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问丧钟为谁而鸣

别问丧钟为谁而鸣


支道林丧法虔之后,精神霣丧,风味转坠。常谓人曰:“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却后一年,支遂殒。

----《世说新语•伤逝》

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徐亦卒。

----《世说新语•伤逝》


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
没人喜欢吊丧,却不得不吊。
没人喜欢伤逝,却往往不得不伤。
死生亦大矣。有生则有死,生与死,是人一生都堪不破、绕不开的话题。

面对死亡,第一反应会是痛。痛得深了,便是痛彻心扉,或痛断肝肠。
可为什么会痛?
至少,表面来看,或人,或物,或事,另一个个体的死亡和结束,并不会伤及你的本体和自我。
那为什么那样痛?甚至哀痛欲绝,难以自抑?甚至痛不欲生,不能独活。

支遁是谁呢?
一代名僧,养马养鹤,字写得也不错,尤其精通玄理,据谢安说,嵇康如果活着,还要努力一阵儿才能追上他。
法虔是谁呢?
据说是同门,通义理。或者说,支道林说话,这位僧人听得懂,谈得来。
既然嵇康追不上支遁,想必,能被支遁引为知音的法虔,在玄理上的造诣也是不浅的。
然而,法虔死了。
对支道林来说,法虔的死,意味着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精神霣丧,风味转坠”,仅一年,支遁圆寂。


53岁便追随法虔而去。
生前,常对人讲,“昔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推己外求,良不虚也。冥契既逝,发言莫赏,中心蕴结,余其亡矣!”
在支遁心中,能懂自己的法虔,既是郢人,也是钟子期。
曾经,郢人在自己鼻尖涂抹白粉,像苍蝇翅膀似的薄薄一层。匠石挥动斧头,不须抬眼,一斧劈去,便将白粉削尽,而鼻子毫发无损。
妙到豪巅。
这是默契,是杂技,是心心相印,是你我一体,是佳偶天成。
这场演出,我们配合过无数次,每一次,惊心动魄,却又尽善尽美。
我挥舞斧头运斤如风干脆利落,我让无数观众屏住呼吸,凝神聚气,又齐声喝彩。
可你亡故,表演便再也无从谈起。
不是我的斧子,不是我的手臂,不是我的力度,不是我的心神,不是某个鼻子,都不是。
只因为站立眼前的不再是你,这表演便无从谈起。
如嵇康所言,“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郢人已死,这斧头何用?这杂技又何用?
至于俞伯牙,琴声为钟子期而生,抚琴与钟子期而听,子期既亡,琴声便再无人懂,即便再有人懂,懂它的也不会是你,也与你懂的琴声不同。

那这琴声,也便再无生理。
还弹它作甚?人琴俱亡。

子猷,王徽之,子敬,王献之,他们的爹叫王羲之。
据说,某天,子猷、子敬正坐着,房子突然起了火,子猷着急忙慌地逃,鞋都来不及取,子敬面不易色,召唤左右,缓步而行,扶凭而出。
一场火,分出兄弟高下。
气度虽有高下,兄弟情却亘古不渝。
一起病入膏肓,卧病在床,献之先死,子猷便似有感应,奔丧而去。
果然。
初时,似乎并无哀痛。
可取过子敬久未抚弄之琴,而琴弦已松弛,弦声已不调。
斯人已逝,人琴俱亡。
王子猷悲从中来,以琴掷地,恸绝良久。
这琴声,这墨迹,那砚台,那大火,自家的院落,本与兄弟同生同长同在,同是生命的一部分。
弟弟先走一步,便将这一切一剑截断,从自己的生命中撕扯而去。
从此后,这琴声,这墨迹,那砚台,那大火,自家的院落,走过的山,遇到的水,看过的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便再也无所凭籍。


只留下一片空白。
若想重生,唯有重新开始。
病入膏肓之际,又有几人还有勇气重新开始?
月余,子猷追随子敬而去。
从此,人世间少一对书家,黄泉路上多一双兄弟。

一生中总难免出席几场葬礼、经历几次伤逝,难以忘怀。
多年前一个春节,收到过一位久未谋面的老人的短信,打开,无字,一条空白的短信。
那年,他61岁,因故还在岗位上逡巡未去。只几天后,他便猝死于办公室中。
老头生前想过什么?
为什么发那条短信?
还是仅仅手误?
老头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他,可这条空白短信和他的死之间,有什么意义吗?
这是我想了许多年而没有想通的问题。每每念及,心绪难平。
多年前,一位故交,也猝死于办公室中。他最后那段路,大抵是苦闷难走的,说到岗位变动、人事变迁,各种不适应,感慨百端,有过四十分钟挂不断电话的时候。我知道他是信任着我的,可我大概一直并没有喜欢他,不喜欢他的孤僻、偏狭,不喜欢他的有楞有角不谙世事。但不妨碍我送别他时泪眼朦胧。


