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世界樞紐


中國,世界樞紐

這一講,就是大結局了。

前面的四十多講,我帶你一起還原了中國歷史的兩個維度。

第一個維度是時間,中國歷史發生過四次重要的轉型。從商周之變,經過周秦之變、唐宋之變,最終走到了從清末開始的古今之變。

另外一個維度是空間,中國歷史一直是一個多元體系,包含了中原、草原、海洋,還有西域和高原。這幾個空間在歷史上互相依賴、互相塑造,加在一起才構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國歷史。

到了近代,這種空間進入更宏大的格局,中國開始和世界發生深刻的相互塑造過程。

到了最後一講,我們終於可以試著回答一個終極問題了。那就是——究竟什麼是中國?什麼是中國人?

為什麼說這是一個終極問題?因為在過去的幾千年,中國的內涵在不斷地演化和發展。特別是近代以來,中國加入到了世界秩序中,中國內涵的演化速度大大加快了。

今天,你去問你身邊的朋友,可能他們對中國和中國人的理解都是不大一樣的。

究竟什麼是中國

那麼,究竟什麼是中國呢?嘗試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先來講個親身經歷的小故事。

幾年前,我在歐洲旅遊,坐火車時偶遇一位十幾年前偷渡到意大利的中國人。他發展得還不錯,在意大利已經有了自己的小服裝廠。我本想打趣他一下,就問:“你有自己的品牌嗎?”結果他的答案讓我大吃一驚。

這位浙江兄弟告訴我,他根本不用有品牌。因為他的小工廠只負責做剪裁,布料有別的在意大利的中國人公司向他提供,等他剪裁完了再由當地別的中國人小工廠收走,專門負責縫製。最後還有當地其他的中國人公司來完成面向全歐洲的分銷。

各個環節高度專業化分工,所有的環節都是由在歐洲的中國人完成的。

這些中國人所做的都是中低端的服裝,意大利人在這個層次上完全沒法跟他們競爭。這很容易理解,因為這群中國人是把中國國內的供應鏈網絡移植到了歐洲,能夠同時確保效率與彈性。整個生產流程跟意大利人講究傳統手工的邏輯完全不一樣。

這些中國人生產的衣服都標成Made in Italy,這也沒有騙人,確實是在意大利生產的,但一般消費者根本不知道背後具體的生產過程。歐洲的中低端服裝業,就以這種匿名的方式被中國人壟斷了。

這些中國人的經濟活動會計入意大利的GDP,但他們的收入又有相當一部分會通過各種途徑回到中國。

那次回國之後,我碰巧看到了一部紀錄片,是日本NHK電視臺在2011年製作的,片名叫做《意大利品牌中國人造:在時尚之都經商的華人》。

講的是在意大利佛羅倫薩附近的一個老牌紡織工業城市Prato,剛好就是我在火車上碰到的那個中國人所在的城市。片中講到,2000年之後,Prato的中國人開始激增,到2010年前後已經達到當地人口的四分之一。

就是這些中國人,完成了我前面說的服裝生產和銷售工作。他們的產品,你不能說不是意大利貨,但和通常所理解的意大利貨又不大一樣。紀錄片裡管這個現象叫做“歐盟關稅區下面的中國”。

我在非洲、東南亞也都見到了非常類似的情況。 中國人以這樣一種低調的方式實現了向全世界的經濟擴張,這種擴張不再簡單地向世界各國出口了,而是嵌入到了各國的經濟內部。 這種情況肯定會引起當地人的不滿,因為很多就業機會都被中國人用各種合法的和非法的方式搶走了。

於是問題來了,對於這些海外的中國人,他們的利益,中國要不要保護呢?其中很多人的身份很曖昧,做的事又離中國太遠,他們的利益和中國利益的關係似乎有些含糊。

但看微觀的經濟過程,會發現,這些海外中國人,跟國內的親人通常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掙的錢可能相當大部分都回到了國內,拉動了家鄉消費,拉動了中國GDP。那麼,他們的各種活動究竟該被理解為中國的經濟還是外國的經濟?這些問題都沒有一個清楚的邊界。

緊跟著的問題就是,如果這些都是中國應該保護的利益,那麼又該怎麼保護呢?由於各種活動的邊界不清晰,也就沒法“雖遠必誅”了。因為你不管“誅”誰,都有可能會傷到自己人。

轉過頭再來看看歐洲當地人的不滿,也是完全能夠理解的,畢竟他們的工作機會被一群中國人搶走很多,於是當地人抗議、遊行。當地中國人做出的一些應對,則是意味深長的。

NHK那個紀錄片裡,就有一位在Prato頗有成就的華人,他為了緩和當地意大利人與華人的矛盾,轉過頭來幫助意大利商人尋找中國的渠道。將Prato的一些雖然高端,但在中國還不知名的品牌引入中國,這種努力很有意義。

