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的永訣,是一片青藤的幻象


以鵝卵石之輕,恣意糾結於青藤之上,是一種詩意的幻象;以鵝卵石之重,悄然隕落於細流之間,是一個裸露的傳奇......

驚聞滕小松辭世,我眼前便閃現這樣的畫面。風雨無聲,萬壑靜默,青藤與鵝卵石的黑白片,最終定格在遙遠的天幕。小松臨終有言:不發訃告,不開追悼會。家屬遵矚將其火化,過了多天才走漏風聲。

“他非常低調,非常謙虛,幾乎是與世無爭。”報社微信圈有這樣的評價。他的永訣,同樣是一次低調的表達。

畫家的永訣,是一片青藤的幻象

初識小松,是在1995年深秋。我們同一批調進中山日報社的七個記者,有六個住進了報社印刷廠的生活樓。他比我們晚到幾天。

“我叫滕小松,滕代遠的滕。”他這樣介紹自己,臉上露出陽光而略帶青澀的笑。咋看樸拙憨厚,給人的第一感覺是“瘦”:瘦長的身段瘦長的臉,頭髮濃密黝黑,長長的覆蓋到耳際和衣領,那白淨的長臉和濃黑的長髮,便顯出飄逸的神韻。

金秋十月,南方的空氣依然溼熱,我們在那個沒有私密空間的大通間安家。幾張鐵架子床、幾摞書、幾口飽經風霜的箱子,四面是陳舊的石灰牆和沒有簾子的玻璃窗。我們賴以停靠的居所,蒼白而通透,除了睡覺,發個呆都顯得不合時宜。

真正的“亮色”是在小松入住之後,我們驚喜地看到了鵝卵石。在空曠的牆壁上,小松貼上了一幅自己的畫。那是原色調的鵝卵石,土黃夾雜著深黑淺綠,只有溪水沖刷天雨浸潤,才可以顯露非比尋常的的圓滑與厚重。沒有裝裱,宣紙的顏色與牆壁融為一體,那些卵石,如同鑲嵌在牆壁上的奇石,使整個居所萌發一種頑劣的個性,雅而不俗。

小松與我有著相似的經歷,生於農村,高考後成為師範生,第一學歷很一般。我們兩人都是靠自學獲取大學文憑,不同的是,我是把文憑當做求職的敲門磚,他卻找到繼續深造的階梯,考取研究生。在報社工作的七年中,小松始終是一個低調的君子,不爭,不取,不為塵世利祿所動。頭兩年住印刷廠集體宿舍,六個異鄉客每天要面對兩個七十歲以上、聽不懂任何外來語言的門衛。我們五個人都傳出了一些負面色彩的段子,如“偷米”、“罵狗”、“看黃片”,等等。唯有小松獨善其身,他每天早出夜歸,又恰好趕在11點鎖門之前。兩位老人的小報告裡,很少有他的“緋聞”。後來,我們中的一個人被母狗咬傷,加之兩個門衛的嚴密“監視”積鬱矛盾,官司打到報社高層,社長召集我們談話(實為安撫情緒)。飯桌上大家義憤填膺,痛說幾個月來的委屈。只有小松一個人,靜靜地觀察這一切,不悲不喜,偶爾露出陽光而略帶青澀的微笑。

他對生活,沒有任何要求。“我的皮鞋,沒有超過一百塊錢的。”他坦然地面對清貧。細細數來,他的衣著也很少有超過一百塊錢的。

1998年,報社福利分房,小松得到一套富灣新村兩居室的房改房,便把老婆孩子從湖南永州接過來,過起了靜謐而忙碌的小日子。一家三口,靠小松一個人的收入過活,手頭自然不寬裕。有一年,報社為領導家屬解決就業問題,有好心人提出,“滕小松同志的愛人也沒有工作,為何不一起考慮?”研究的結果是,小松的愛人小張到報社校對室上班,做個不入編的臨時工。天上掉下來的好事情,別人可能會心花怒放,但小松卻犯難了。

“報社很少安排家屬,我老婆入職會不會引起同事們的誤解?”他向我吐露真情,這點錢對他們家算不了什麼,如果不去上班又怕拂了報社領導的好意。這事折磨了他好幾天,最終小張還是選擇去校對室工作,一個月一千多塊錢,在當時幫補家用還算不錯。