还是多年前,老苗猝然离世,不管心里多不舍,他还是在一天傍晚猝然走远。而就在当天下午,我还在办公室为他倒上一杯水,脸上挂着笑,谦让着,苗老师,喝水。
老苗的脸上也挂着笑,谦让着,吆吆吆,谢谢老师,不喝了,接着走呢。相互打趣恭维,饱含熟人间的默契相知。
可他还是走远。
还是多年前,午夜或凌晨,一个老外心上的瘤破了,开着腔,体外循环,手术中,而皮肤缝合时,他已没有呼吸,死了。
这一生,我只见过他一面,他没见过我一面。
那夜里,回头一眼,恰好看到那眼角正淌一行老人浑浊的泪水。
其实,他只是一个陌生人。
其实,眼角那一行泪一直刻在我心底。
有许多年。

这些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有亲有疏,有老有少,有中有外,可有程度不同的痛惜。
或许是物伤其类。王守仁的《瘗旅文》是物伤其类的典范,欧阳修《泷冈阡表》、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三大祭文”悲切凄痛,而无一不有物伤其类的意思在里面。


但肯定不全是。
那这些痛来自何处?
约翰•多恩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如果海水冲掉一块,欧洲就减小,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
如果是博爱,似乎可以解释。爱一切人,爱一切事,失爱,自然伤痛。可仅仅因为他们的死亡使我也有损失,便会痛吗?
也不是,至少不全是。
就像鸭绿江中的浮尸并未触痛我们,就像美国航天飞机爆炸起火航天员殒命大气层甚至会引来幸灾乐祸,岛国地震甚至会给人群带去欢呼振奋一样,就像国际难民一拨一拨并不牵动许多人心弦一般。
如果太遥远,如果无关联,是不会痛的。
何况,博爱,毕竟不是多数人的选项。也许海岬失掉一角便如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也许别人的丧钟正我耳边回响,但我大可保持无感,并不痛切。

丧礼上的心痛,皆因为他们是你生命一部分。
有重有轻,有多有少,但他们就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他们走了,你的生命也失掉一角,被生生带走一部分。
这一部分的大小,既取决于你们共同记忆的多少,也决定着你会有多痛。
就像法虔走了,便带走了支遁的生趣,就像郢人逝去,便带走匠石的神技,就像子敬已逝,便带走子猷一生,就像子期死去,便带走伯牙的琴声。
某个人,只要他进入过,参与过你的生活,便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记忆的一部分,每当你想起过去,想起这一部分,他就是标识,就是印迹,就是你曾经经历过,活过那段日子的证据。
只要他还在,你的一部分就在,某天他离开,你的这一部分便随之消失。除却脑海中的记忆,你与自己生命这部分的连接将逐渐断开。而随着记忆日渐湮没,生命中的这一部分将日渐模糊,终至消失不见。
如此,当一个曾经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离开,又怎么会不痛?
如果一个深度参与过,介入过,影响过你的人离开,又怎么会不痛彻心扉?


从这个角度来看,确实不该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我们鸣响。

丧钟鸣响的时候,或许是痛的时候。
但痛中有泪,也有收获。往往是悲欣交集。悲,因生命一部分被生生切去,欣,则是在痛的时候,心上会生出的一朵花。

真真切真的痛,表示你生命中曾经有过真真切切的经历、体察、爱与恨。
如果痛得真,痛得深,痛到难以自己。那或者便成为你收获生命体验的幸运的证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法虔之后,子敬之后,郢人之后,子期之后,便再也了无生趣。
不死待何?不辍弦而何?不卸下神技而何?
或许,如果生命中有一个能带走你的生命的人,是最幸运的事。
因为那是惺惺相惜过的证据,是幸运的旗帜。
所以,支遁、匠石、子猷、伯牙,都是幸运儿。
生而短促。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人懂,有人听,有人陪伴,而你的过去里,有人懂过,有人听过,有人陪伴。
未来的路上,在你的心底里,也一直知道,有人懂,有人听,有人陪伴着,这是何等幸运?
哥几个里,支遁、子猷死得不冤,死得其所,匠石、伯牙技因人生,技因人设,也令人着实羡慕。
既然幸运,便许他一生,既然幸运,便以一生志业、一生技能,甚至余生去殉他。
既然幸运,便让他一走就带走你一生的精气神,只余一生的离别与哀痛。
有些事,乍一见一念一看,或许貌似惊世骇俗,但却只不过是寻常举动而已。
是吧?
多么安静平常的事,多么不值当瞎白嚯,那就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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