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

導語

歸隱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典主題。古代的文人士大夫的普遍理想,是在功成名就之後退歸林下,回家種田。就連最勤奮的雍正皇帝,也讓人把他畫成山野隱居的樣子。

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歸去來兮辭》

今天的“逃離北上廣”和講田園生活的短視頻也是種歸隱夢,雖然做這個夢的人在鄉下沒有半畝閒田,也並沒體驗過農業生產的艱難。

我們把歸隱還原回去,會發現它根本不是一種生活方式,而是經過層層包裝的文化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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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的人生選擇

這種文化情感是在漫長的時光中塑形的,而它的一個主要源頭,就是陶淵明這篇《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生活在政治動盪的東晉末年,自幼家境貧寒,他在29歲時才出來做官。有一派學者認為,陶淵明曾經也想有一番政治作為。他最崇敬的人物是自己的曾祖父,東晉名將陶侃。陶淵明做過江州祭酒,給梟雄桓玄當過使者,還為後來取代東晉的劉裕做過參軍,但每次的時間都不長,加起來也就三四年。

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最後一次出仕是41歲,只做了八十天的彭澤縣令就辭官歸隱了,留下了那段不願意拜見督郵而辭官的典故,和那句“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名言。同時還寫下了這篇《歸去來兮辭》。

歸隱在陶淵明這裡,的確是一種個人生活方式的選擇。文章開頭就毫不掩飾地說:“餘家貧,耕植不足以自給”。所以除了做官沒什麼別的謀生辦法。他早年當官就是為了奉養母親。

他還寫過一首叫《責子》的詩,說“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他的五個兒子都不大成器,家庭負擔挺重。

他說:我叔叔看我日子貧苦,幫我謀了這個差事。我覺得彭澤離我家不遠,除了能存些錢度日,還可以在公田裡種些高粱來釀酒喝。可是到任不久,又產生了回家的想法。因為覺得本性還是喜好自然,這是不該勉強的。

陶淵明的文章看起來平淡得像白話,卻暗藏著哲理。比如他接下來說自己“嘗從人事,皆口腹自役”,表面上是說自己是為了吃口飯在奴役自己。但這裡的“自役”和後面講的“心為形役”,都是思想命題:在生命選擇裡,哪些是出於本質的自由,哪些是自我奴役?

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是經過了深入思考的。他接著說,這次我本來是想看到這茬莊稼成熟,但還是收拾行裝連夜離去。陶淵明的歸隱沒有自我標榜的意思,他自稱辭官理由是為妹妹料理喪事,根本沒提“五斗米折腰”的事兒。陶淵明也沒有標榜高超的人生追求。他只是為了沒等到用新米釀酒而有點兒遺憾,我們今天覺得這有點兒“萌”,這是他的一種風度。

陶淵明最吸引人的魅力,就是思想深邃的同時又天性渾然、語言真誠。

蘇軾說陶淵明是“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就是無論當官還是隱居,都表現得很坦蕩,不讓這些外在的東西擾亂內心。

陶淵明不是人生的逃避者,而是一個強者。士人們糾結、捨不得放棄的事,而他從來就不在乎。

被美化了的田園生活

在陶淵明筆下,歸隱生活是安寧快樂的,他說: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要回去啊,田園的地都荒了,怎麼能不回去?這句家常話裡蘊含著詩意和深情。

歸隱田園,每天的生活怎麼樣呢?陶淵明寫得特別美。

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這幾句裡的詞句,如今都成了經典意象。

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歸去來兮辭》

就是說:屋子雖然小得只能棲身,但能讓他欣然自得。拄著手杖出門,可以隨時駐足,看雲氣在山間自由起落,鳥飛倦了就歸巢,這樣直到天色將晚,日光黯淡,還是手撫松樹留連。這樣平常的生活,再加上有酒喝,就可以讓他樂天知命。

在文學手法上,陶淵明把自然世界和內心的感知寫到了一起。

他說“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當他看到草木和流水,就感受到了萬物的節律,體驗到了生命的有限。他說富貴不值得追求,神仙也虛無縹緲,該放下這些無謂憂思,“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就是讓自己順應自然,無憂無懼地安享剩餘生命。

