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厚黑学的牛刀小试

刘姥姥:厚黑学的牛刀小试

一直以为自己是很能读懂刘姥姥的,因为少年时有农村生活的经历,包括后来定时不定时地回老家,相处过农村的穷人,也见识过农村的富人,对于这种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农民形象,他们的日常言行、为人处事的哲学和心态,可以说是比较熟悉了。每每重读红楼时,对刘姥姥甚至狗儿、狗儿媳妇的语言神情,觉得真是逼真,栩栩如生,无比亲切。

之前在网上遇到过一个问题:红楼梦中的刘姥姥可不可怜?略想了一下,刘姥姥是不是“可怜”,还颇难一口断定——毕竟,这取决于,你怎么定义“可怜”这个词。

作为一个穷家小户的老年寡妇,依傍着懦弱的女儿、无能的女婿艰难度日,两亩薄田全靠天收,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她可不可怜?可怜。

但她凭着自身的精明,钻营的机巧,敏锐地抓住了机会,在贾府顺利登堂入室,斩获丰硕成果,一举让全家来了个咸鱼翻身。她可不可怜?不可怜。

世路上的一切机智权谋,帝王将相,其实也无非如此,不过形式上言辞上华丽些罢了。刘姥姥的暮年一搏,堪称漂亮之极。

刘姥姥:厚黑学的牛刀小试

刘姥姥在贾府的吃相确实不好看。然而她的圆熟老辣,进退有据,表演酣畅淋漓,她被艰难生计打磨出来的狡滑算计与“庄稼人”的朴实浑然一体炉火纯青,实在不能不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重要的是她在土气十足的外表、滑稽突梯的表演下面,有着内在的清明洞察:目标明确。路径判断准确。行事之先调研策划。临场反应极佳——见人遇事步步为营,该进该退,该取该让,一丝不乱。她刚健爽朗,灵活机变,懂得抓重点,擒贼先擒王(务得“最高统治者”贾母欢心)。她处世老道,城府坚深,即使有时难堪到老脸一红再红,恨不得遁地而走,仍能不忘初心,时刻牢记“今日所为何来?”于是立刻老下面皮,不惜唾面自干,“舍得一身剐”,使尽浑身解数,只为一个目标而奋斗。她当众装疯卖傻,笑翻了一干美女,但心里却是通明透亮(暗自辛酸是难免的,但终究能忍)。刘姥姥是不识字的厚黑学专家,是埋没乡野的人精、天才。

刘姥姥:厚黑学的牛刀小试

厚黑二字上,她跟谁最像?贾雨村。贾雨村在林家的装乖弄巧,在贾府的投门谄媚,与刘姥姥的攀亲附贵拾取残羹冷炙,实在并无实质性的区别。

不过,自古危难见人心。若无贾府之败,刘姥姥终其一生就只是那么一个趋炎附势的农村老寡妇罢了。正如若无甄英莲之丢失,贾雨村何妨一直扮演甄士隐的知己好友,借你五十两,还你一百两,时常约在一起吟风赏月推杯换盏?

红楼梦的作者,其实一直在追求人物性格的丰富多样,避免单一、脸谱化。且其写作技巧上的“障眼法”早有专家分析,“正面反写”“反面正写”,贯穿全书。比如写黛玉先写其缺点,写宝钗先大谈其优点,写晴雯一身臭毛病,写袭人敦厚老成。。。包括说宝玉总是嘲其一身臭皮囊,痴傻颠狂,写贾雨村则重描其豪杰英风清高自许。。。其实都是为了让人成之为活生生的、丰富立体的人,让人生成为曲折而多变的人生。红楼梦里,没有一个人物,是如贾母诟病的“戏本子”里那种才子佳人式的符号化的人物。

写刘姥姥,也是一样。正面,维妙维肖地描足了“母蝗虫”的土气、荒唐、可笑,同时却不动声色地展现了她的胸中丘壑,足智多谋,并埋足了“草蛇灰线”。这一切,可以说都在为她后来的“义举”做准备。

凤姐出乎意料的一念向善。刘姥姥为巧姐取名字。巧姐与板儿的“缘佑”(橼柚)。雪下抽柴的姑娘(?)。巧姐撞花神,刘姥姥歪打正着的解病。包括宝玉在警幻仙子那里所见“正册”上的荒村野店美人纺纱和“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的预言诗......甚至作者还周到地为巧姐的获救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按红楼里的计算法,刘姥姥第二次从贾府回家时,带回的银两、绸缎衣物,妙玉丢弃的杯子,其实已足够她一家买房置地,摇身一变为殷实小地主。(这个杯子,确实是应该再有点戏的。)

如果刘姥姥不救巧姐,所有这些设置,都成浪费。而我们知道,红楼一书,没有一个字是浪费的。

刘姥姥:厚黑学的牛刀小试

红楼梦像一个万花筒,多棱镜,不仅有副黛副钗。。。这种影子般的层层发散,还有镜面式的双重对照乃至多重映照。刘姥姥其实正可以看成是贾雨村的一个对照。一男一女,一朝一野,一文一“武”,一“洋”一土,都精透透活脱脱地演透了厚黑学的精髓。

正如前面所说,红楼一贯的手法,写刘姥姥,从正面使劲地写她的滑稽可笑,“母蝗虫”般觅食豪门;写贾雨村时,浓墨重彩写他的英雄豪杰之态,潇洒不群之姿(以至于甄士隐都引为知己,慨然相助;林如海、贾政也青眼有加,不遗余力提携)。

从创作思路上作一番推测,“英雄豪杰”贾雨村做出的却是恩将仇报、落井下石的事情;那么,看似可怜可笑的刘姥姥,做出一番出乎意料的报恩还义之举,也是可以理解的了——不然,你也恩将仇报,他也恩将仇报,套路完全一样,小说未免太乏味了。

同样是面对一个身陷危难的“恩人之女”,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刘姥姥的“知恩图报”,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了作为“文人士大夫”、满口忠孝仁义的贾雨村的“恩将仇报”,构成一个完整的、尖锐的对比,是一个设计好的绝大讽刺、极其响亮的嘲笑。

当锦衣玉食的豪门越来越败坏、堕落,当纨绔子弟除了跟着腐烂沦丧便是陷入绝望的时候,乡野、市井,那些一直遭正统道学无视或鄙视或践踏的“愚民”,却迸发出一丝丝让人看见光亮的、至为朴实的良知。这种体悟,对今天的我们来说,并不难,实际已经是当代教育灌输下的思维套路,但对于那时那世的作者而言,却是殊为勇敢而珍贵的。

刘姥姥:厚黑学的牛刀小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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