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目失明的他與一部只有藍色的電影

與自傳,回憶錄不同,即便都是回顧性的寫作,由於日記距離事件的發生是如此近,寫作與事件之間的差距可以忽略不計。相較那些精心編排過,猶如加了電影濾鏡的回憶錄,日記更像是萬花筒中瞬息萬變的圖案。賈曼這樣一個既是導演,又是畫家,並且在園藝和文學上都留下豐富遺產的人,通過日記來了解他的創作再適合不過。

德里克·賈曼的《現代自然》始記於1989年1月1日,止於次年9月3日。這是賈曼搬到核電站展望小屋後的第一本日記。距離他公佈自己HIV陽性已經過去2年,艾滋病症狀逐一在他身上顯現,身體時好時壞的賈曼減少了MV的拍攝,開始著手一些長片的製作,同時以繪畫和園藝自療。

双目失明的他与一部只有蓝色的电影

就像現今的八卦媒體一樣,每隔一段時間,著名同性戀導演死於艾滋病的消息就會出現。《現代自然》中甚至有過這樣的記錄:記者問,您不是去年就宣佈自己正在死亡了嗎?好像在責怪他怎麼還活著。

1989年,蘇珊·桑塔格已經寫下了《艾滋病及其隱喻》,但這一疾病並沒有即刻甩掉它所揹負的汙名。同樣是導演的雅克·德米就在全家人一致的沉默中度過了最後的日子。賈曼則因為憎惡秘密,在得到報告後第二個月就公佈了消息。我並非要標榜他比同時代其他人勇敢,只是從賈曼的態度,多少可以窺見他性格的一些特點,這些特徵也散落在他的作品當中。相較於前幾年文風更為激進,由更多個人歷史和觀點寫成的《以卵擊石》,賈曼的《現代自然》更像一部成熟的文學作品,依然有鋒利的思想,但也是一部優美的,厚重的園藝指南與藝術文本。

1 語言之書

賈曼的文字簡潔乾淨,又華麗多彩,如同他的電影,具備古典與先鋒,粗糙又精美等看似矛盾的特質。他是學藝術出身,早年由舞美陰差陽錯投身到舞臺和電影行業。

賈曼的書寫非常視覺化,主要完成於展望小屋的《現代自然》尤其如此。讀他的文字,眼前便能浮現出畫面。也因如此,文本的翻譯尤為困難,容易因簡單而丟掉了精髓,容易華麗過分。好在譯者是研究電影出身,再版的《現代自然》對於賈曼語言風格的還原度比較高,即便詩歌也是如此:

電線噝噝作響

讓炸魚與薯條持續煎炸著

落日餘暉中

我聽見了一個聲音

穿過卵石灘:

“請HXJ的車主……”

這是寧靜的一天

我沏上一盅核能茶

修葺好圍牆以將風暴當在海灣那邊。

九點三十分的太陽隱沒在李德教堂身後

夜紫羅蘭香浸透了空氣。

十點整我點燃燈燭;

一直亮粉色兒子在灰藍色的牆上閃閃發光。

我忙不迭地翻動書頁;

小象鷹蛾。

這樣的小詩在日記中並不少見,那些不是以詩寫成的文字同樣充滿了詩意。任何時候,翻開任何一頁都是一部小電影。

2 藝術之書

記下《現代自然》的一年多里,賈曼似乎醉心於他在核電站新買下的展望小屋,以及小屋前的花園。這最後幾年,也是賈曼電影作品的高產時期。日記中自然記錄了導演賈曼幾部作品的創作思路,其中包括《愛德華二世》的劇本以及《花園》,從構思、籌資到拍攝、上映的林林總總。後者可算賈曼電影中最為光怪陸離的一部,影片幾乎沒有語言,沒人能說清電影到底講述了怎樣一個故事,觀看《花園》如同穿過賈曼的夢,穿過他的潛意識,也穿過他的現實,他的花園,他童年的陰霾和他對世界的焦慮。

双目失明的他与一部只有蓝色的电影

除了自己的創作,《現代自然》也記錄了大量對時下藝術家及藝術現象的點評。賈曼曾兩次提起當年他與大衛·霍克尼同臺領獎。霍克尼拿的是專業獎,而他拿的則是業餘獎。提到安迪·沃霍爾,他寫道,“沃霍爾不過是60年代後期的一個發現……安傑、巴勒斯,金斯堡和勞申伯格才是影響我的人,而安迪,只是個宮廷弄臣。”