2002年,小松考取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美術學博士,報社同仁再次對他刮目相看。領導祝賀他,表示會繼續支持完成學業。我和愛人也專程上門拜望,在他的兩居室內有過長長的交談。我說,你現在去讀書了,靠小張一個人的工資養活全家,報社應該不會為難你的。當時,小張的收入已經達到五千多元。

他露出熟悉的笑,陽光,青澀,還有一絲卑謙。

“不能麻煩報社。報社是因為我,才收留了小張,現在我辭職了,不敢再接受報社的任何照顧。”他輕鬆地說,宛如在談論一件飄渺的往事。

果然,小松入學之際,他的愛人小張毅然辭去校對室的工作。同時,他處理了中山的一切,讓老婆帶著年幼的兒子回到湖南老家。

畫家的永訣,是一片青藤的幻象

“青藤”是他曾經用過的筆名,“鵝卵石”是他潛心研習的畫作,也是他敲開藝術殿堂的神器。

小松身高1.70米,體重只有85斤,瘦弱得風一吹就會倒,所以同事們把時常穿著風衣有些飄逸的他稱作“藤纏樹”。初進報社的第二年,我和他參團去旅遊,並且住在一個房間。晚上衝完涼,他披著浴巾走出洗漱間的一剎那,我簡直驚呆了:天啦!瘦得看不到胸,腰間的肋骨能一根根數出來。

“你怎麼這麼瘦?”

他說他從小體弱多病,21歲那年參加工作,正逢教師節體檢,在醫院裡醫師無意跟同事提到他,說那個美術老師很可惜,全身都是病,怕活不了兩年。他莞爾一笑,又說,我飯量還行,特別能喝水。

然後,我們躺在床上作徹夜長談,談他的家鄉“永州之野產異蛇”,又從柳宗元談到沈從文。他告訴我,沈從文晚年從事中國服飾研究,很有造詣,他的藝術追求,受到了沈從文、黃永玉這些湖南老鄉的激勵,他研究過他們,是個鐵桿粉絲。

我又問道:“你畫的鵝卵石為何那麼圓潤,看不到畫筆的痕跡?”

他披衣下床,拿起一張報紙,在手上揉成一團。他說他不用畫筆,只是將幾種顏料混在一起(不是調和),蘸在柔軟的報紙上,然後在宣紙上輕輕敲打。這時他露出少有的得意之色,“這種技法,是我獨創,國內目前還沒有人這樣嘗試。”

他兩眼熠熠閃光,藝術的神靈分明在召喚他啊。

2004年6月,我到北京採訪奧運火炬傳遞。採訪完成後,我撥通了他的電話,他即刻邀請我到他的住處。還是那種鐵架子床,四人一房的逼仄空間。我想起了報社印刷廠的大通間和學生時代的上下鋪,打趣說:“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在操童子業啊。”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蠻好的,簡單就是美,習慣了。

而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倆差點動起手來。我說你是學生沒有了收入,理應由我來請你。他說不行,這頓飯的錢還是有的。最後拗不過他,讓他買單。

畫家的永訣,是一片青藤的幻象

他的熱情,令你無法拒絕。下午,他又陪我到北二外和北京廣播學院“踩點”,那年小女即將高考,我得幫她訪一訪心儀的高校。在北廣校園,我們坐在長條椅上,靜靜地觀看草地上或坐或行,朗朗有聲的莘莘學子。我感慨地說,這些年,北廣出了不少知名主持人。

他略有所思,露出真性情。他說,大學之所以美,是因為有朦朧的愛情。

我的心有了輕微的顫動。憶起前桌甜妹的馬尾辮,後排班花的白紗巾,以及美女老師的丹鳳眼,那段時光的芳草應該擠進所有人的收藏。人生最美好的東西是戀情,我知道他的戀情,已交付給了他深愛的城市雕塑。一箇中國藝術研究院的美術學博士,從中年起步,十年苦寒,用他獨有的“鵝卵石技法”,默默敲打自己,終於將自己打磨成一座“城雕”——雕塑界的翹楚。

他走了,走完一生只用了短短五十一年,人生的平均壽命,他只取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留給別人去體驗;他走了,留下湖南師範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的閃光頭銜,留下令業界仰止的著作,包括 《20世紀中國工筆畫的文化批評》,《中國工筆畫的現代轉型》、《藝術文本寫作》、《過程與結果——雕塑創作研究》、《漫畫百年諾貝爾文學獎》、《超越模式——沈從文小說的文化批評》等。

他走了,悄然仙逝。青藤與鵝卵石的糾纏,是天堂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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