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明娜,我等待這個機會,已經有51年9個月零4天,在這段時間裡,我一直愛著你,從我第一眼見到你,直到現在,我第一次向你表達我的誓言,我永遠愛你,忠貞不渝。”
——《霍亂時期的愛情》
男主人公阿里薩對費爾明娜的愛,可以說是一見鍾情便誤了終生,如果沒有期間五十年的風流浪蕩、情人無數,這份痴愛可謂純潔無瑕。
但儘管如此,作家馬爾克斯還是把他刻畫成對愛“忠貞不渝”的人,不難看出,當愛提純為精神上的、靈魂上的、僅對費爾明娜一人才會迸發的情感時,“忠貞”已經是更為廣義的解讀了。
而早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之前,同樣有一部極富盛名的經典作品,就是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這個陌生女人也像阿里薩一樣,有過眾多情人,卻始終忠貞於一人,但不同的是,她沒有如阿里薩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是飽含遺憾地離世。
沉醉其中的唯有她自己,痴狂忘我的唯有她自己,默默地守望憂傷,悄悄地咀嚼苦澀,她的愛是一廂情願的單戀,像掙扎在宇宙邊緣的暗物質,吞噬著她的整個世界,這是一個人的悲情劇,謝幕的只會是一個人。
但暗戀也可以是美好的,它會凝結成人生旅途中的一個節點,時不時拿出來回味,而不該像陌生女人被它糾纏一生,最終在枯竭的等待中死去。
PART1 因為孤獨,她走向了他,仰慕著他。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可以看作是茨威格的自傳,由他在生活中類似的經歷而來——曾收到過兩封陌生女人的信件。
故事講述的是,作家R收到了一封死後寄出的長信,對於寫信的人,他沒有任何印象,但陌生女人在年少時就曾和他見過面,後來又有兩次親密的時刻,可是信讀完了,作家R還是沒能記起她。
提到暗戀,有的人說,它是沒有回報的愛。是啊,不曾表白,就像面紗下的羞澀與慌張,若不掀開,不可能被人看到,就像琴架上的樂譜,沒有被演奏出來,便成了無限延伸的情感暗流,無人知曉,無人作答,便無人奉陪,到底還是孤單一人,不是兩個人的戀愛。
也許,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品嚐過暗戀的滋味,在不同的年紀,讓這種私有藏品在地窖中慢慢發酵,這個寫信的陌生女人也不例外。
那時,她13歲,豆蔻的年華,情竇初開,她的芳心只為作家R而跳動,她的泉眼只為他一人流淌,她的呼吸見不到他時便懸若遊絲。
著名學者周國平有言,愈是在我們感覺孤獨之時,我們便愈是懷有強烈的愛之渴望。換言之,愛能克服形單影隻的孤獨和不知所措的恐懼,在人與人近距離的接觸中、在人與這個世界的碰撞中,會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追尋更有價值的生命方向。
“我的一生確實是從我認識你的那一天才開始的。”父親早逝,令她很小就失去了父愛,和母親的窮酸生活,讓她倍感厭棄,還經常被鄰居家的孩子欺負。
總之,歲月給予她的只有暗淡無光的灰色和傷痕累累的疼痛,再加上青春叛逆期的敏感和躁動,又放大了她的孤獨,而此時對門換了新屋主。
起初,沒有見到本人,只看到了各色的古董傢俱,很多好看的藏書,還有一個謙遜有禮的僕人在有條不紊地打理,不過聽說搬來的是一位被人尊敬的作家,陌生女人就開始幻想,覺得他肯定是一位如天父般的溫和老人,憑著這股自然生成的親切感,她期盼著作家的廬山真面目能快點兒顯現。
“真的,你是多麼年輕、多麼漂亮、多麼修長挺拔、多麼標緻瀟灑。”意外加分的迷人樣貌,令她瞬間傾倒:
當差點兒和作家R撞個滿懷時,她羞紅了臉,為他投來的柔情目光和含情微笑而死心塌地;當尋到機會走進作家R的房間,看著新奇而包羅萬象的美麗天地,由心而發的仰慕之情,更讓她虔誠地崇拜著。
