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本文作者为华南农业大学传媒系大二学生。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作者

唐琬淇

鲁迅先生对《红楼梦》曾有言:


“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作为中国小说史上的巅峰之作,我国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被历代研究者和读者都奉为“经典”,各家有各家的解读,相关研究著述也早已经是“前人之述备矣”。尽管如此,笔者作为一个小小“红迷”,仍然想借此文从个人的角度谈谈自己对这部巨著的思考心得。毕竟,经典是说不完的。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红楼梦》作为中国文化集大成的一部书,自然,和中国的国粹——戏曲的关系密不可分。书中荣宁二府的老爷太太小姐们逢重大节日庆典,必有看戏这一项娱乐活动,如第十八回“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的元妃省亲、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的清虚观打醮;小姐公子哥们不仅看戏,还会评戏,比如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中适逢生日的宝钗向宝玉介绍《鲁智深大闹五台山》里的一支“辞藻填的极妙”的《点绛唇》;作为贵族人家,贾府还蓄有一个自己家的 “戏班子”,派人在梨香院内教习特意采买来的十二个女孩子戏文。


就在《红楼梦》书中诸多的有关戏曲的场景中,笔者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当时的封建社会里,《西厢记》、《牡丹亭》等书中大胆宣扬爱情自由、宣扬个性觉醒的“至情至性”思想自然不容于传统伦理纲常,诸如此类的书籍文字在作者曹雪芹所处的清朝,尤其在大兴“文字狱”的雍正时期,被统治阶级划为禁书无疑。但是,在《红楼梦》里,《西厢记》、《牡丹亭》虽为禁书,但是里面的剧情内容,作为戏曲节目,常常却又被允许在府中的舞台上搬演。“禁书不禁戏”,真所谓一大特色。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宝黛读西厢”是《红楼梦》向来公认最美、最经典的画面之一。笔者认为,在桃花阵下读《西厢记》的宝玉,借着化用书中的戏词“你就是那多愁多病身,我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首次像黛玉进行了大胆的爱情告白,也将他们的爱情主动明朗化了。


读完西厢的黛玉,在回潇湘馆的路上,听到了梨香院的女孩们在演习《牡丹亭》的戏文,可巧是引逗杜丽娘情起的《游园惊梦》一折:“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颓垣……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顿时“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站立不住”(原文著)。此回末,脂砚斋等人有批下一段【回后评】:“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落魄诗词,总是急于令颦儿种病根也。”


由此可见,宝黛的爱情是借着戏曲,或者说是借着《西厢记》和《牡丹亭》的情节来完成情感的外化和结局的暗示。


而西厢、牡丹,虽然林黛玉读了“自觉辞藻警人,余香满口”,今人看来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戏曲剧本,但在那个时代,像宝黛读这样的禁书,一定是不被提倡的。不信且看: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还是第二十三回:“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唯有这样,宝玉不曾见过……把那古今小说……与那传奇脚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同得了珍宝。茗烟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


至于下文的情节读者都知道了:宝玉不仅把《会真记》带进了园子,还引逗的黛玉一起看,由此引出了“宝黛读西厢”一节。


《西厢记》的崔莺莺、《牡丹亭》中的杜丽娘都是那种或在爱情、或在精神上争取自由的女子典型,这与封建时代闺门女子不能自由恋爱、恪守三从四德的教条规范格格不入,因此,这样的书或许会在民间市井、勾栏瓦舍间流传,但是封建的贵族家长们大多决不会允许其进入宅邸深闺,以免拨动深闺小姐们的情思,造成所谓的“败坏闺门风气”。


所以,如果没有茗烟,“混迹脂粉堆”的宝玉自然也和黛玉一样,没看过这样的书。当黛玉听了宝玉的告白以后,“微腮带怒,薄面含嗔”地说:“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荣府的实际掌权人贾政和王夫人),顿时“宝玉着了急,向前拦住”,他深知:要让家长们知道还了得?虽然两人这只是小儿女间调情试探的情态,但一旦联系时代的禁书背景,有如此反应也就不足为奇了。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关于《西厢记》、《牡丹亭》是闺阁禁书,还有一例:在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中,贾母的大丫鬟鸳鸯领着众人说“骨牌副儿”的酒令,对西厢、牡丹颇为熟络的黛玉,顺嘴将里面相关的词句说了出来:“良辰美景奈何天”、“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心思细腻的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


至于现场的群芳与众夫人们,作者并没有在书中写及他们的反应,可见就像才华较高的李纨、探春、湘云等闺阁女流之辈,对这样的书应该是闻所未闻,没阅读接触过,所以自然不知道句子的出处不当;席间打诨插科的凤姐,压根不识字,诌过一句诗,还是“一夜北风紧”这样的俗语,对这些才子佳人的戏文唱词铁定是不会留心的了;在席的还有贾母、王夫人和薛姨妈这样上年纪的封建家长们,平日一应家务琐事缠身,接触戏曲文本的可能性本不大,即使生活中看戏频繁,可也未必见得会在戏词上留心,更多则是出于赔礼应酬的目的,她们听到黛玉说的酒令,最多也就是仅当一笑而过,大概根本不会往禁书这样出格的方面想。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而宝钗却不一样,“当日有他父亲在时,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遍看《红楼梦》中群芳诸艳,也就只有宝钗和黛玉之才能够“双峰对峙,二水分流”。


宴席过后的一天,宝钗特意将黛玉请来蘅芜院“审问”此事,“冷笑”地着重点出:“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提醒黛玉想起“昨儿失于检点”的行为后,又“款款的”说下一段话:“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祖父手里也爱藏书……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对于封建家长们来说,知道孩子偷看这些言情性质的戏文就如临大敌,西厢、牡丹是闺阁禁书无疑了。但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情窦初开,“又怕看正经书”,只要想看这些言情戏文,办法还是有的:像宝玉的小厮茗烟可以在街上市坊买来,宝钗家的弟兄们则是去偷大人们的藏书。