當地的意大利人之所以會陷入困境,就是因為他們在低端產品上競爭不過中國人。在高端產品上他們有優勢,卻沒渠道,沒法打開更大的市場。當地的中國人,剛好能幫助他們進入到中國這個廣大市場。

於是,在意大利的中國人,佔領了意大利的低端市場。然後他們再來牽線,幫助意大利人獲得在中國的高端市場。這樣的分工格局,各自發揮優勢,商品的流動性更強,也意味著國界在經濟層面上進一步消除了。

從這個案例你能看到,中國跟世界已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國家的意義已經發生改變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要重新理解什麼是中國,什麼是世界。只有重新理解這些問題,才能避免各種不必要的麻煩。

那麼,究竟什麼是中國呢?我們可以用一個詞來簡單地回答,那就是—— 世界樞紐 。

在一個屬於全人類的總體秩序下,中國已經成為一個樞紐,把海洋與大陸這兩種秩序聯繫起來。

中國在宏觀和微觀的各種層面上,都表現著這種樞紐性質。 前面說的那些海外中國人和當地經濟、中國經濟之間的複雜關係,就是這種樞紐位置的微觀案例。前面幾講說過的雙循環結構,則是宏觀呈現。

為什麼中國是樞紐

中國之所以能成為世界樞紐,離不開中國的兩大特徵: 一個是它的多元成分,另一個是它的超大規模性。

這種多元的超大規模性,並不是在今天,或者近代以後才突然發展起來的,而是在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中逐漸發展起來的。說到這,你大概也就明白了,我們這門課為什麼要從幾千年前的中國歷史開始講起。

在古代歷史中,中國就是個多元體系,這個體系包含著草原、中原、海洋、綠洲、高原等多種區域。其中任何一個區域的歷史,都是中國歷史的一個構成部分。因為在這些區域之間,會通過各種戰爭的方式或和平的方式,進行長期的互動。

各個區域相互塑造,深刻地嵌入到彼此的歷史當中,每一個區域在這個過程中都發揮了獨特的作用,也因此都獲得了獨特的歷史記憶。這些獨特的記憶又都沒法獨立存在,因為各個區域都無法獨立存在,所以各種記憶又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更加宏大的共享歷史記憶。

我們討論的中國歷史,就是這個體系的演化史。我們對於中國歷史的呈現,就是在敘述所有這些區域共享的歷史記憶。

當中國曆史走到清末,中國這個超大規模的多元體系,開始加入到世界秩序中。 古老帝國開始了現代化轉型。在現代化進程裡,中國人歷盡人類歷史上罕見的苦難和犧牲,但也收穫了一種宏大的普世主義視野,並在21世紀成為世界經貿秩序當中繞不開的樞紐。

在時間層面上,我們可以看到,作為超大規模的多元體系,中國是如何發展到今天的。今天的中國,之所以能夠成為世界樞紐,也是得益於中國的多元性。

中國內部有海洋,有大陸,還有海陸中介,這三大部分。

中國的海洋區域就是東南沿海地區,這裡有著龐大的資本和世界級的製造業能力。

中國的大陸區域就是西部地區,這裡自然環境艱難,秩序脆弱,宗教氣氛濃厚,像藏傳佛教、伊斯蘭教等等都影響著人們的精神世界。

中國的中介區域就是龐大的中原地區,這裡有龐大的人口資源和市場資源,可以作為連接性力量。

這三個部分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東部海洋地區生產出來巨大的財富,中原擁有龐大人口與市場,可以作為中介,把東部的巨大財富轉化為向西部大陸地區投放的秩序。

中國的海洋區域和大陸區域,又各有一個特殊的地方,作為向外的接口。 這兩個接口分別是香港和新疆,作為紐帶,它們讓中國更緊密地跟世界的海洋區域和大陸區域相聯繫。

香港是中國境內唯一施行普通法(又稱英美習慣法)的地區,與普通法體系相對的就是大陸法體系,歐洲的大陸國家、中國等等都是大陸法系的國家。

普通法和大陸法對經濟的影響很不一樣,普通法對中小投資者權益的保護,要好過大陸法。 我們以金融市場為例,在普通法地區,直接融資市場的效率,遠遠高於間接融資市場,大陸法地區正好反過來。

直接融資市場就是股市、債市、期貨市場等等,中小投資者個人直接買賣股票、債券、期貨,進行投資理財。間接融資市場就是銀行,中小投資者把錢存在銀行,或者購買銀行的理財產品,銀行再代替中小投資者個人來進行投資理財。

正是由於這個差別,英國、美國這些普通法地區的中小投資者,就更願意自己去冒險。而大陸法地區的中小投資者,則更願意抱大腿,通過銀行來理財,因為銀行保護自身權益的能力更強。

