丐之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鴻溝,死後則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生前是國王,死後不免給蛆蟲受用;生前是偷天換日的好手,死後骷髏被人踢來踢去;生前玩弄刀筆顛倒黑白,死後腦殼裡塞滿泥土。強大如建立了地跨歐亞非三大洲大帝國的亞歷山大大帝,又怎麼樣呢——

哈姆萊特 要是我們用想象推測下去,誰知道亞歷山大的高貴屍體,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霍拉旭 那未免太想入非非了。

哈姆萊特 不,一點也不,我們可以不作怪論、合情合理地推想他怎樣會到那個地步;比方說吧:亞歷山大死了;亞歷山大埋葬了;亞歷山大化為塵土;人們把塵土和成爛泥;那麼為什麼亞歷山大所變成的爛泥,不會被人家拿來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

從生到死,從國王到被蛆蟲蠶食,從高貴的亞歷山大到用來塞啤酒桶口的下賤的泥土,是一種變化,“從這種變化上,我們大可看透了生命的無常”(哈姆萊特)——這有點中國人所謂看破紅塵的味道,與《紅樓夢》裡看破紅塵的思想如出一轍,同樣產生在封建社會沒落時期,同樣帶有人文主義思想的性質,同樣針對封建社會的價值觀,同樣揭示了那些利慾薰心者追逐並且得到的東西,同他們的生命一樣,都不具有恆久的價值;同樣是要撕破高貴者高貴的面紗,讓他們看到自己是多麼平凡甚至下賤的東西。

(作者簡介:焦加,原某報高級編輯、高級評論員。從事編輯工作34年,任評論員26年。所編欄目獲首屆中央主要新聞單位名專欄獎、首屆中國新聞名專欄獎,個人獲第二屆韜奮新聞獎提名獎。所撰評論在全國性評獎中獲獎數十次。編輯出版該報雜文系列近20種,寫作出版雜文集《親自讀書》等4種,其中《親自讀書》一文入選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張志公主編初中第六冊《語文》課本。近年致力於系列文史隨筆寫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風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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