全書最大看點之一,是他以畫家之眼對自然的描繪。全書的細節充滿豐富的色彩,猩紅色的天竺葵,灰藍色的晨霧,綠色的蜥蜴,日落的酸灰色……賈曼的色彩美學也滲透其中。當他逐漸失去視力時,他專為色彩寫下了《色度》,其中的篇章“藍”便是賈曼最傳奇電影《藍》的腳本。

3 園藝之書

在專為園藝寫成《賈曼的花園》中,賈曼記錄了從蒂爾達偶然發現展望小屋,到一步步將其打造成天堂的過程。他寫到,在尋找野生風信子的路上,蒂爾達在車上大叫,“快停,這個正在出售。”於是這個有著黑色清漆和明黃色窗戶的小農舍成了賈曼最後的安身之所,它前面的鹽鹼地則被打造成世界上最美的花園之一。

賈曼沒有在日記中著意介紹園藝知識,但由於不間斷地記錄他與他的植物,這本日記無論如何成了一本園丁的四季指南。鄧傑內斯角的亂石灘常年被海水所侵蝕,加之寒風凜冽,這片土地幾乎寸草不生。賈曼卻從強韌的植物冬青開始,逐漸讓這裡展露生機。

但凡栽種過植物,就知道賈曼可不是什麼業餘愛好者,他實在是名專業園丁,沉迷於他的園藝世界。賈曼不僅熟知各類植物的特性,能夠選擇適宜的品種,按季節規劃花園的景緻,還能隨時旁引這些植物的神話故事、歷史象徵和草藥藥性。例如,關於代表水邊美少年納西索斯的黃水仙,賈曼會告訴你,它也出現在醫生筆記中用於外傷治療,又因為在基督徒齋戒日開放而被稱為“四旬齋百合”……

賈曼在冬天為植被埋好肥,頂著夏日豔陽修剪殘花,和農民一樣祈禱天公作美給旱地甘露,又或者停止摧毀一切的風暴。不同的是,花園也是他獨一無二的美學的體現。賈曼精於品種,但更在意自然特性,所有植物都要適合當地的季節環境。在他看來,大批量反季節培育溫室花卉,本身就抵消掉了花的珍貴。他在花園的勞作是既一種身體療愈,也是一種創作。灰色是賈曼花園的基色,他用灰白色的燧石組成了頗有儀式感的石堆,綠色和灰藍色的植物一簇簇成團狀散落於空曠的鵝卵石荒原上,褐紅色金屬廢品做成的各種裝置讓花園裡有了視覺重點,腐朽的漂流木則充當淺色裝飾。不同的季節,花卉會帶來新的色彩,賈曼鍾愛與基色對比強烈,又讓人感到溫暖和愉悅的橙色,花菱草和鮮紅的虞美人便是夏日的主角。他用筆記錄花園在四季更替與日出日落間不斷變換的色彩,臥病在床的時候,他則想著這些美景。“……多希望能去花園裡播種啊,如果能在4月前回家,還為時不晚。”他在3月裡寫道,6月他又將再次感嘆,大概只有園丁才能理解這當中所蘊含的憂鬱與希望。

双目失明的他与一部只有蓝色的电影

《現代自然》,作者:德里克·賈曼,譯者:嚴瀟瀟/沈盈穎,版本: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9月5月

4 生命之歌

1992年初印版的《現代自然》,封面是賈曼的一張黑白照片。他微笑的臉上一雙下垂的眼帶著憂傷。這也是《現代自然》全書所籠罩的基調。在這一年多里,賈曼接連送走數名好友,有跟他一樣患艾滋病的,也有因癌症或意外去世的,而他本人則在病痛中反覆掙扎。好在,由於坦然接受HIV感染這一現實,《現代自然》雖有憂傷,卻又充滿生氣,不喪。即使是風暴來襲也是生機勃勃,以至於讀者會完全遺忘他描繪的對象是鄧傑內斯角那個建立核電站的荒野。

也因如此,閱讀這樣一本“絕境日記”是愉悅的:你面對的“病人”甚至比一般人更健康。而要總結這本日記,就像總結賈曼的藝術一樣幾乎是不可能的,他是詩人,作家,畫家,導演,園丁……你只能一一去看,自行體會。

在最後一本書《後果自負》(At Your Own Risk)裡,賈曼寫道:“我就要走了,但我會唱著歌離開。作為過來人,我必須寫下這個時代的悲哀,但我並不想拂去你臉上的笑容,請讀一讀字裡行間,我對這個塵世的眷戀,然後合上書,無憂無慮地去愛吧,記得我們亦曾愛過,夜幕漸漸降臨,星光就在眼前……”

撰文 | KK

校對 |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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