我們能看到,世界上最重要的股市,都在普通法地區,比如紐約、倫敦、香港、新加坡,最重要的期貨市場也在普通法地區。所以,普通法地區的資本市場更加活躍,市場深度更大,對於國際經濟和國際貿易的影響力也更大。

不同國家的商人之間在進行國際貿易的時候,如果各自的法律規定有衝突,雙方也經常約定採用普通法,來保障合同的執行。

幾乎可以說,普通法體系就是規範整個海洋世界與國際經濟秩序的基本法律邏輯。

因此,香港就具有一種重要的二元性。一方面,它是中國這個大陸法國家不可分割的領土;另一方面,它又和整個海洋世界分享著同樣的普通法秩序。

中國通過香港,就有了一個與海洋世界形成無縫連接的接口。中國可以通過香港,來影響國際資本市場,反過來也可以通過香港,從國際資本市場汲取巨大的力量。

再來看看新疆,新疆同樣具有二元特徵。它一方面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一方面又與歐亞世界有著深刻的歷史關聯,也就是中國以西、歐洲以東的世界,包括中亞和一部分中東地區。

站在中原看新疆的時候,會覺得那是中國西部的盡頭。但是,一旦你轉換視角就會發現,新疆實際上是中國繼續向歐亞世界投射影響力的起點,也是歐亞世界的影響力進入中國的起點。

視角的變化直接會影響你對世界的理解。

大航海時代有一個很好的例子。葡萄牙首都里斯本郊外有個海角,叫做羅卡角。在古代歷史上,歐洲人認為那是大陸的盡頭,再向遠走是海神波塞冬的陰暗世界,沒有人去了那裡還能活著回來。但是到了大航海時代,羅卡角一下子成為人們去往大海的起點,成了一個充滿希望的地方。

這前後180°的大轉變,並不是羅卡角發生了什麼變化,而是人們看待羅卡角的視角發生了變化,以及人們與世界打交道的方式發生了變化。所以羅卡角的一塊石碑上刻著兩句話“大陸到此終止,大海由此開始”。

對於新疆,我們同樣也可以說,“東亞到此終止,歐亞由此開始”。

新疆是聯繫中國與歐亞世界的關鍵紐帶,也正是因為新疆的存在,中國獲得了與大陸世界無縫連接的接口,才能真正成就自己作為海陸樞紐的地位。

有了這種視角轉換,我們也會意識到,中國在大陸區域的歷史方向,並不是要發展出跟東南沿海一樣發達的工業經濟和市場經濟,而且這也不可能做到,還會對大陸區域的生態造成災難性後果。

中國大陸區域的歷史方向是,類似於西藏、新疆這樣自然資源匱乏、精神資源豐富的地區,應該對自然資源豐富、精神資源匱乏的中國海洋區域起到平衡作用。讓正在高速現代化,經常遭遇精神與物質失衡的中國,實現再均衡。

中國在現代化過程中成為了世界的樞紐。但中國的現代轉型還沒有結束,未來仍然有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也賦予了我們新的責任,所以我們要通過對歷史的回望,真正理解這部漫長而又宏大的歷史,去發現中國這個龐大體系的精神內涵,而不是念念不忘過去的悲情。

如果我們理解不了中國的內涵,我們也永遠沒法恰當地理解中國與世界的關係。我們將浪費這百年來的苦難。 一個國家能想象到的最可怕的浪費,就是對於自身苦難的浪費。

中國近年來的崛起,又間接導致了世界原有秩序的失衡。世界的再均衡,需要中國的積極主動的作為,這就需要中國進一步打開自己的視野,從全球性的角度來思考中國的國家利益和中國的世界責任。可以回想一下那個偷渡客的小故事,對外打開視野,與對內轉換視角,是同一個過程;所以,世界的再均衡與中國的再均衡,也是同一個過程。

我們可以把這一過程總結為一段話:

中國因為加入了世界秩序而獲得崛起。由於超大規模性,中國的崛起將會深刻地改變,乃至重新定義世界秩序,而新的世界秩序也會反過來重新定義中國。究竟中國是誰?世界是誰?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在一個永遠不會完結的互動過程中,持久地生成著、演化著。

中國作為世界樞紐,作為世界秩序的基礎要素,只有在一個宏大的格局當中,才真正地能夠實現自身。

中國作為一個偉大的文明傳承,作為一個多元一體的國家,也只有讓自己的視野和精神格局,上升到世界的高度,才配得上它的精神內涵。所謂中國民族的偉大復興,一切盡在這裡。

到這裡,這門《中國史綱》也將結束。感謝你的陪伴,希望你有所收穫,期待著我們能在未來的課程中再見!——施展《中國史綱五十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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