以至於,她會在門裡窺視他的行蹤,流連他走過的樓梯、觸摸過的地方,對他的生活細節也瞭如指掌,甚至提高學習成績考第一名,讀上千本書,堅持不懈地練鋼琴,把自己整理得乾乾淨淨,害怕衣服上的補丁被他看到。
看似是情之所至的舉動,但更像是女粉絲在狂熱地追捧自己的偶像男神,它營造的是虛假的愛。
在著名心理學家弗洛姆看來,這是以仰望上帝的視角而“神化”出來的,在這個過程中,戀愛者是把自己的力量投射到了愛的對象上,結果自己失去了愛的力量,也失去了自我。
也就是說,沒有人能比得上這個人,即便他濫情,對每個女人都無比殷勤,陌生女人只會以他為軸心地運轉下去,因他而改變,因他而存在,若他離開,世界崩塌。
而這不能言說的、深藏心底的愛,燃燒地更為熾烈,如翻騰的海浪,不住地拍打著陌生女人。暗戀,固然可以體會到深刻的愛,但偏偏在她懵懂無知的年紀,更多時候是致命的苦果,讓她沉淪,讓她在不知不覺中墜入無邊無盡的自我迷失中。
PART2 因為依戀,她回到他的城,有了第一次親密接觸。
現在的人們凡事講求自主自為,不願意如硬盤一樣被他人格式化,強行寫入不是自己的內容,可是,輪到愛情,這個沒道理可講的不明物,就另當別論了。
有的人可以為它走火入魔,在明知勞而無獲的情況下,依然執拗的、一意孤行的,想要把它抓住,牢牢地鎖進心房,就這樣一輩子。
在不得不去往別的城市生活的五年裡,陌生女人不停地告誡自己,“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愜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進一個晦暗的、寂寞的世界裡,自己折磨自己。”
她用類似自虐的方式停留在遇見他的年頭裡,寧願穿梭在有他的時間迴廊中,不願醒來。
縱然有許多追求者,她一概拒絕,縱然只是想想別的異性而不是作家R,她就會覺得自己是在犯罪。她要把無盡的悲傷裹進沒有作家R的夜晚,以此鞏固他在自己心中的熱度,即便在沒有他的日子裡,陌生女人依舊可以徜徉在思念他的海洋中,沐浴在他溫暖的目光中,以保持她對他的依戀。
直到她說服家人一個人返鄉,站在作家R的房前,每晚望著窗戶裡的燈光,她才有了生氣。
如果說,之前的情感還不算上愛,只是崇拜者對被崇拜者缺乏理性地跟隨,那現在的她,一個出落成美麗少女的她,想的就是男女之間的情愛了,因為她希望自己被作家R愛上。
所以,圍繞在作家R身邊的漂亮女人才會引起她的嫉妒之心、憎恨之意,所以,當他注意到她,卻沒能認出她來時,特別失落。
以為他會如自己一樣在想著對方、在等著對方,可是這些完全是她一個人在自我催眠,那些細如髮絲的記憶只保留在她一個人的腦海中。
但她還是原諒了作家R,在他上前攀談、請自己吃飯、帶回家度過的三個銷魂夜晚,她淪陷了。
他忘記了她是誰,沒關係,她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和他在一起,談一場刻骨銘心而濃烈的戀愛,然而,作家R以出遠門為由躲開了她。
在他謊稱在外的兩個月裡,陌生女人沒有揭穿他,仍舊站在他的窗外,期待他的再次召喚,而現實如此殘酷,除了離別時相送的幾朵白色玫瑰花被握在手中,沒有他的任何回應。
我們時常被自己的執念牽著鼻子走,帶往不知歸途的盡頭,十分清楚地知道不該那麼的魯莽和衝動,卻不想停下來。
就像陌生女人,明明知道作家R對她沒有更深的意思,只有表面的風花雪月,明明知道他不會為任何女人負起責任,只有避而不及的逃離,可她不怨他,即便他不忠誠,可她還深愛他,我想,這是把“愛他就要愛他的全部,包括缺點。”發揮到了極致。
我想,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暗戀是初戀的初戀”,是更為蝕骨灼心的愛,你最好看的樣子就是我們初遇時的樣子,過去和現在沒有變化,是我最愛你的樣子,至於那些在外人看來是不堪的一面,在我這裡都是邊邊角角的碎屑殘渣可以忽略不計。
這就是陌生女人的姿態,看似有股不管不顧地倔強勁兒,但更多是迫於無奈的順從,怪只怪她不能沒有他,他是她活著的全部意義。
愛不論短暫還是長久,不論只綻放於肉體上的激情,還是昇華為靈魂上的寄託,都是美好的,而期間生出的惆悵和歡喜,因為有愛打底,也同樣是美好的。