就连端庄稳重如宝钗者,她不仅对戏词熟悉,也竟然是个小时候偷读过禁书的人!这也是当宝钗听到黛玉说酒令时冲口而出的句子,第一反应便能“回头看着他”的原因,当下宝钗的心理活动可想而知,她内心一定“咯噔一跳”,为颦儿实捏一把汗的!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尽管宝钗在淘气的小时候也偷看过禁书,但是长大后接受了封建礼教的束缚的她,大部分时候还是理性冷静的思维占了优势。她拿出过来人的经验,在“黛玉读禁书”这件事上对年龄尚小的林妹妹循循善诱:“既认得了字,不过捡那正经的看也就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林妹妹一向是个多么清高的人,可是听到宝姐姐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也不得不服气,“垂头吃茶,心下暗服,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过了段日子,秋凉夜长,宝姐姐来看望犯嗽疾的黛玉,病中的黛玉真诚地叹道:“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林黛玉虽然从心底觉得牡丹、西厢的辞藻写的极好,可如今竟也觉悟出看杂书、禁书是“不检点”的行为了!


笔者认为,从此事我们可以看出:《牡丹亭》、《西厢记》这类涉及青年男女爱情、被划为“禁书”的戏曲文本,侯门深闺的青年男女尤其不应阅读的观念在当时社会环境下占据了思想主流的统治地位,所以一个大家闺秀身处这样的社会生态之中,任凭曲词再妙、剧情再丰富,黛玉哪怕再“以情至上”,现实生活中经过宝钗一番语重心长的提点和教导之后,终究还是会对自己的行为做出自省和反思。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那么从这个角度上看,在某种程度上闺阁禁书达到一定的教条效果了,可有意思的是:同样的戏文在舞台上可以畅通无阻地照演、照唱!元妃省亲的时候,觉得贾府戏班子的龄官唱的极好,特意钦点“再作两出”,贾蔷命“龄官作《游园》、《惊梦》”,后来“龄官执意不作,定要做《相约》、《相骂》两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


《牡丹亭》的《游园惊梦》恰好就是林黛玉在第二十三回听到梨香院唱戏的女孩们演习的选段,这出昆曲史上最经典的唱段,是杜丽娘的情起之源,也是林黛玉的悟情之始。


记载了选段唱词的书籍文本是禁书,可是唱戏的女孩儿们却可以大方地在梨香院内纵情演唱,即使曲声传出院外也无伤大雅;甚至在元妃省亲这样正式重大的国家庆典场合,点这样的戏让演员在舞台上演出可见也是被封建家长们默许的,即使台下正坐着一众深闺小姐夫人们。


我们知道,中国戏曲在古代主要流行于勾栏瓦舍等娱乐场所,看戏是古人的娱乐活动,戏曲演出要服务于观众,以通俗易懂、提高流传度为目的,而不是文人士大夫手上正式严谨的案头文学,所以,戏曲演出可以上演“禁书”的剧目,用以招徕观众、吸引注意,至于戏词的内涵,大部分的普通观众在实际观剧过程中并不会过于留意和追究。


因此,林黛玉说:“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对世人只知观看热闹的戏曲舞台演出、却不知道文本中美妙的辞藻而深为遗憾;而宝钗认为看了杂书“不可救”的严重后果是“移了性情”,看戏是娱乐,可以一笑而过,但是如果到了钻研文本的份上,一个千金小姐被书里谈情说爱的情节教坏了就不好了。笔者认为,这也是《红楼梦》“禁书不禁戏”的佐证之一。

试论《红楼梦》的“禁书不禁戏”

更让笔者惊奇的是,最后龄官成功在贵妃娘娘面前上演的是《钗钏记》中的《相约》、《相骂》两折,表面看是热闹戏,但是剧情内容实则涉及了青年人反抗封建势力的情节。姑且不论真实情况中这样的戏文是否能够真实上演,单就作者偏偏将这两出戏安排在书中封建统治的最高贵族代表——贾元春贵妃娘娘面前上演,本来就极富讽刺意味。


综上所述,在《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生态里,像《西厢记》、《牡丹亭》这样宣扬自由爱情的才子佳人的戏曲文本在道德上是被禁止在侯门深闺出现的;但很明显,作为通俗艺术的戏曲,舞台表演却又被允许演出相关剧情,甚至是不回避深闺女流的。


当然,从今人的眼光上看,《西厢记》、《牡丹亭》如今不仅都是中国戏曲舞台表演上的瑰宝,而且其文本在中国文学研究者心头都是经典之作。

我们说,凡是优秀的艺术作品,都必须要经过时间的考验。就像在清朝曾经也在“禁书”之列的《红楼梦》本身,我们现在回望历史,不难发现,封建统治阶级的禁锢政策、对文化的专制并不能完全挡住优秀文艺作品本身的灿烂光芒,更挡不住一部鸿篇巨著在民间的代代流传。


作品的经典与否,不是统治阶级判定的,而是在历史的时间长河里,由群众选择的。斯以为,对于当下的读者观众,尤其是我们青年大学生而言,不管是戏曲表演还是文本,《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都值得我们精细研究和品味,这三部书是我们了解中国文学、中国戏曲等优秀传统文化的三大宝库。


自然,“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品读经典的角度有千千万,经典是永远读不完、说不完的,关于各大名著的研究道路仍是任重而道远!


在此,笔者谨以此文,以作抛砖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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