陶淵明究竟活了多少歲?從五十多歲到七十多歲的說法都有。這也不重要,他已經從壽命、生死這些問題裡超脫出來了。

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歸去來兮辭》

陶淵明在自己的詩裡偶爾提起過,自己種地的水平一般,“草盛豆苗稀”,但在《歸去來兮辭》裡,田園生活只有美好和療愈。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美化歸隱生活,我認為陶淵明是始作俑者。

從陶淵明到後代文人

不過,歸隱一旦發明出來,就脫離了陶淵明,有了自己的套路。

經過文人階層的文化包裝,變成了一種未必要真正實施,卻時刻掛在心上和嘴邊的文化情感。好歹陶淵明還真的回鄉種田去了,魏晉時代很多描寫山水的詩文,作者都沒有到過,但他們相信:能在想象中理解世界,可以不必真到那裡,這叫“神遊于山水”。至於文人中流行的畫山水、養盆景、造庭園,也都可以看做一種變相的歸隱。

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歸去來兮辭》

古代的文人階層有一種普遍性的身份焦慮。他們一直很糾結:在皇權之下謀求仕途,究竟是像儒家自封的那樣是政治上的合作,還是被人奴役?文人掌管著文化和輿論,這種政治身份帶來的焦慮,就需要在文化裡尋找平衡。所以他們總是異口同聲地高調宣佈自己的歸隱志向,自命為陶淵明的知音,在幻想裡實現自我。明明是衣錦還鄉的退休,買了大片田園和豪華的宅院,也要說自己在學陶淵明。

陶淵明被文人選中作為精神標杆,恰恰在於他解決了精神歸屬的問題,建立了觀察和表達自我的樣板。

陳寅恪說陶淵明不僅“文學品節古今一流,而且是中古時代的大思想家”。他對宇宙、社會、人生,都有深刻的感受和體驗,他的作品一直在展現曠達的人生態度,這比從理論上講述清楚要難得多。何況,能說明白的人,也不一定能像他這樣活明白。

而且,人對世界的觀察並不是客觀行為,看到什麼取決於誰在看、怎麼看。這是中國文學藝術的一套密碼,人們在觀看自然的同時也在追問內心。作者用什麼態度對待山水,決定了作品境界的高低。蘇軾說陶淵明是“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就是文字質樸但內裡華貴,這需要放慢閱讀速度才能體會到。

經過不斷的渲染和模仿,歸隱成了非常流行的文化情感。這很好理解,誰沒有對奔忙無奈的現實產生過厭倦呢?誰沒有對生活的意義感到過迷惑呢?

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歸去來兮辭》

古人那麼愛忙活砌假山、建園林、關起門來畫山水畫,這都是在精神上完成歸隱。肉身不必真的回到田園,照樣也能進入一種閒適、超脫的文化情感體驗,得到自然的真意。

我們讀完《歸去來兮辭》,也很容易被感染,同樣會蠢蠢欲動,感嘆“城裡套路深,我要回農村”。但即便假期去山裡或者農家樂住幾天,也還是希望最好有空調和wifi。這就是我們想象中的隱居和真實生活的關係。

我們的這種情感需要很正常。從情理上來說,無論陶淵明還是歷史上的隱士,從個人選擇來說也是無可指責的。他們的文學成績很不錯。

不過,從人生意義來說,歸隱的遺憾就比較明顯了。隱士的基礎身份是士,也就是文化精英,他們在生活中選擇了歸隱,可以說是在精神上選擇了封存個體自由。但在此之後,他們幾乎都沒有對自由進行反思,表現就是:沒有用這些自由做什麼。比如,士大夫對整理科學技術沒興趣,工匠想整理但沒有知識,這些事情他們這些隱士本來是可以乾的。

就算神遊于山水,也可以像徐霞客那樣去研究地理,或者搞搞動植物分類學。這些隱士們受困於“士”的身份,只學會了向一種生活說不,但並沒找到自己的獨特價值。

歸隱:文人真的想回鄉種田嗎?|《歸去來兮辭》

對現代人來說,從緊張的生活裡脫退,過低慾望生活,同樣是正當選擇。

但問題同樣在於,歸隱應該是一個寶貴的起點而不是終點。

這也是今天的討論題:在你的歸隱夢裡,有什麼特別的規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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