愛就像一場未知的探險,會鼓動你的好奇心,去發現更多的誘惑,在未知的旅途中,又渴望更深入的探險,總之,縱然疲憊,也不想就此打住,因為你知道,一旦中斷,愛也就消失了。
PART3 愛你在心口難開,只等死亡把她帶到他的身邊。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謹慎時刻:當你不能把握最後的結果是自己所期待的,不能確定得出的結論是自己想要的,往往就會傾向於更為容易的目標來挑戰,這就是阿特金森的避免失敗動機。
陌生女人的暗戀之所以沒有捅破,因為她膽小,因為她明白,如果說了,以後就不可能再見到作家R,寧願為愛犯傻,不讓他知道,強忍著愛慕之心,將它變成秘密永遠深埋,也必須放棄袒露的機會。
這裡面也包括孩子,他們的孩子,為了不成為他平白多出的負擔,不讓他投來猜疑而不是溫柔的目光,為了他思念她時帶著感激而不是憂慮。
後來,她獨自承受生產帶來的各種屈辱,卻因為害怕貧困會腐蝕孩子的嬌嫩,惡劣的環境會剝奪孩子的笑容,決定依附一個又一個的上流人士和富有商人,讓孩子在快樂和光明中享有良好的教育,就像作家R一樣。她把孩子當做了暗戀對象的替代品。
而簇擁在她左右的這些男人,能給予她想要的寵愛與依戀,但她始終沒有結婚的念頭,為的是能隨時抽身,在作家R召喚她的時候,推開一切奔向他。
從頭到尾,在這段暗戀中,她把自己的位置連根拔除,完完全全地交給了作家R,在隱形的關係中,她不需要任何一個有名有姓的角色,只願化作微不足道的藤蔓棲息在大樹上,無畏風雨摧殘。
或許是她的誠心感動了上帝,讓她在十年後再一次遇到他,一如18歲時,不假思索地任由他帶回家,歡愉地度過了浪漫一夜,與其說是受男歡女愛的情慾驅使,不如說她是抱著他能認出自己的幻想在垂死掙扎。
很可惜,接連試探後,盲人沒有復明,並且在離開時,作家R還塞給她幾張鈔票,無疑,陌生女人那可憐又卑微的情感遭到了徹底地踐踏,她終於明白自己不過是無數豔遇中的一個,從來不值得留戀。
其實她是怨的,雖然信上總是在重複,“我永遠不會埋怨你,我愛你”,但剋制的情愫就像潮溼角落裡長滿的青苔,只能將無聲的吶喊在黑暗處怒放,很顯然這是說給她自己聽的,把作家R一次又一次的無情和忽視,自欺欺人地往下壓,再往下壓,至心底轉來轉去,鬱結成經年累月的傷疤。
愛你在心口難開,是死亡讓她與作家R見字如面。“花瓶是空的,多年來在他過生日的時候第一次是空的。”之前,每年都有一朵白玫瑰按時開在他的藍水晶瓶裡,“他思念起那個看不見的女人,沒有實體,充滿激情,猶如遠方的音樂。”等作家R看完了信,陌生女人用無涯的深情演奏出的旋律也隨之飄向遠方。
孩子病故,在信寄到作家R的手中時,陌生女人也不在了,而唯一的願望,就是想讓他在每逢過生日的那天,依舊買來白玫瑰插在花瓶裡,她想繼續活在他的心裡,可是,一切都是妄自徒勞,為他而活的生命無悔,換來的不過是他剎那間的恍惚失神,不禁令人唏噓。
白色玫瑰在茨威格的筆下,與其說象徵著聖潔不悔的愛情,不如說是對作家R讓愛輕浮的諷刺,是對陌生女人為愛凋敗的慨嘆,我想,如果一切不曾開始,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一個是一人一心,一個是浮生浮情,有時候愛情降臨根本沒道理可講,根本不會去權衡愛的分量與得失,而茨威格利用誇張略帶荒誕的寫法,把這個偏執的暗戀者推向了極致,推向了燃點,悽美而深沉的情緒情感在字裡行間,飽蘸著受傷的心靈,被毫無保留地抒發,深深地觸動著每個人。
或許,我們從始至終都在受命運的指引,就如著名心理學家榮格說的,“人類的大多數選擇都是命中註定的,從出生之日起就已經開始埋下種子,這當中也包括愛情。”
無意識地去愛,貪婪愛的感覺,是人之常情,可假如,一方傾盡所有,一方則無半點兒回應,與其固執地做著自我犧牲,不如及時轉身,去尋找那個甘願為你心動的靈魂,即便短暫也是快樂的。
願你愛的人恰好也愛著你,願你們因愛滋養而光芒萬丈,因雙方的存在而幸福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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